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許敬棠衝到門外,便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石家大馬場連石玉郎共來了五個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十截。
五個人全都被攔腰斬斷,那麻皮黑矮子石玉郎最為淒慘,上半截身子倒在門邊,下半截卻飛到了大路之上。
地上都是血跡,連門上那氣死風燈上也濺上了幾點。
門口兩個司閽的家丁如睡里夢里,張口結舌地動也不動。
許敬棠一把抓住一個家丁的領口,喝道:“到底出什麼事了?”那家丁喉嚨里卻只擠出幾聲干干的聲音,也不管話。
其實不問也明白,那曇光正慢條斯理地在一具屍首身上擦拭著一柄長刀上的血跡。
這刀足有五尺,多半便是方才他背在背上的那長布包。
曇光慢慢地將刀口上的血跡擦盡,葉靈素掃了一眼四周的屍首,冷哼了一聲,道:“原來大悲刀的傳人又出世了。”
曇光眉頭一揚,臉上去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向葉靈素行了一禮道:“這位定是武當葉真人了。家師在世時便向我說過,當年七大門派合圍,葉真人是首先刺傷家師的人。”
許敬棠也不知“大悲刀”是什麼東西,“七大門派合圍”按理也是件大事,但他卻不曾聽說過。
但見葉靈素如臨大敵,心中不由連連叫苦。
此時高手雲集,他自然也不怕曇光行凶,只是石玉郎不管再如何狂妄無禮,終究是石家大馬場來為段松喬拜壽的,結果就是鍛鋒堂前被人腰斬為二,實在不知如何向大馬場交待。
葉靈素看了一眼地上的五個人,道:“當年印宗答應再不傷人,原來還是狼子野心不死,哼哼。”
曇光又施一禮道:“葉真人所言差矣。家師自那次七大門派合攻之後,大徹大悟,從此再不傷人,二十七年來連螻蟻的性命都沒傷過一條。不過小僧所習是金剛禪,不避殺戮,請葉真人不要混為一談。”
這時段松喬和百慎也已出來了,一大群武林豪客跟在他們身後。
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因為來給段松喬拜壽才不得不收斂,此時聽得門外發生變故,一大半人倒是興奮多於意外。
來拜壽原本也不能攜帶武器,但武林中人除了只工拳腳的,豈能不帶武器?
方才還藏在暗處,此時已有不少人拔出兵刃,鬧嚷嚷地擠作一團,這壽宴幾乎也成了個刀光劍影的鴻門宴。
百慎和段松喬到了葉靈素身後,段松喬還不曾開口,百慎忽然驚道:“大悲刀!”
曇光將長刀擦試淨了,往肩上一扛,單掌豎在胸前,旁若無人地低聲念著《往生咒》,也不再理百慎。
將這《往生咒》念完了,他抬起頭掃了一眼。
許敬棠站在師父身邊,只覺這兩道目光如電抹,如雷震,如千鈞巨石落下懸崖,心中又是一沉,還不等害怕,便看見百慎的身體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原來印宗真個有傳人。”
百慎沉默寡言,與段松喬閒聊時,倒是段松喬說,百慎偶爾插上一句,此時一見曇光,卻當即開了金口。
許敬棠聽得身後那些賀客中有人道:“這個斷成兩截的麻皮是誰?”“那是關西石家大馬場的少東啊。”“石家大馬場的大風歌刀法也好生厲害,怎的死在這兒?是偷襲麼?”有個人又低聲道:“只怕不是,五個人所處方位正是石家大風歌刀法的”守四方“刀陣……”
那人也不曾說完,許敬棠聽得卻不由動容。
他看了看出言之人,認得那人是川西三雄中的諸葛陽。
這川西三雄也是川中名手,諸葛陽據說還是諸葛武侯的後人,此人武功原算不得如何高明,卻據說眼力絕高,天下武林門派無所不知,故雖然僻處川西,川西三雄也沒做過什麼驚人事業,名頭卻著實不小。
此時聽得他只看一眼看便已察出端倪,也當真名下無虛。
石家大馬場名聲甚大,以眾凌寡,原本已失江湖道義,他原本也覺得曇光殺人如此陰毒,心中大為不滿,但聽諸葛陽這般說來,石家五人是先以刀陣圍攻曇光在先,曇光則是出手反擊而已,倒也不能怪曇光狠毒。
葉靈素冷哼了一聲,道:“既然印宗當初已答應永世棄刀不用,為何大悲刀又有出世的一天?”
曇光又行了一禮道:“家師二十七年苦禪,已將達天人之境,但只有一個關頭一直參不破。他曾對我說過,刀在手與刀在心原本沒什麼不同,百慎大師精修佛理,只怕也早參透此理了?”
百慎一合什道:“善哉,手中有刀是法我執,心中有刀是人我執,想不到印宗大師精進如此,竟已戡破皮相,實是令老衲好生佩服。”
“我執”分法我執與人我執兩種,小乘注重破人我執,大乘禪宗則要並破這兩種執念。
所謂“我執”,便是世俗人不懂無常之理,以為世間萬相皆為實體,故有“我”之一念。
這等佛理旁人自是不懂,葉靈素是道家,也不知曇光和百慎到底在說什麼東西,見曇光不答己問,卻去和百慎談禪,心中大為不悅。
他武功高強,但心地卻不免稍嫌偏狹,此時心頭怒起,臉上卻仍是平平板板地沒一絲喜怒之色,淡淡道:“既然手中有刀,那曇光大師只怕也已學好了令師的三十六路大悲刀法了?要為印宗報仇,便少打什麼機鋒,還是待貧道再見識一下大悲刀吧。”
他的話音剛落,大袖一抖,已從中抽出一柄劍來。
武當派太極兩儀劍名震天下,葉靈素是武當派有數的高手,在劍上浸淫已垂五十年之久,二十七年前便已是武當派後起翹楚,如今更是天下少有的劍道大高手,這柄劍也不甚長,連柄不過二尺許,但一出袖筒,只覺寒氣逼人,站得近了的人幾乎要受不住這等寒氣,紛紛退後一步。
許敬棠也覺得肌膚生寒,不敢再站在師父身後,也隨從退了一步。
身後群豪又在竊竊私語,那見多識廣的諸葛陽又低聲道:“武當兩儀劍分陰陽二手,葉真人的劍法如此陰寒,只怕還不曾到陰陽調和的至高境界。”他說歸說,但許敬棠知道劍術之道如汪洋大海,任誰也無法窮其奧妙,葉靈素縱然未到至高境界,但劍身有如此寒意,這劍術定也是高明得緊了,諸葛陽點評起來頭頭是道,但若是他與葉靈素對敵,在這等極陰之劍下,恐怕連十招都接不住。
葉靈素利劍甫出,曇光眉頭忽地一揚,臉上神光大盛。
他來時風塵仆仆,臉上身上都沾了塵土,也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和尚而已,此時一張臉光潤如玉,便如換了個人一般。
他看向葉靈素,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葉真人若要指教,那是好得很,貧僧的金剛禪以殺證禪,一直邁不過這道門檻,能殺了葉真人這等大高手,定然豁然開朗。”
百慎見葉靈素要動手,連忙道:“葉道兄,曇光大師已破人法二執,原本執刀與不執刀都是一般,不妨坐下來,一同參此至理。”
葉靈素心道:“這百慎當年以一手百步伏牛神拳稱雄,我們七大門派圍殲印宗之時,他拳風如刀,大是威猛,怎的過了近三十年,當初雄風蕩然無存,這當口還說什麼參禪修行的,當真冬烘之極。”他武功極高,雖然也是個道士,但道家修行之道卻學得甚少,道家也有打座練氣之說,與佛門打座參禪極為相近,可他自小心性剛強,打了幾十年座,修的只是一口真氣,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向來是如東風吹馬耳。
在江湖上闖蕩得久了,名聲也一日大過一日,有時都忘了自己是個道士,只是憑掌中劍與天下英豪爭雄。
如今老了,更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此時聽得曇光口氣如此狂妄,更是激動少年時的雄心,他手腕一沉,喝道:“自然自然,殺了你也是斬妖除魔。”
段松喬見兩人說得僵了便要動手,雖然石玉郎死在門外,日後與石家大馬場只怕多少會有點過節,若是葉靈素將這小和尚拿下了,也好在石場主跟前交待,但他打圓場慣了,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一邊道:“葉真人,這位曇光大師,兩位何必動手,有什麼話好好說便是。”
曇光右手一伸,五尺許長刀直直伸出,微笑道:“段公,我修金剛禪,殺一不為少,殺萬不為多,若段公有所頓悟,不妨也到我刀下證此禪理。”
段松喬臉紅了又白,他在武林中稱得上德高望重,從來沒人這般跟他說話過,而這曇光談吐不俗,說得卻偏偏又是大為無禮的挑戰之辭,他還不曾說話,身那群豪便有人喝道:“小禿驢,這般無禮,難道把天下英雄都視若無物麼?”
那些人都是粗豪慣了,罵“禿驢”實是將百慎也罵了進去,但一言出口,旁人隨即跟上,“禿驢”、“賊禿”的不絕於耳。
百慎涵養極好,面不改色,曇光卻也仍是不動聲色,將長刀向葉靈素一指,道:“請葉真人指教。”
葉靈素心頭怒極,臉上卻浮出一絲笑意道:“甚好,斬妖除魔,以衛正道,也是我出家人本份。”他手中劍劃了個圈,人已踏上一步。
這一步踩得沉重之極,腳步塵土飛場,又被劍勢激得四面散開,許敬棠只覺眼前一花,心中駭道:“原來兩儀劍中還有這等剛猛的招式!”
此時那見多識廣的諸葛陽也沒再說話,寒氣逼人,門口的兩盞大燈籠雖然不怕風,卻也刹那間暗了許多,似乎火頭也被逼得縮成一點。
許敬棠睜大了眼看去,只見前面空地上塵土大起,只有兩個人影在影影綽綽地閃動。
這兩個人影閃動極快,一進一退之間也如行雲流水,倒更似同門師兄弟練熟了的喂招,只是天太黑了,灰塵又大,也看不清。
他看了看身前的師父,段松喬睜大雙眼,眼中帶著驚駭的神色,他走過去,小聲道:“師父,要不要叫師弟們都過來?”
段松喬慢慢點了點頭,啞聲道:“好,快去!”
許敬棠伸手摸了摸腰間,摸了個空時才省得今天是師父壽誕,身邊也沒帶刀。
他看了看邊上,小師弟卓星正睜大雙眼看著,臉上已帶著驚恐,他拍了拍卓星的肩,小聲道:“阿星,快去把我的刀拿過來,另外叫師兄們都過來!”
卓星臉色已是煞白,轉身向里跑去,許敬棠心中惴惴,看著那幾個人影。
百慎卻站在一邊動也不動,閉著雙眼低低念著什麼佛號。
此時鍛鋒堂外足有百十來號人,卻人人都屏住呼吸。
這些人都是江湖豪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也都干過不少,但此番曇光與葉靈素的惡斗卻如非人世所有,簡直帶著股妖氣。
許敬棠突然覺得頰邊略略一熱,他吃了一驚,伸手一摸,卻見掌心多了黑黑一小灘,觸鼻是一股血腥之氣。
他心中駭然,知道定是有人受傷,卻不知是什麼人。
抬眼看去,卻見站在第一排的人身上也都星星點點的沾了些血跡,只是那些人都看得呆了,竟然沒有一個覺察。
他正自驚惶,只覺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服,卻是卓星捧著他的刀站在身後。
許敬棠接過了,看看幾個師弟都已拿了兵刃站在身邊,他心神略定,低聲道:“待會兒千萬要護著師父。”
此時戰團中忽然“當”一聲響,有個東西直飛起來。
眾人定睛看去,卻見那東西長長的,那諸葛陽忽地松了口氣道:“葉真人果然了得。”
葉靈素用的是二尺許的劍,飛起來的卻足足有五六尺長,定然不是葉靈素的劍了。
諸葛陽這般一說,聽得他的話的人也都松了口氣,只覺這小和尚刀法雖然高明,畢竟不是葉靈素對手,此時將他擒下,這場禍事有驚無險。
哪知場中兩個人影甫定,幾個眼尖的已失聲叫了起來。
那是葉靈素站在近前,半邊身子卻已被鮮血染透,他的一條右臂卻已不翼而飛,曇光站在遠處,那口長刀仍是斜靠在肩,直直地站著。
旁人還來不及有所動作,百慎突然向前一掠。
這和尚法相莊嚴,沒想到輕功也如此了得,許敬棠吃了一驚,只見百慎一把扶住葉靈素,伸指在葉靈素肩頭虛點數點,已封住他的穴道,先止了血。
直到此時,空中那一長條才落了下來,“啪”一聲,卻正是葉靈素的一條右臂。
這右臂上還抓著劍,看上去便有五六尺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