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章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成雁打來電話,說她六點半鍾在星星酒吧等他。
任憑接過電話後撥通了妻子喬靜單位的電話,告訴他晚上有應酬不回去吃飯了。
喬靜不耐煩地說:“都是你的事,把孩子一扔你就不管了,弄得我下班跟上班一個樣。人家又不是機器人!”
他只好說:“有什麼辦法呢?我也不想去吃,去喝。在外面吃山珍海味,哪有在家里吃碗撈面條舒服?沒辦法啊!”
妻子說:“知道了,啥時候也讓咱沾沾光,你山珍海味都吃夠了,咱們換換。”
說是這樣說,換換是不可能的。
任憑到這個單位這些天,屈指算算還真沒在家吃過幾頓飯。
真是沒辦法,有些飯真是不想去吃,但礙於情面,還是去了。
比如下班時碰到別的處室的頭頭,正好那頭頭去赴宴,順便就拉住了他,本來那人就有巴結他的意思,他也明白。
但是人家說任憑怎麼了,太牛×了吧?
請你吃飯就請不動?
當然這是開著玩笑說的,任憑的臉皮薄,擱不住人家央求,就去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所以一個禮拜下來這樣的飯局也有那麼三四次,再加上本身的應酬,一個禮拜基本上就沒有回家吃飯。
當然,今天晚上是例外。
今天晚上是自己願意去的。
這時徐風過來了,任憑看看表,已經六點了。
他讓徐風把自己送到了離星星酒吧很近的地方,並說走的時候他就不用管了。
徐風會意,問了一聲明天早上還是老時間嗎?
任憑說還是。
徐風就一踩油門走了。
任憑看到離約會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鍾,下車的地方離星星酒吧很近,就悠閒地向前踱著步。
有時想想,就這樣悠閒地走走還是不錯的,看看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象是大樹下的螞蟻,紛紛為口腹之欲而奔波著,“嗟彼世間人,俱為稻粱謀”,從這點上來說,人不比螞蟻高明多少。
人與螞蟻的區別是,螞蟻是在大樹下覓食,將覓得的饃花、昆蟲等運回自己的窩內;人在世間奔走,將掙的錢拿回家去,養活家小。
星星酒吧一轉眼就到了,這個地方自己知道,天天上班都會路過這里,就是沒有進去過。
這家酒吧的門面不大,任憑走了進去,里面暗暗的,只有牆上的幾盞壁燈發出微弱的光。
這個酒吧可是名副其實的“星星”酒吧,面積很小,櫃台只有一兩米寬,包廂也不多,頂多五六個。
也沒有上下層。
跟自己去過的威尼斯酒吧簡直不能相提並論。
這座城市從開始就形成了東富西貧的格局,因為政治和經濟是緊緊相連的,政治中心往往是經濟中心,東郊是省政府所在地,那里聚集了全省的投資和財富,而西郊是市政府所在地,全省十八個地市只占其一,當然就難以與之倫比。
加上最近市委市政府又制定了市中心東移的規劃,並在東郊規劃了新區,西郊的發展就更加不利。
娛樂業是經濟發達與否的直接反映,所以全市大型酒吧都分布在市區的東部也就不奇怪了。
有兩名男侍者在大廳里走動,見任憑進來,就熱情地打招呼。
任憑問有沒有顧客在里面,侍者答說有一位女士已經來了有十幾分鍾了,說是等人。
任憑就明白了,徑直向里面走去,這時成雁大概也聽到了他說話,從一個包廂內走出來笑著和任憑打招呼。
但是任憑在昏暗的燈光下,發現成雁的笑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慘淡。
任憑見成雁上穿一件淺黃色薄毛衣,下穿一件深色喇叭裙,顯得更加婀娜多姿。
她開始時雙手相交放在小腹前面,後來左手打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走進那個包廂,原來這包廂只是一個由一張小桌、兩張用布包起來的長椅組成的狹小空間,周圍用一人多高的木板隔就,門口的上半部掛了一張花布簾。
任憑不禁懷疑起來,難道現在很多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酒吧間里的恩恩怨怨的淒美愛情故事就發生在這樣齷齪的地方嗎?
侍者拿了酒水單,敲了敲包廂的木板,得到允許後方才進來。
成雁征求了一下任憑的意見後,要了兩個漢堡包,兩杯可樂和兩杯啤酒。
任憑說:“你不是不能喝酒嗎?記得你喝酒後過敏。”
“那是在公開場合,今天是在私人場合。公開場合喝酒容易惹來麻煩。不過今天無所謂了。”成雁好像有什麼心事。
侍者將他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
成雁拿起漢堡包遞到任憑手里說:“吃吧,這對你來說可能過於簡單了點,但是也不能天天大魚大肉地吃,那樣對身體並不好,你看咱們單位的很多人都吃成了三高型干部:高血壓、高血脂、高脂肪肝。”
“我還沒事,至少現在還沒有這些病。”任憑接過漢堡包,卻發現成雁沒吃,就說:“你呢?怎麼不吃?”
“我現在不餓,你先吃吧。我先喝這個就成。”她指著手里的可樂說。
任憑一會兒就將漢堡包吃下了肚。
任憑端起那杯啤酒說道:“來吧,喝酒。”
“來,干杯。謝謝你的光臨。也謝謝你給我面子。”成雁也舉起了酒杯和任憑碰了一下,然後喝去了一大口。
“也謝謝你,要知道被一個漂亮女士邀請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拉倒吧。只要不嚇著你就行。”
“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任憑喝了口酒問。
“盡管說。”
“你為什麼請我呢?”
“你以為呢?”
“我覺得你好象有什麼心事。”
成雁沒有馬上回答。
她端起杯子,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
又叫服務生添酒。
服務生又拿來兩瓶啤酒。
成雁又把自己的杯子添滿了啤酒。
“我……想和你討論一下人生。”成雁慢吞吞地說。
任憑笑起來。
他不是笑成雁提的問題荒謬,而是笑一個年輕女子在喝酒的時候提這樣的問題很滑稽。
不過,煮酒論人生,特別是和自己心儀的女子論人生應該是一件愜意而又浪漫的事情。
“我很早就知道你。”成雁神秘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
“你是不是經常發表文章?”成雁不直接回答,又反問了一下,好象要證明她的一個古老的命題。
“以前有一些豆腐快文章在本地的報紙上發表,不過現在已經擱筆了。”任憑實事求是地說。
“那就對了。你寫過一篇叫做《論出世入世》的文章?”
這下觸動了任憑的一些回憶。
自己是寫過這樣一篇文章,大概是在兩年前。
那時晚報文藝版正在搞“我看人生”專題征文,任憑也造了一篇寄去,後來居然被采用了。
實際上那篇文章全是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寫的,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考察千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兩種人生道路。
主要論點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非常關注自身的價值,有濟天下之心,但也有軟弱的一面,理想不成就想到自我完善,產生遁世的思想,或與山林為伍,或沉湎於酒色,當然也有例外者,如以自殺方式表示抗議的。
任憑學的是文學,他從高中時就開始寫些小東西,並受到老師的鼓勵,老師常常把他的作文在班里當作范文來讀,所以大學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學這個專業。
畢業時自己主動要求下基層,分到郊縣政府的一個機關,象李白詩中寫的那樣“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想干一番大事業。
他開始積極地工作,廣泛入世,出入縣政府委局之間,吃飯、喝酒、打牌,甚至鍛煉自己說話的腔調,於是自我感覺越來越好,自己瞧自己都象個當官的。
但工作一段時間後他才明白,縣里的工作非常瑣碎,並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樣天天為社會經濟發展做出重大貢獻。
相反自己學的文學並不是至高無上的,“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在旁人看來那東西就象一杯水一樣平常,況且總結報告之類的文件根本與文學不沾邊,甚至可以說那東西與文學是根本不相容的,因為在那些報告中你稍微用幾個華麗的詞句,就會招徠那些當官們的恥笑。
就這樣埋頭苦干了三年,自己還是原來的模樣,除了胡子較原來密了些、頭發里多了幾根銀絲外,沒有特別的變化。
最讓他傷心的是,他們局要提拔一名副局長,組織上也把他列上了考察對象,自己晚上躺在床上想一想,只有自己最符合條件,沒人能夠競爭。
自己當局長是板上訂釘的事兒。
可是後來一宣布,自己只是陪襯而已,新任副局長大人是一位從外局委升調來的年輕人,比自己年齡還小,卻偏偏又做自己的頂頭上司。
後經多方打聽才知道,那人是縣長他小舅子。
怪不得如此!
這件事使他想起了辦公室的老李經常向他叨叨的一段順口溜,說是“年齡是個寶,文憑離不了,關系最重要,能力算個吊!”當時他不以為然,這次的鐵的事實讓他信了。
於是自己心灰意冷了,開始遁世。
那個縣雖小,但尚有山水,他常常徜徉於山林之間,聽鳥鳴,浴清風,賞明月。
用心體會那“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
這樣過了一年多時間,市里公開招考公務員,在報紙上登出了大幅的公告,任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心想總不會天下烏鴉一般黑吧?
再說市里是大機關,不會全憑關系,他復習了一個多月,參加了考試,錄取到市調研局工作,但進去後又很失望,那里的牌子雖說很大,說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參謀部,實際上是領導決策的主要工具而已,比如說,領導想干什麼事,但可能不是那麼順暢,或者有反對的聲音,或者與國家政策相抵,這時就會讓調研局調研一番,拿出相應的證據來,當然,調研的結論須符合領導意圖。
那個單位實際上是個清閒地方,養養老還可以,實在不適應熱血青年。
於是任憑就開始遁入書海,搞起了研究。
他非常羨慕東方朔的處世態度。
東方朔雖在朝廷鬧市,卻能避世於金馬門,做了一個真正的隱士。
連李白都贊嘆道:“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自己能不能象他那樣既供職於朝廷,又游離於其外呢?
因為那里較為清閒,所以他常常打一卯就出去逛書店了,在辦公室里也可以盡情地閱覽書籍,興致來時就寫一些小文章投投稿。
現在回憶起來,那種生活還真讓人留戀。
“你在想什麼?也不回答我的話。”成雁催促道。
真是的,自己只顧想以前的事,把成雁冷落了。
“是的,是寫過。那時我還在外單位工作,但你千萬別信那文章。”
“為什麼?難道那不是你自己寫的?”成雁吃驚地問。
“那倒不是。文人的事,你不知道。聽說過孟子說的一句話沒有?‘盡信書不如無書’,讀書可要分清是非。”任憑說著,向後欠了欠身子,這地方坐起來真不舒服,“那篇文章太消極,不利於青年人的成長。”
“我覺得比較符合實際。當時我就把這篇文章剪了下來,,壓在玻璃板下。當時我以為寫這文章的人肯定是個老頭,因為只有上了一定年齡才會對這個問題看得這樣透。你看你文章里說的:‘男人應該出則為相,入則為士’,還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起身’,說得多好啊!那是何等的瀟灑和超脫!我就做不到。”成雁眼里先是放出特有的光,最後這種光卻又黯淡了下來。
“但是人都希望自己‘達’,而不希望‘窮’。”
“可是達和窮不是自己能決定了的事兒。有很多非主觀的因素,尤其是對女人。”成雁這樣說著,杯子里的啤酒又喝完了。
看來她還真能喝點酒。
任憑聽說能喝酒的女人心眼大,不知道是否是這樣。
不過從外表看,這個女人很有修養,心眼也不小。
“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還是不行,還存在著男女不平等現象。”任憑根據自己的經驗說,“比如說政界吧,中央二十幾個政治局委員有幾個是女的呢?常委里面就更不用說了。”
“不光是政界,其它各界都是一樣。那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積淀的結果,不可能在三五年內改變過來。”成雁判斷說。
“是啊,所以國家才有《婦女兒童保護法》,還專門為婦女設立節日。社會主流倡導什麼,恰恰說明什麼就處於出弱勢。”
“是啊,世界上怎麼就沒有男人節呢?男人們的勢力太強大了,所以不需要保護。”
“但是現在情況正在改變,比如在家庭領域,婦女已經把持了經濟上的的大權。據我所知,很多家庭都是女的掌管財政,男的花錢都要申請。連著名作家賈平凹也不能例外。”任憑想起了自己看過的《賈平凹的情感歷程》,“賈平凹每次收到稿費都要拿回家,拿回家就沒了自主權,每當想接濟一些窮親戚時,妻子韓俊芳就不讓。弄得大作家的勞動成果得不到尊重,也沒有自豪感。”
“後來賈平凹不是離婚了嗎?受害的還是女性。”
“受害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們女性。有時離婚對雙方都是一種解脫,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任憑說。
“你的家庭財政不至於這樣吧?”成雁反問道。
“我嘛,”任憑頓了頓,“怎麼說好呢?還可以吧。較大作家好一些。”
任憑實在不願意在一個女子特別是自己的下級的女子面前說出實情,那樣會降低自己的威信。
實際上自己哪能跟賈平凹比呢?
自己除了工資外什麼也沒有,工資卡都上繳幾年了。
當然那是過去,現在他手里慢慢有了活便錢。
人家賈平凹是國際級的大作家,一部書稿就賣幾十萬元。
那樣的作家還感嘆在家中沒有自主權,自己就認了吧。
“任處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學文學的吧?”成雁半勾著頭,眼睛卻看著任憑,所以眼珠在眼睛的上部,加上她在微笑著,看起來很迷人。
“你怎麼知道?我臉上又沒寫著文學兩個字。”任憑故弄玄虛地說。
“你先說對不對吧。我的第六感覺是很准的。”成雁歪了一下頭說。
“也算對吧。”任憑故意說。
“什麼叫也算對,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這兩者之間沒有第三種答案。”成雁緊追不放。
“你這是典型的雙向思維。非此即彼論。這是中國的傳統思維方式,現在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了。舉個例子說吧。傳統的評價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的方式總是用好人壞人來區分,實際上是很狹隘的。難道就沒有介於二者之間的好壞人存在嗎?一個人,他有善良的一面,也有丑惡的一面。同時這兩者還在相互轉化,就象拔河運動中那條繩子上的紅結,時而向這邊搖擺,時而向那邊搖擺。現在正確的思維方式應該是多向思維。”
“別賣關子了。就算我錯了,你也不能在這長篇大論搞批判啊。”成雁不好意思起來。
“好好,我忘了,女同志臉皮薄,我說話應該委婉一點才對。不過我說的也是我個人的觀點,一家之言。這個問題完全可以搞爭鳴。”任憑怕傷了成雁的自尊心,盡量說得不那麼刻薄。
“沒什麼,沒什麼。你說的讓人無可辯駁,真理就是真理,不需要討論了。再說,兩軍相逢勇者勝,兩人爭論應該是有理者勝。這很正常。很多評論家的觀點是截然相反的,常常在台上爭得面紅耳赤,但在台下還是好朋友。”成雁說。
“好了,不爭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上學是在黃大,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它包括兩個子專業,一個是語言,一個是文學。你說我學的是文學,你說我怎麼回答你呢?只能用‘也算對’來表示了。”任憑象老師跟學生講課似地解釋說。
“人家說的文學就是漢語言文學的意思嘛。”成雁像是有點撒嬌地說。
“你怎麼看出來的?”任憑問。
“文如其人嘛。我看你寫的文章,不是中文系的人寫不出來。引用那麼多唐詩宋詞。”成雁還真讀過任憑不少的作品。
那段時間任憑正在讀《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所以寫文章也引用了不少。
“你也經常讀書嗎?”任憑對面前這個女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人家讀的也是漢語文學專業,包括語言和文學兩個子專業。所以對文學書籍還是經常涉獵的。不過不能跟你比,我是1990年湖北省的一所高等專科學校畢業的。”成雁故意學著任憑的腔調說。
“你也是中文系的?真是碰到同行了。以後可有人相互切磋了。不過你可是學妹嗷,我比你早三年畢業。”任憑興奮起來。
他本來想說“這下可碰到知音了”,話到嘴邊卻將“知音”改成了“同行”,因為對成雁說知音等於說有那種曖昧關系了。
“看你興奮的,好像八輩子沒見過中文系的學生似的。中文系畢業的一抓一把,天上掉下磚頭砸住十個學生,五個都說自己是中文系的。因為學中文的是萬金油,抹到哪里都可以。”成雁幽默地說。
“說明學中文的就業門路廣,前景好。”任憑說。
“關鍵說自己學中文能附庸風雅。你沒看嗎,報紙上登的征婚啟事,十之八九都有“本人愛好文學,感情細膩”字樣,實際上他只是讀過幾篇金庸、瓊瑤的小說而已。”成雁分析說。
“人家說愛好沒錯。實際上人們喜歡文學,不一定就要成為文學家,作家。都成了作家了,都在寫書,那寫的書誰看呢?只要會欣賞,達到審美愉悅的目的就行了。”任憑說著,端起酒杯,“來,為了碰到中文系的學妹干杯!”
任憑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了。
成雁的酒也喝了一半。
任憑說:“喝完吧,你知道,我是不勸人酒的。但是今天我建議你喝完,古人喝酒,都是在老朋友相見的時候喝得多,你看杜甫有一首詩里寫的‘主稱會面難,一飲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觴可是大酒杯,今天你我在這不說工作關系,就算是老友重逢吧。”
“看你說的,喝多了吧?說話有點不照趟了。”成雁滿臉通紅,也不知是喝酒興奮的,還是任憑說她是朋友感到害羞了,但還是把杯中的酒喝完了。
任憑拿起酒瓶要給他添酒,成雁拿著杯子不讓添,任憑右手正好抓在成雁的左手上,那一絲柔軟細膩的感覺頓時傳遍了全身,他的心“咚咚咚”跳起來。
成雁也不好意思起來,抽回去手說:“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丟丑了。”
任憑說:“不喝就不喝了吧,喝多了不好。”
任憑紅著臉看自己的腳尖,任憑也一時沒了話題,一時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成雁突然問:“最近又有什麼大作,讓咱欣賞欣賞唄。”
任憑說:“最近?哪有時間呢?”
成雁又問:“不對吧,我覺得文人如果政治上成功了,那麼就不會出好作品了。或者根本就寫不出作品了。象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說的那樣,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文人必須是受了一定的苦後才會有好作品。”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文學本身就帶有一種訴說性質,有情於心而發於外,就象人有了痛苦,受了傷,非常想向人訴說。比如俗語說的,‘有病想說說,長瘡想摸摸’。當然還有其他情感如‘高興’、‘豪邁’、‘感慨’、‘怨恨’等等需要抒發,達到了‘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程度,但是,最偉大的、最感人的作品還是在作者經受了巨大的生活磨難後寫出的作品,因為這樣的作品更具有滄桑感,更撼人心魄。比如屈原的《離騷》、《懷沙》,那是因為屈原被小人所諂,被懷王流放後才寫出的;再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那是被貶謫九江後寫出的;再如最偉大的作品《紅樓夢》,那是曹雪芹在家族破敗、窮困潦倒的情況下寫成的。剛才你說的司馬遷,他是受了宮刑以後繼續完成《史記》的。即使是一個作家,在自己的不同時期創作作品的成就也是不同的,往往是在經過大的磨難後,作品才寫得深刻感人,如大文豪蘇東坡,大部分優秀的作品都是在被貶到黃州後寫的,如《念奴嬌》詞,前後《赤壁賦》等等;再如辛棄疾,兩次遭貶,出現了兩次創作高峰。還有象柳宗元,這樣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任憑滔滔不絕地說,簡直就象老師在課堂上講課一樣。
“照你說的,那莊子寫《逍遙游》也是受了大難後了,好像莊子並沒有經過什麼大的磨難哪。”成雁提出疑問道。
“我說的是很多情況,但不是所有的情況是這樣。當然,嚴格地說,莊子的《逍遙游》是一篇哲學著作,只是語言的運用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已。文學史上還有這種情況,那就是作者經歷了一段生活之後,通過遠離生活本身的方式去觀察它,去回憶它,也容易產生好的作品,因為作者遠離生活以後,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之間產生了一定距離,所以產生很強的美感,使作者發出驚嘆。很多辭官歸隱者能寫出好的作品,就是因為這一點。如陶淵明、竹林七賢等等。”任憑說。
“照你說的,現在的人就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了?”成雁又問。
“不是的,恰恰相反,現代人能寫出更偉大的作品。為什麼這樣說呢?首先是因為現代人接觸文學的介質更先進了,更加現代化了。如電腦和國際互聯網的興起,使人們足不出戶,即可看到全世界最好的作品,看到古今中外的優秀著作;其次是人們可以更加廣泛地接觸社會生活。人們不一定通過自身的體驗,即可知道很多事情,報紙、電視等媒體每天都在說社會上發生的各種事情。再這就是作家從社會生活中分離出來,成了一種職業,有了更多的時間去寫作,這也是產生好作品的有利條件。還有,社會的開放程度加大了,作家的寫作領域放寬了,有了更多可以表現的題材。如現在的同志文學、網絡文學以及所謂的妓女文學等等。當然不是每人都能成為好作家,好作家需要很多特定的素質。基本功當然是不可少的,最主要的還是作家本人的心理素質起重要的作用,要具備大悲憫、大氣魄、大胸懷,還要有超人的感知能力和一定的生活積累。大悲憫就是有廣泛的同情心,見到苦難中的人就想到假如那是自己怎麼樣。大氣魄就是要開掘一個深刻的主體,這樣就可以使你的作品站到一定高度,不至於就事論事。
大胸懷就是能容忍,不要輕易去罵某一類人,萬物存在皆有其理,凡事先站在對方角度想想,感受感受,這樣心態平和了,寫出的作品也就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任憑越說越慷慨激昂,好久沒有這樣談話了,他覺得非常暢快。
“你真該去當專業作家,我看你有那個氣質。”成雁說。
“專業作家?我還真做過這夢。不過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高中時我就寫了很多作品,因為那時我的作文好,每一次作文課老師就要把我的作文當范文念。慢慢地來了興趣,自己就寫,見到什麼寫什麼。夢想著當一個作家。當然那時寫東西也不求發表,純粹是心靈的流露。結果中文系也上了,也沒當成作家。現在的我,怎麼說呢?只能說還是凡心不退吧。當了個小官,就有點飄飄然了,久愛的文學也丟了。自從組織上找我談話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基本上沒摸書本,沒寫過一個字。我總覺得文學和政治——具體說就是仕途——是不相容的,走向了仕途,就覺得文學沒意思了,進入了文學領域就不想再做官。怎麼才能使二者結合起來呢?我還沒有找到好辦法。再說學文的就不擅長搞政治,當今的政壇,你見幾個文人做大官的?很少。
相反,理工科畢業的多一點。為什麼?這里面也有其內在的原因,學文的擅長感性思維,遇事易感情用事,實在不適合當大事,再說政治是一件嚴肅的事,弄幾個文人高詠幾句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做個刀筆小吏還可以,當國家領導人就不行。相反,理工科畢業的學生擅長理性思維,遇事理智,不衝動。這樣的人最適宜干大事。美國炸了中國的大使館,文人可能會主張弄一顆炸彈將美國駐中國大使館炸了,或者干脆弄一顆帶核彈頭的導彈導到華盛頓去。那行嗎?中國正在搞經濟建設,不能因為這些偶然的事件影響了大局。”任憑根據自己字的親身體驗,現身說法地說。
“我總覺得你如果搞創作,肯定比做政治取得的成就大。恕我直言,你從骨子里是一個文人。你的作品里清麗之中透出一種大氣,讀了以後讓人有滄桑之感。”成雁可能看過不少任憑的作品,對他寫的東西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我可能根本就不是搞政治的料,算是誤入仕途吧。從我骨子里說,我不想控制別人,也就是沒有很強的支配欲。從心里也不想讓別人控制和支配。只想做一個‘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自由人。”任憑說出了心里話。
“那你為何還在做政治呢?”成雁好奇地問。
“這大概就是我的悲哀吧。”任憑感嘆著說,“現在社會崇尚金錢、地位,家里人當然不能免俗。他們希望的是華屋美食,高官厚祿,‘出有車,食有魚’。父母當然希望自己能夠發達,妻子和孩子也希望我能掙錢養家糊口,眼睛睜得都象銅鈴一樣大,自己也有一種壓力感,好像自己肩上的擔子有萬鈞重,你怎麼還能穩坐釣魚台,無動於衷,一味去追求自我呢?妻子經常教導我說:“你可不是一個人哪,你要記住你有老婆孩子。’這樣,自己經常顫顫巍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能忘我啊!所以遇到機會,誰還能把持得住,而將其拒之千里呢?”任憑說得真真切切,句句實情,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和一個毫不相關的女人說這些干麼呢?但他說完這些話,確實感到暢快淋漓,好像是夏天出透了大汗又忽然被風扇扇著一樣。
成雁說:“凡事應順其自然,不要太強迫自己了。我覺得你現在來這里還是可以的,要知道,在城建局,咱們這個處可是人人羨慕的呀。你真有門,你是怎麼進來的?”
“暫時保密吧,說這些不好,希望你能原諒。不過我可以給你透露一點,絕對不是因為我有非凡的政治才能。”任憑一邊說,一邊用手擺弄著自己的酒杯,那里面有一層白色的泡沫。
“好吧,我也不再問了。但是我覺得在咱們這樣的機關,有才能和沒才能沒什麼兩樣。看不出來誰干的更好,也看不出來誰為社會做出了多麼巨大的貢獻。”成雁用眼睛盯著任憑的空杯子說。
“本來政府的作用就是有限的。這方面我倒是覺得無政府主義說的有些道理,當然他們的觀點有些太偏激,比如說取消政府等。實際上只要國家制定了完善的法律,並有足夠的保障來執行它,政府的作用就是維持一下社會秩序就可以了。政府干預的多了,往往容易起反作用,可能會扼殺人們的智慧,抑制人的創造力。再說,市場經濟本身就是自由競爭的經濟體制。不過,這是一家之言,僅供參考。”任憑談到政治也有一套自己的觀點。
“瞧你謹慎的,象是發表學術論文似的,咱們這是閒聊,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你謙虛恁很干什麼。”成雁笑著說。
“政治就是政治,‘政治高於一切’,好像毛澤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得很精辟,他用他的一生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實際上政治是至高無上的,也是男人心目中的最好職業。中國歷史上只見當權者迫害文人,比如“焚書坑儒”、“烏台詩案”,還有歷次的文字獄等等,不勝枚舉。從沒見到文人將當權者打入監牢的。最多也是在背地里罵罵人而已。所以唐朝詩人李賀感嘆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毛澤東雖然詩詞作得好,文章寫得也好,就是不做專業作家,只做國家領導人。說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那是自欺欺人罷了。幾千年封建社會文人都是被御用的。”任憑激動地說。“現在變了。現在是新中國,文藝工作者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你看著名作家、歌唱家、演員、畫家等等,只要你出了名,名譽、地位、金錢什麼都來了。”成雁說。“當然現在是市場經濟了,只要你不犯法,自己的東西又有市場,能贏得觀眾、聽眾、讀者,那你就可以成功,這是一般的情況。但是機關里搞文字做刀筆吏的就不行,整天爬格子,作些無用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材料整出來了,結果不合領導的口味和意圖,領導大筆一揮,圈圈點點,把它說得一無是處,全部否定了。就這樣忙忙碌碌一年到頭,搞總結時自己干了什麼?也就是寫了點材料而已。評先進沒自己的份,提拔領導也看不著。就這樣年復一年就‘可憐白發生’了,不知不覺老之將至。我以前就是這樣。”任憑又開始現身說法了。
這時任憑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李南山,任憑順便看看手機上的表,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在哪里瀟灑呢?”李南山很興奮,他是個精力旺盛型的人。
“我在外面吃飯。”任憑說。
“能脫開身嗎?”南山問道。
“你說什麼事吧。”任憑直截了當地說。
“能脫開身你就來一下,有好事等你。”李南山神秘地說。
“我這里走不開,還有七八個人呢。”任憑不想馬上和成雁分開,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就說了謊。
“啥事啊?又在搞腐敗,中國非讓你吃窮不可。好吧,待會兒結束了給我打電話。”李南山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誰呀,瞧你把人家騙的。”成雁問。
“善意的欺騙。”任憑自圓其說地說。
“為什麼非得欺騙呢?人與人之間交往為什麼就不能以誠相待呢?”成雁大惑不解。
“你啊,有些事情不能直說的。如果是我愛人打來電話,我說:“我正在和成雁女士一起在星星酒吧喝咖啡。’那她不馬上過來找你拼命才怪,那樣的話日子就沒法過了。”“那也沒關系,我心里坦坦蕩蕩,不怕和她對質。”成雁說。“拉倒吧,你們女士要是都有你這樣的胸懷,那世界就太平得多了。”
“那好吧,你去忙你的吧。”成雁說著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還沒說正事呢,你找我什麼事?”任憑想起自己來的使命。
“回頭再說吧。”成雁好像把自己埋藏得很深。
女人真是善變的動物,讓人捉摸不定,任憑想。
“你走吧,謝謝你。真的。我都做好了被拒絕的准備,但是你還是來了。看來你的官架子還不大。”
“我這是什麼官啊,七品芝麻官都談不上。”任憑說著,就要服務生拿賬單來,成雁說是自己請客怎麼能讓你付錢?
二人同時將錢遞過去,服務生卻收了任憑的,弄得成雁無可奈何。
任憑說:“你請客,我掏錢,誰也不欠誰的。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再在這里呆一會兒。”成雁坐在那里沒動。
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也許她另外還有約會吧,任憑想。
這樣想著,就和成雁揮手告別,成雁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兩人的目光對視了幾秒鍾,最後還是任憑先抽出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