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王帳重重鎖去身,朝來依舊踏芳塵;
曾經北里空凝睇,可有東施敢效顰。
修竹舞煙梁苑曉,梨花如雪杜陵春;
阿侯年少方嬌艷,畫出新妝故惱人。
新狀元同了郡主季苕,辭朝歸覲,奉旨勒賜金蓮彩燭一對,宮花錦緞四端,為左右夫人成親之禮。一時勢焰薰天,在京百官各賦詩詞奉賀。就是王御史衙門,也因招了貴婿,添些榮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馬,竟望浙江而來。途中想道:“此番歸去,先娶了王玉環,即日恭請秦小姐素卿,吳小姐絳英,一同到家。至於孫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隨王小姐,決不走在別處去。這幾個美人,雖是不曾奉旨迎娶,卻倒是以前的結發,虧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報,專待榮歸,慶團圓之會。連日途中,探知郡主季苕,性格溫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藁砧思念,腰帶如何了?”話分兩頭。
卻說玉環小姐,與蕙娘設計吊打媒婆,指望辭親卻聘,誰知這頭親事,倒是前生注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過了一日,蕙娘正要歸家去訪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書一封。原來這書不比得錢塘的家信狀元書札。因前附京報帶來,不消數日,就到家里。御史書扎,著家人送回,一樣同日出京,路上來得遲了。所以玉環疑惑,把馮六娘著些屈棒。
那日見父親音信,無非說許聘趙雲客的話。家人又將趙雲客虧了家主,脫他徒罪,住在衙里念書得中榜首,細述夫人得知。
玉環與蕙娘聽得詳細,暗地歡喜,巴不得馮六娘立刻再來擇日行聘。
那曉得馮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網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惱悶。挨過幾日,想道:“我喜相逢經了多少富貴人家,再不曾出丑,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覺,一生就難出頭說合親事,只得收了氣悶,再往趙家回覆。以後相機而行,圖得花紅到手,方才償我一段受累。”
一逕走到趙家。那員外與夫人正想這門親眷。過了數日,還不見馮六娘回報。一見六娘,就問道:“親事如何?怎麼去了許多日子?”
馮六娘道:“老婢一到揚州,承王家夫人極其見愛,接連留了數日,故此回覆遲了。他說小姐親事,自然從允,只要待他老爺有了家信就好擇日行禮。”
員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狀元,又有一封信來說王家的親事,也不消待王老爺歸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贅駙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與馮六娘說知。
又道:“狀元即日榮歸,六娘今日先取些盤費,可速到揚州。待成親之日,重重賞賜。”
六娘曉得這話,也不要盤纏,星夜又到揚州來見王夫人。六娘進門,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東園去了。既是狀元奉旨招婿,我們做媒的,蓬上愈有風力。”
竟進後堂見夫人重新把趙家說起。小姐房內幾個梅香,見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計,定非夫人主意,也不將吊打之事提起。只說狀元又有家信,奉旨招親的話。
王夫人滿口應承道:“前日我家老爺已經有書送來,說新狀元親事,是老爺親口評定,怎麼六娘今日又說是奉聖旨?這話從何說起?”
六娘道:“不瞞夫人說,其實狀元先為韓駙馬家招贅,因狀元不敢背王老爺的面約,後來禮部議奏,特置左右夫人,所以就奉了聖旨。”
王夫人道:“這等說來,狀元既贅駙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這怎麼使得?”
六娘道:“這個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後。”
夫人便依六娘,任從趙家擇日行禮。玉環小姐在房,聽見左右夫人的旨,對蕙娘道:“趙郎的情意雖是篤切,又多了韓府這一番事,其覺不便。”
蕙娘道:“事已如此,且待後日理會。”
馮六娘往返兩家,六禮叁端,盡皆全備。不上一二月,攀親的規矩都完結了。趙雲客自出京來,漸漸到家。員外先著家人,同了些親戚,喚了大舡,遠遠迎接。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時起馬。旗鑼鼓傘,炫耀里中。一進大門廳上,拜謝北闕,轉身參拜父母。韓季苕雖是郡主,一般也行了子婦之禮。又因初到家中,賓客拜望,接連忙了數日。然後擇日完那王家親事。
原來趙雲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難得覓了一個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貴都丟開了。誰想暫到廣陵,漸漸的得隴望蜀。不上一載,恰湊著五朵瑙花。
卻又個個是恩情兼盡的,無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難道秦知縣衙里這兩位小姐他怎肯落於人後?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後著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書又是固執人,恐怕他有些說話。不若先去候他到來,安插了老秦夫婦,方好把王家親事做個結局。這卻不在話下。
且說秦知縣自從上任,日日指望趙雲客信息。忽聞外邊報了狀元,那是雲客名字,不覺喜出望外。
又遲了幾日,朝報內看見有韓駙馬一本,又見部覆有王家親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趙雲客一中狀元,便有許多貴人攀親。這也罷了,怎麼趙雲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兒,例說曾聘王氏?卻也古怪,難道這個趙狀元,不是前日的趙雲客不成?”連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門皂隸,急急通報道:“新狀元來報老爺!”
一個知縣衙門,見有狀元來拜,滿堂衙役手忙腳亂。秦程書火急出衙迎接,卻正是女婿趙雲客。
秦程書在內衙,殷勤敘舊。雲客親到里面,拜見奶奶。又見了素卿、絳英兩位小姐,方才說明京中期報上的事。
程書道:“賢婿飛騰霄漢,老夫婦榮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見朝報,有賢婿另贅韓駙馬一段事,不知真假,請試言之。”
雲客道:“小婿今日,一來拜門請罪,二來告訴苦衷。小婿自別尊顏,叨蒙聖恩首擢,意謂即歸故里。不想遇著王御史,與韓駙馬兩家爭議姻事。不由分剖,禮部議覆,便奉聖旨招贅。小婿想起來,雖是奉了聖旨沒奈何就婚,終不敢把兩位小姐相負,也曾與王御史韓駙馬說明的了。幸喜郡主賢淑,全無忌心。今日請過了罪,明日便候兩位小姐歸去,一同拜見父母。”
程書道:“既有聖旨,也索罷了。只是賢婿歸家,將兩個小女安置得停當,兔得老夫婦牽掛,這就是賢婿之恩了。”
雲客道:“這個自然不消掛懷。”
程書與奶奶留雲客吃了小飯,先送出衙。
次日絕早,夫馬轎傘,奉候秦衙小姐歸家。絳英與素卿,本曉得王家小姐的事,雖是添了個韓郡主,他兩個自恃才貌,也不揣著。一同上轎出了衙里,竟往趙家而來。
趙雲客先歸到家,門上結彩張燈,專候秦衙小姐進門。素卿、絳英兩位天仙,歸至趙家,家中大小,無不稱羨。拜見員外夫婦後,郡土季苕出來相見。叁人的才貌,各自爭妍。正是人中畫人說得好:
惟美愛美,惟才憐才。
便相攜手,一見如故,各各忻喜不題。
卻說王家小姐受聘之後,馮六娘往來說合,擇下吉日。他是大家得達,又是奉旨成親,凡事十分齊整。先期幾日,狀元親往揚州親迎,牽羊擔酒,熱鬧做一團。到了正日,新人進門,花燭之期,自然富貴。隨嫁的梅香侍女數十人,孫蕙娘為第一。妝奩陳設,錦繡之外,更兼書史數千卷,文房異寶幾十種,古琴二床,西蜀邏逤檀木琵琶一面。雲客點起御賜金蓮彩燭,為合卺之榮。真個閬花瑤台,不比塵凡下界。鈞天廣樂,備極繁華。
第二日晨起,參見過了員外老夫婦。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齊來行禮相見。
雲客道:“今日行禮,雖是前後不同,一時難分上下,況兼郡主小姐而下,還有一人。”
因指著孫蕙娘道:“這也是未第持,在廣陵受恩之人,原許他與正室一樣看待,今日也要說個明白。”
趙員外老夫婦道:“吾兒才名冠世,各位媳婦又四德兼全,真是古稀有之遇。今日行禮,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連孫蕙娘五個,一齊並肩而立,行了禮,笙簫鼓樂,齊送入洞房,為團圓之會。
玉環小姐進了內房,先與郡土季苕敘了寒溫,又與小姐素卿問些來歷,然後對吳絳英道:“自從廣陵分袂,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
絳英道:“這雖是天緣湊合,也由人力使然。”就略把素卿提救,進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見為奇逢,就是滿房侍兒,各各嘆異。
酒筵陳列,炮鳳烹龍。杜工部麗人一篇,不足寫其全美。李翰林清平叁調,未易盡其形容。趙雲客首插宮花,身穿御錦,端坐於上。五位美人,齊立筵前。
雲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請坐。”
只見五位相向而立,無言無語。雲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該就席,但是有句話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雲客道:“夫人有何話說?不妨就此宣明。”
季苕道:“各位雖是一體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無倫而唱隨道,廢則良人伉儷之謂何,其敢自為後先也。”
雲客笑道:“這事將奈何,夫人當自相議處。”
蕙娘先開口道:“論家聲之重,貴不降微,言婚娶之條,先不讓後。良人初至廣陵,未嘗他射雀屏也。妾雖托質寒微,其烏能以下坐?”
雲客道:“蕙娘說的是。”
吳絳英道:“坤貞效順,節重而才輕。婦道多端,義嚴而文略。安江門外,秦衙之內眷可徵也,伊誰肯降?”
雲客道:“吳小姐又說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試思治,長誤陷時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鸞盟,而遂分鳳侶,妾又安能以自嘿?”
雲客道:“秦小姐責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韓夫人其謂我何?”
韓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經籮永托恩深情重,固不專在儀文。今日諸夫人各自為功,妾以何可妄議?但天語煌,煌詔從中、禁,良人當有以自處耳。”
雲客被四個美人,紛紛爭長,一時有口難分,但把一雙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話說?玉環端靜寡言,全無爭意。但含笑道:“古語雲:‘山有末,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今日雖非主賓,料君子自能量度。”
雲客手執玉環,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爭執,我自有設處。”
不知趙雲客怎樣思量?就定了五個美人的坐次。試看下回,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