第一十卷 第1章
第二天,任憑又去學開車了,因為從全局的情況看,大家心思都不在工作上,大概是趁著新老局長交接的混亂之機瀟灑幾天。
新局長叫秦勇,原來市政府分管環衛的副秘書長,五十多歲,估計也是最後一站了。
他報到後匆匆和局里的領導班子和中層干部見了一面就消失了,也不知去忙點什麼。
而連局長的免職文件已經在會上宣布過,所以盡管他還在上班,已經沒有幾個人像以前那樣畢恭畢敬地待他了,局里有幾個受過他氣的人還當著他的面說風涼話,說連局長啊,聽說組織部要調你當副市長,你怎麼不去上班呢?
連局長氣得沒辦法,只好苦笑一下拉倒。
如今的人眼皮薄,台上台下就像夏天和冬天一樣反差那麼大。
真是應了那句話,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你在台上的時候,人人都仰視你,所以你很高大,有一種威嚴,下面的人總是顫顫驚驚,如履薄冰;你下台了,大家能夠平視你了,自然就能表達出一些真實的思想來。
機關里的人眼睛非常的亮,以至於什麼時候賣力,什麼時候偷懶都掌握得很好。
現在新局長不在,正是溜號的大好時候,任憑也是經過多年的觀察得出這樣結論。
於是他就叫上徐風到開發區去練車。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練習,任憑已經基本掌握了駕駛技術,能夠獨自上路了。
任憑覺得開車沒什麼學的,就是踩離合啊,掛檔啊,踩刹車油門啊幾個動作來回變換,只是要配合得好,俗話說做事容易做好難,開車也是這樣,開走非常容易,但是要想開得又快又穩,機動靈活那可不是一日之功。
這天任憑在開發區練車到中午時分,回去的時候徐風要開,他不讓,說開著回市區一點問題都沒有——剛學開車的人總是這個毛病,摸著車就不想丟掉。
徐風只好坐在副駕駛位上,小心翼翼地看著前方,時不時地指點迷津。
任憑駕著車上了通往市區的大路,不知不覺掛上了五檔,油門也踩得很深,徐風看到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速竟然到了一百公里,就提醒說慢點慢點,任憑看到大路上車不多,就說沒事。
正在說話的當兒,前面有一輛驢車橫穿馬路,任憑一時慌了手腳,徐風急得大叫,快踩刹車!
快踩刹車!
幾乎站了起來,但是畢竟什麼都在任憑的掌握之中,他沒有應付緊急情況的經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右腳沒有踩到刹車,反而踩住了油門,結果車像瘋了一樣向前竄去,任憑一看也急了,將方向盤猛地向左一打,轎車馬上像箭一樣向路邊溝壕駛去,任憑只記得車被溝旁的一根電线杆擋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任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屋頂潔白的病房里,身下是一張鐵制的病床,自己的左邊的大腿打著繃帶,掛在一只鐵架子上,腿的中間橫穿一根又粗又長的鐵釘,鐵釘的兩端系著白白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是像巨大秤砣一樣的鐵家伙。
任憑想動一動,可是渾身就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身旁坐著妻子喬靜和女兒粟粟,喬靜臉上的淚痕還未干,女兒好像發現任憑醒了過來,驚喜地叫道:“爸爸醒了,爸爸醒了!”然後圍在任憑的跟前問這問那。
喬靜明顯地表示了喜悅,但是也沒多說什麼。
“這是哪里?”任憑問。
“骨科醫院。”喬靜說。
“爸爸,你知道我和媽媽有多難過嗎?媽媽一直趴在床上哭。我也哭了好幾回了。你開車咋那麼不小心呢?以後再不要開車了!”粟粟拉著任憑的手,說著又哭起來。
喬靜背過臉去抹淚。
任憑眼里也涌出了淚水,用一只手撫摸著粟粟的兩只小辮子說:“是爸爸不好。”
“不過爸爸好幸運,沒有死,要不然我和媽媽會傷心死的。”粟粟哭著說,她童言無忌,對死說得那麼輕松。
喬靜站起身,從一個小茶幾上的保溫飯盒里倒出一碗肉絲面條來,然後端到任憑的面前,拉過一只方凳坐上,一手端著碗,一手拿勺,准備一口一口地喂任憑。
任憑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可是沒有成功。
“別動,我想辦法讓你舒服點。”喬靜說。
她把碗放到小凳子上,然後轉到床的另一頭,將一個鐵搖柄搖了幾下,任憑的身子折起來很多,這樣就舒服多了。
“這樣好了吧?”喬靜問。
“好多了。”任憑回答。
“來吧,吃飯。”妻子的話聲音不高,卻充滿了溫柔。
她端起碗,舀了一勺面條,送到任憑嘴里。
任憑這才想起來,自己中午沒有吃飯,那時說不定自己正在手術室里被搶救。
看看房間里斜射過來的夕陽,估計已經下午四五點了,自己已經近十個小時沒吃飯了。
他只覺得到嘴里的面條不經咀嚼就進到了肚子里,況且奇香無比,恨不能一下子將碗里的面條全都吞下去。
他太餓了,車禍沒有摧毀他的消化系統,反而使它們的功能更強了。
“爸爸,面條香嗎?”粟粟問。
“嗯,香,香。”任憑忙不迭地點頭說。
“媽媽在這離不開,還是我出去買的呢。”粟粟驕傲地說。
“粟粟真有本事。”任憑夸獎道。
“粟粟,去寫作業。”喬靜朝粟粟說道。
粟粟答應一聲,從病床下取出書包,掏出暑假作業,趴在那個小茶幾上寫起來。
任憑一連吃了三碗面條,他邊吃邊看著妻子專注地喂自己時,感動得流下淚來。
他想著這幾天和妻子離婚的前前後後以及自己做的對不起妻子的事情,不禁羞愧滿面。
“喬靜,真對不起。”他說著,又有兩行熱淚滾落下來。
“別說了,人都成這樣了還說這干啥?”喬靜制止著他。
“我做得太不像話了。請你原諒。”任憑繼續說。
“有個情況我給你說一下,徐風沒事,只是身上掛了幾道血印子。現在已經去修車了。”喬靜把話岔開了,可能現在的環境下她不想提這個令她傷心的話題。
“真是萬幸,要是他要再有個三長兩短真不好交代。”任憑後怕地說。
“另外,還有一個叫黃素麗的同事來看過你,那不,牆角那個花籃就是他拿的。”喬靜指了指病房的一角,那里有一個扇形的花籃,那些康乃馨、玫瑰、百合等花或艷或媚地開放著。
任憑的心頭又掠過一絲愧疚。
唉,自己是怎麼變成了花花公子的呢?
原來自己可是一個很本分的人哪!
喬靜還不知道自己和黃素麗的關系,要是知道了她不氣得翻眼才怪!
任憑看了一下自己住的病房,一共有兩張床,另一張床在自己的南邊,是空著的。
忙問喬靜那床上有人沒有,喬靜說不知道。
任憑想到骨科醫院辦公室的老張前兩天還找自己辦事,就讓喬靜找到自己的手機和商務通,在床上給老張打了個電話。
老張很快就跑來了。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個子不高,但是很精干。
他到病房里一看就說,住這里怎麼行呢?
條件太差了,我馬上安排調到高干病房去。
任憑說不要太麻煩了,等兩天再說吧。
老張說不能讓大處長你受委屈。
果然當天下午任憑就調到了一間既寬敞、裝修又好的房間,調房的時候來了一大幫護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完成,因為任憑的病情特殊,一條腿還打著鉛墜。
新調的房間號是306,這是一個小型的套間,外間有一套沙發和茶幾,還有一張陪護床,大大的彩色電視機應任憑的要求被搬到了里間。
任憑在這間病房里,心情比在那間小房子里好多了。
以後的幾天是綿綿不斷的看望大軍。
第一天主要是城建局部分中層干部。
除了新來的秦局長沒來,其他的領導班子成員都來了,裴京也來了,是和張亮一起來的,來後基本上沒坐多長時間就要走,說是單位的事情很忙,得趕快回去應付,裴京表情奇怪而復雜,笑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像哭。
他象征性地和任憑商量說處里的工作暫時由張亮來負責,你看怎麼樣?
當著張亮的面說這話等於是不說,任憑當然不好說什麼。
裴京還說秦局長現在在政府那邊有點事需要處理,讓他代他向任憑表示問候。
大部分的中層干部(包括處長副處長、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等)是在第二天和第三天來的。
當然其間也不乏一般工作人員,這些工作人員有的是湊著和處里的同志一起來的,有的則是單獨來的。
湊著一起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用單獨買禮品了。
單獨來的大都和任憑有點私人交情,或者平時找任憑幫過忙。
第四天二級機構的領導才陸續來看望。
而這時的來人的成分就復雜起來了,許多市管單位的部門負責人開始來了。
禮品和鮮花已經堆滿了房間。
禮品主要有吃的喝的,也有用的,但是較少。
大都用精美的盒子裝著,長的、圓的,高的、矮的,奇形怪狀的都有。
顏色紅黃綠藍各具。
剛開始喬靜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放到茶幾上、桌子上,後來實在太多就隨地一放,再後來地上也開始摞起來了。
那些花籃倒是大同小異,都是一個小白籃子里放些綠色的花泥,插上時下流行的花,再加上一些滿天星、青竹葉點綴而已,但是這些花放在一起形成的氣勢確實令人贊嘆。
用一個詞形容一點也不過份,就是“花卉如潮”,那些大大小小幾十個花籃擺滿了里外間的每一個角落,從地上到床頭,從沙發到茶幾再到窗台,甚至電視上面,只要有一個能承受東西的平台,就放有花籃。
那些大大小小的食品盒已被鮮花覆蓋。
總體看起來,那些花籃非常有層次感,整個房間就像長滿鮮花的山坡。
粟粟高興得手舞足蹈。
她就像一只花間的蝴蝶翩翩地飛舞著,一會兒聞聞這朵,一會兒聞聞那一朵,喜歡得很了就摘下來拿在手里玩耍,剛開始喬靜還制止她,後來花多了喬靜也就不管了,干脆隨她便混去。
當然最累的要數任憑了,只要有人來,他的嘴就不得閒,一遍遍重復著那不多的故事情節,一次次地用嘴迎來送往,直到口干舌燥還得說。
怪不得大領導得病住院要設接待處,看來他們實在是應接不暇。
第四天開始,看望大軍的成分基本上變成了企事業單位管後勤的了。
注意,這個時期有明顯的特點。
一是拿的禮品明顯地變化了,花籃明顯地減少,實惠的東西明顯增多。
二是拿干禮的大增。
什麼是干禮?
錢也。
很多人都是用本單位的信封裝上五六百元,上面再寫上“祝任處長早日康復”等字樣,後面還有落款。
有的不好意思當面交接,就藏在所帶的禮品當中,比如放在水果籃中。
送禮也是一種藝術,怎樣做到送禮數量適當,方式容易被接受,又能達到送禮的效果,確實值得去研究,不知道現代禮儀學開設不開這門課程。
不過很多東西都是從經驗教訓中得來的,據說包工頭送禮的時候懷里揣一個微型錄音機,把送禮的過程錄下來,以免將來中不了標的時候討要,大約相當於收據的功能。
他可能是從血的教訓中得來的,比如有一次他給領導送了多少萬,最後也沒攬到活兒,找這位領導去要時,他卻不認帳,包工頭手里沒有證據,只好自認倒霉。
喬靜親眼目睹了這種場面。
剛開始的時候,她顯得有點惶恐,總是想法將錢退給主人。
有時為了將錢還給人家,甚至追到門外。
後來任憑告訴她沒事,她才惴惴不安地收下。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十天下來“干禮”已有兩萬多元了。
大約十幾天以後,任憑的病房里才漸漸平靜下來,但是平靜下來後,他覺得有一種無邊的空虛和寂寞包圍著自己。
終日看著白得有點無力的天花板,眼看著那些花籃上的花逐漸凋萎下去,失去了往日的生氣,任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感。
看到那些可憐的花朵,任憑感到了生命的短促和脆弱。
那些食品之類的東西他讓喬躍拿走了很多,剩下的水果之類有的腐爛了,有的雖然表面上看著好好的,實際上已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電視沒有意思,書看不進,動又動不了,真是痛苦至極。
他已經沒有了在調研局時的那種讀書讀到出神入化的心境了。
那時他坐在辦公室里一晌甚至一天可以不動不說話,只需要有一本好書讀著就可以。
別人打牌的喧鬧、甚至是數錢的“嘩嘩”聲都干擾不了他的思緒。
那是一種多麼令人懷念的境界啊!
不慕榮華,自甘寂寞,雷打不動,就像莊子說的那樣,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可是自從當了這個處長,就再也耐不住寂寞了。
為什麼?
靜下心來的時候,任憑總是捫心自問。
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是對立的兩個存在嗎?
難道擁有了權力、金錢很快就會將高雅、靜篤、玄遠逐出嗎?
那麼,是物質世界是高尚的呢,還是精神世界更高尚?
任憑搞不懂,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