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鄉村 靜靜的遼河

第一卷 第2章

靜靜的遼河 zhxma 5134 2024-03-01 20:28

  “啊——”爺爺扶著我的肩膀,指著緩緩流淌著的遼河說道:“大孫子,往那邊走,就是遼陽……”

  “哦,”我茫然地點了點頭,爺爺又指了指另一個方向,“往這邊走,就是鞍山!”

  “那,”我指了指遼河的正前方,“爺爺,往那呢?”

  “沈陽!”爺爺答道:“往那,是沈陽,再往北,就是邊外了!”

  “邊外?”

  我迷茫地望著爺爺,心里感到很是困惑:邊外?什麼是邊外,在家里,我經常聽大人提及:關內,關外的,我稀里糊塗地記得,我家住在關外!怎麼,到了爺爺家,到了遼河邊,又莫名其妙地弄出來個邊外來,“邊外,爺爺,什麼是邊外啊!”

  “就是,就是,”爺爺含糊其詞地答道:“就是,就是,就是你們家那,你爸爸現在住的地方,就是邊外……”爺爺拽出雪亮的鐮刀,“好啦,大孫子,你自己玩去吧,爺爺該割豬草了。”

  “大侄,”我正站在堤壩上,望著滔滔而去的遼河水,長久地發呆,默默地思忖著關內、關外、邊外的具體界限,身後傳來較為熟悉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被我羞辱得流下傷心淚水的老姑,她不知什麼時候也跑上了堤壩,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黃狗,吐著腥紅的長舌頭,搖頭晃腦地向我走來,當它走到我的腳邊時,非常討厭地低垂下腦袋瓜呼哧呼哧地嗅聞著我的鞋尖,嚇得我本能地向後挪移著身子。

  老姑討好般地踢了大黃狗一腳,“去——一邊玩去!”

  然後,她安慰我道:“大侄,別怕,大黃狗是在聞你的氣味吶,以後,它就能記住你的氣味,就把你當成自家人嘍!”老姑拉起我的手,“走,咱們到河邊玩去!”

  “小心。”

  由於河堤過於陡峭,腳下的草叢因茂密而變得極其光滑,我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咕咚一聲,滑倒在散發著郁郁濃香的草地上,老姑驚呼一聲,死死地拽扯著我,結果,也一同翻倒在草地上,我們倆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咕碌碌地沿著陡坡快速地翻滾而下,最後,慢慢地停滯在空氣清新的河床邊,我恰好壓在了老姑的身上。

  我咧著嘴呆呆地瞅著身下的老姑,老姑也瞪著眼睛木然地瞧了瞧我,繼而,彼此間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哈哈,真好玩,真好玩!”我繼續壓迫在老姑的身上,感受著那份特殊的軟綿,以及老姑那芬芳的氣息。

  老姑呼呼地喘著粗氣,情深意切地摟著我,我則色迷迷地將小嘴貼到她的面龐上,老姑乘勢張開了珠唇,我們默默地親吻起來,老姑那甘醇的口液,讓我回味無窮,在這親密的熱吻中,我漸漸地喜歡起老姑。

  良久,我終於從老姑的身上爬起來,老姑似乎意猶未盡,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面前,像個小大人似地整理著我的衣領,非常真誠地幫我系好散開的鈕扣。

  “哎——”

  老姑坐起身來,嗖地摘下一朵光彩耀目的小野花,“大侄,你知道這花叫啥名麼?”

  “不知道!”我搖搖頭。

  “馬蹄花,這是馬蹄花!你看,她的樣子,像不像馬蹄子啊?”

  “像,是有點像!”

  “菊子,”已經打完豬草的爺爺,背著沉甸甸的柳條筐走了過來:“老閨女,別玩了,時間不早了,咱們回家吧,大黑豬一定餓壞了!”

  “好嘍,回家嘍!”我和老姑手拉著手,歡快地跳下堤壩,我猛一抬頭,突然發現,在距離堤壩的不遠地方,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樹林,我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不顧爺爺和老姑的阻攔,一頭飛進小樹林里。

  舉目望去,寂靜的樹林散布著堆堆墳塋,在那些簡陋的土堆前,歪歪扭扭地豎立著粗制濫造的石碑,上面非常隨意地鐫刻著潦草不堪的字跡:×××之墓,祖籍河北獻縣;××之墓,祖籍山東聊城;××之墓,祖籍山東諸城;……

  “大侄,快出來!”老姑站在小樹林外,膽怯地喊道:“大侄,別往墳塋地里跑哇,里面有鬼!”

  “大孫子,”爺爺放下柳條筐,喘著粗氣,追趕到小樹林里,看到我在一塊塊石碑前發楞,爺爺拽了拽我的手臂,“走吧,大孫子,一個亂墳崗子,有什麼好看的,走吧!”

  “爺爺,人死了,都埋在這里嗎?”

  “是的,”爺爺非常肯定地答道:“我們這疙瘩的人,死了,都埋在這里,以後,爺爺死了,也得埋在這里!嘿嘿,這遼河邊的所有人,誰也跑不了,折騰來,折騰去,早早晚晚,都得埋在這遼河邊!大孫子。”

  說著說著,爺爺有些激動起來,他拉著我的手說道:“大孫子,到這來,”

  爺爺將我拽到兩個小土堆前,他一邊指著土堆前的石碑,一邊按我的腦袋,“大孫子,快跪下,給你大太爺、二太爺,磕頭!”

  咕咚——平日里對我疼愛有加的爺爺,連撫摸我的時候,都不敢用太大的氣力,對待我,仿佛對待一件珍貴的瓷器,時時刻刻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現在,在兩座平平常常的小土堆前,爺爺突然猛一用力,迸發出一股我無法想象的力量,不容分說地將我按跪在兩座小土堆前,我跪在兩座土堆前,怔怔地看了看石碑上的字跡:張××之墓,祖籍山東萊州!

  “大伯,爹,”爺爺語音顫抖地說道:“你們的重孫子,給你磕頭來啦……老張家後繼有人了!”

  說著,爺爺開始按我的腦袋,“快啊,快啊,大孫子,給大太爺、二太爺,磕頭!”

  咕咚——咕咚——咕咚——在爺爺干干巴巴的手掌按壓之下,我稀里糊塗,極不情願地給兩座小土堆磕了三個大響頭,末了,爺爺愛憐地將我拽了起來,我仍舊望著兩座小土堆,若有所思,可又說不清楚思忖了一些什麼,聽到爺爺的呼喚,我瞅了瞅兩座小土堆前的石碑,又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腦門,問爺爺道:“爺爺,那,你死了以後,在你的石碑上,祖籍應該寫哪里啊?”

  “哦,”聽到我的問話,爺爺不假思索地答道:“哦,這,還用問麼,祖籍:山東萊州!”

  “那,爺爺,以後,我呢?等我死了,石碑上,祖籍應該寫哪里啊!”

  “嘿嘿,”爺爺禁不住地大笑起來,輕輕地掐了一把我的小臉蛋:“小兔崽子,可別胡說,你離死,還遠著呢!再說啦,那個時候的事情,爺爺可就說不准嘍!”

  “唉——”爺爺重新背起沉重的柳條筐,感慨道:“人啊,就像眼前這莊稼一樣,在這遼河邊上,一茬一茬地生、生啊,又一茬一茬地死啊、死啊,生生死死,循環往復,無止無休!”

  “呶,呶,”膽小如鼠的老姑聞言,拚命地搖晃著小腦袋瓜,“不不,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不想死!”

  “嘿嘿,”爺爺拍了拍老姑的腦袋瓜,“好的,好的,俺老閨女不死,俺老閨女不死,總也不死,總活著!……”

  “汪,汪,汪……”大黃狗不知什麼時候提前溜回了家,此刻,正端坐在院門口,見我們且走且聊地走過來,它搖著尾巴,不停地衝我們汪汪著。

  “三叔,”還沒走進院子,我便看見三叔手里夾煙卷,站在院子里,正笑吟吟地望著我,我喜出望外,像一只幸福的小燕子,歡快地飛進院子里,“三叔,三叔。”

  “哈,”三叔啪地丟掉煙蒂,雙臂一張,非常輕松地將我抱了起來,“大侄子,我大侄子來嘍!”

  “嘿嘿,”爺爺指著三叔身後一個年輕人說道:“大孫子,他是你老叔!”

  年輕的老叔很是靦腆,衝我微微一笑,便低垂下頭,掄起鐵鋤,忙活起來。

  “哽——哽——哽……”

  早已是飢腸漉漉的大黑豬,哼哼嘰嘰地尾隨在爺爺的身後,拚命地高抬起肥實的大腦袋,伸出腥紅的長舌頭,企圖拽扯住柳條筐里的嫩草。

  “哽——哽——哽……”

  嘩啦——爺爺身子稍稍向後一仰,嘩啦一聲,柳條筐滾落到了地上,大黑豬頓時樂得心花怒放,一頭撲到嫩草堆上,哽哽哽地啃嚼起來。

  爺爺喘了口氣,抹了抹汗水,坐在一條小木凳上,盯著大黑豬對我說道:“唉,真不容易啊,大孫子,養頭豬真不容易啊,現在這光景特別困難,人都吃不飽啊,豬就更沒有什麼好喂的啦,為了養這頭豬,爺爺天天都要到遼河邊打豬草,唉,細細想來,這頭大黑豬也真夠可憐,長這大了,還沒吃到一粒苞米吶。

  嘿嘿。“

  爺爺撫摸著大黑豬的肥脛,繼續說道:“它已經三百來斤嘍,到了臘月,就能長到四百多斤。”

  “哈,大孫子,今天春節,爺爺給你殺年豬,好好改善改善生活!”

  “嘿嘿。”望著埋頭狂嚼濫咽的大黑豬,我調皮的本能又顯露出來,我順手抓起一根柳條枝,頑皮地摳扎著大黑豬的肥屁股。

  “哽——哽——哽……”

  大黑豬搖了搖小尾巴,不耐煩地哼哼著:“哽——哽——哽……”

  大黑豬不願忍受我無端的騷擾,丟掉所剩不多的嫩草,舔嘴巴舌,極不盡興地溜到奶奶家的後院,我也窮追不舍、死皮賴臉地跟了進去。

  哇,一邁進奶奶家的後院,我頓時興奮起來,望著一棵棵參天的大棗樹,以及綠瑩瑩的大甜棗,我樂得直拍小手,我看到牆角處有一根細長的竹杆,便一把拽到手里,我抬起腦袋,眼睛死死地盯著綠棗,用竹杆狠狠地擊打著,啪啦啦、啪啦啦,一顆又一顆綠棗應聲而下,毫不客氣地砸在我的腦袋上,痛得我不得不扔掉長竹杆,皺著眉頭,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瓜。

  “吱,吱,吱,嘰,嘰,嘰!”

  頭上傳來陣陣清脆悅耳的鳥音,我循聲望去,在奶奶家房後高高的山牆上,結掛著一個令我垂涎的大燕窩,幾只可愛的小燕子悠然自得地進進出出、飛來飛去,我呼地站起身來,重新拽住長竹杆,准備一舉搗毀小燕子的安樂窩,我雙手握住長竹杆,屏住呼吸,竹杆漸漸地襲向燕窩,我正欲做出狠狠的一擊。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鐵鉗般地掐住我的手臂,我回頭一看,是奶奶,她和藹地對我說道:“大孫子,這可不行啊,小燕子搭個窩,多不容易啊,你怎麼忍心搗掉它的家吶,大孫子,燕窩里還有一窩小燕子,你搗了它們的窩,它們住在哪里啊?”

  聽到奶奶的話,我扔掉竹杆,抱住奶奶的大腿,反復地央求著:“奶奶,奶奶,快給我抓小燕子,快給我抓小燕啊!”

  “大孫子,”奶奶永遠都是耐心地解釋著:“陸陸,小燕子是不能抓的!”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道:“奶奶,小燕子為什麼不能抓啊?”

  “抓小燕子,會鬧眼睛的!”老姑從旁插言道:“小燕子可不能抓,抓小燕子,眼睛會瞎的!”

  “不,奶奶,老姑騙人,我才不信吶,奶奶,我要抓小燕子玩!”

  “大孫子,小燕子是絕對不能抓的,它們每年都來奶奶家串門,奶奶都認識它們啦,如果奶奶抓了它們,明年,它們再也不會來奶奶家串門啦,陸陸,你就站在院子里看吧,你看小燕子多好看啊,多漂亮啊!”

  “哼。”

  無論我怎樣軟磨硬泡,奶奶都毫不猶豫地堅持著她那絕對不能抓小燕子的基本原則,氣得我眼冒金花,無名的怒火全部傾泄到無辜的大黑豬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拎著長竹杆,滿院子追趕著可憐的大黑豬,無情地抽打著它那肥碩的身體,大黑豬呼哧呼哧地狂奔著,無可奈何地哼哼著。

  “哈,”我終於將大黑豬堵在一處死角里,大黑豬嘴里冒著滾滾騷氣,絕望地瞪著我,我嘻皮笑臉地伸出竹杆,在大黑豬的眼前挑釁般地搖晃著。

  “哽——”情急之下,無處可逃的大黑豬索性一頭撞開身旁的木板杖,咕咚一聲,翻滾到院外的小溪里,辟哩叭啦地掙扎起來。

  “汪,汪,汪。”看到落水的大黑豬,大黃狗不知是可憐它,還是譏笑它,衝著它不停地汪汪著,我又將怨氣轉移到了大黃狗身上,長竹杆衝著大黃狗一通辟頭蓋腦的狂舞,把無辜的大黃狗抽打得嗷嗷嗷地哀鳴著,不顧一切地逃到公路上,然後,再也不敢返回來,它絕望地站立在公路上,瞅著被我掀翻的狗舍汪汪地哭泣起來。

  “嗷——”我美滋滋地扔掉到長竹杆,看到在窗台上閒逛的虎皮貓,我一把拽住它的長尾巴,惱羞成怒的虎皮貓可不吃我這一套,它轉過頭來,嗷地吼叫一聲,利爪毫不留情在我的手背上劃出一道痛癢難當的血印。

  “哎呀,”老姑驚叫一聲,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哎呀,這該死的貓,看把我大侄給撓的,”說完,老姑抓過一把煙灰,“來,抹上點煙灰,明天,就會好的!大侄,以後,可別撩貓逗狗的啦!”

  “菊子!”正在忙著燒飯的奶奶在屋子里喊老姑道:“菊子,快,給媽打瓶醬油去!”

  “哎。”

  老姑應聲跑進屋子里,很快便拎著一只空瓶子,向後院走去,我也隨尾在她的身後,當走到後院所的小角門時,老姑以大人般的口吻對我說道:“大侄,聽姑姑的話,別出去,有人打你哦!老姑打醬油,馬上就回來的,回來後,老姑帶你玩!”

  我捂著被虎皮貓抓撓得隱隱作痛的小手,呆呆地站在後院的角門處,老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喂,”在小巷的斜對面,有十余個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的小男孩,其中一個滿臉抹著髒鼻涕的小男孩,手里握著一根自制的紅纓槍,他得意地衝我揮舞著粗制濫造紅纓槍,“喂,你是誰啊,我咋不認識你啊?”

  “陸陸!”我放開傷手,忘記了老姑的叮囑,循聲走了過去,“陸陸,我叫陸陸!”

  “你是老張家的啥人啊?以前,我咋沒見到你啊?”髒鼻涕用查戶口般的語氣繼續盤著,我答道:“我是奶奶的孫子!我剛來奶奶家不幾天……”

  “哈哈哈,”其他的小男孩子縱聲大笑起來,以嘲弄般的目光,反復地審視著我,髒鼻涕點了點頭,“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喂,老張家的孫子,想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啊?”

  “想。”我點點頭。

  “那好,走吧!”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加入到這些小男孩的行列之中,將老姑的告誡,全然拋到了腦後,跟在髒鼻涕的身後,一溜煙地跑出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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