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誰言風味野花多,園內桑陰盡綺羅;
若是野花真味好,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叁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
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里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叁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莫非往涌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
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叁四日了,只因前日與里面娘娘討了一番閒氣,想是沒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里,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里得知趙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里,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而行之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里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叁個妓,兩個先出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
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假裝嬌態騙兒郎。
相看盡是情人眼,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雲:“語雲:‘情人眼里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采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采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
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里,後日還要取笑他。”四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子榮本事不濟,纔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一攀,兩只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里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里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才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
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
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右詞名·如夢令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叁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鼾鼾的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數人跟隨,一境親到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干這樣沒正經的事?”
又道是:“我兒子在那里?”
兩人道:“趙大哥幾日並不見來。”
員外愈加怒氣,叫家人房里搜求,一定躲在那邊。只見家人進里面一搜,便搜出趙雲客的鋪蓋來,說道:“大官人的鋪蓋,也在此。”
員外一把扯住兩人,扯他學里去教訓。兩人嚇得痴呆,一言也說不出來。家人便把妓家掃興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幾件才出門。那妓家不知甚麼禍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說員外扯到半路,家人報道:“官人鋪益上有許多血跡。”
員外回頭一看,忽然大哭起來,道:“必是你兩個謀殺我的兒子了。不是謀他帶些銀子寶貝,必是因妓女面上爭鋒,便發出歹心來。我兒子年紀又小,從來不曾出門,路也不認得,如何到那里去,不見回家?況兼鋪蓋現在又有血跡,我兒子生性好潔,何從有這血跡來?這段人命,卻是真的。”
並不扯到學里,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殺人命。那知府生來也要做清官。平日間,怪些秀才纏擾,但是秀才犯法,從重擬罪,見那趙員外又哭又叫,知府說:“為甚麼?喚上來。”
員外拖著兩個蓬頭赤腳人跪了,哭訴道:“趙某止生一個兒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結的。前十五日,禍遭那兩個凶徒騙到西湖,劫他所帶銀子寶玩等項,又將他身子謀殺,不知埋沒那里,有被褥血跡現證。”
知府道:“你兩人姓甚名誰?”
兩人各通名姓。知府道:“為甚麼謀殺他兒子?”
兩人道:“生員雖則識字粗淺,也曉得些禮法。如何敢謀人命?且趙家兒子又是好朋友、親戚,那有這等事來?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里去了。生員輩並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曉得你們下路人,顧了銀子,見些小利,就是至親骨肉,也要反轉面皮。顧名思義的,千人中難得一個。你道不知他那里去,怎麼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處,身子便不見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跡新鮮,明明是謀殺的。暫收了監,一面補狀詞來,一面申文學院去。”
錢神甫、金子榮兩個,一時提在渾水里,有口莫辯,且聽他監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見了趙雲客也罷,你道鋪蓋上血跡,為何這等湊巧?不知那一夜,叁個妓女,兩個出來陪客,內一個被別人干壞,下起敗血來。彼時鋪蓋無處安,暫放在那一個妓女床上,一時間點汙了。這是神不覺鬼不知的事體,若是妓女尚在那里,還好訪問真實,辨明此事。正為趙員外家人掃興,霎時間都搬去,無可尋蹤。這件事就認真起來,也是五百年前結會的冤債。好笑趙雲客在揚州城里受用,那曉得家中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趙雲客說起了。
卻說孫蕙娘與趙郎面約的話,那一夜就行起來。是日,愛泉夫婦燒香回來,走得勞勞碌碌,雖是吃素,被女兒多熱幾碗酒,一時乘了快活,多吃得兩叁甌,到了更深,兩人只管要睡。他女兒的房,卻在里面,必要經過愛泉的臥所。每夜一路門閂都是愛泉親手關好。只見愛泉睡不多時,外面酒缸上一聲響,像個打破甚麼光景。
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貓,爬甚下來,打壞酒缸。”
愛泉昏昏要睡,叫老媽:“你同女兒點火去看看。”
蕙娘點火,後走著母親。一路先開門,才開到外邊門,蕙娘手內火霎時滅了。恰好趙雲客正在門邊,蕙娘上前一把手閃他進來,只言點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及至點燈來看,並無甚麼。原來孫家的酒缸,但放在雲客房門前。日里先約他,到更深把缸響一響,便立在門邊,暗里一閃就閃進去。老媽依舊關門,進房睡著。
趙雲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敘些寒溫,就要動手動腳,顛鸞倒鳳之事,自然做得停當。蕙娘雖則初試,因他情意篤實,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顧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進來,只為算那終身之策,不但圖一刻歡娛,願郎君說個本心。”
雲客摟住玉體,將臂代枕,說道:“我的家事,比你家還好。實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說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過。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個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夠到手,也索罷了。倘後日娶得他,使與姐姐一般供養,這是本心。”
蕙娘道:“你這樣人才,後日自當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論你要不娶,定要隨你終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會調度他心肯便了。”
雲客滿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話,也都說了一遍。忽然外邊雞叫,東方漸漸的發亮起來。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門?咦!進便進來得好,出時到有些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