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府“惜月樓”。
溫恒蜷縮在椅子的一角簌簌發抖,脖間的傷處已用紗布綁好,卻仍有斑斑血跡滲出,在白色紗布的襯托下尤顯觸目驚心。
“蝙……蝙蝠……殺人……殺人蝙蝠……”溫恒不斷重復地喃喃說道。
他的神志明顯有些失常,眼神散亂無章,如同一個受驚過度的孩童一般,兩手緊絞自己的衣袖,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已變得有些發白。
自一樓大廳直到二樓臥室,這短短的數百步距離內,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約十七八具負責防衛的溫家戰士以及侍女的屍體,死因大都是喉管被利器割斷。
從現場看來,溫恒是這次殺人事件的唯一幸存者。
整個惜月樓並沒有什麼激烈打斗的痕跡,除了躺在地上的眾多屍體之外,可說是秩序井然。
由此可以推斷出來襲刺客的殺人手法極其高明、快捷,幾乎是一刀致命,根本不容目標有與他反抗糾纏的時間。
溫師仲鐵青著臉,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來襲的刺客在溫府的核心要地無聲無息地殺人,並從容潛逃,這無疑是對溫府安全系統的致命打擊和無情嘲諷。
最重要的是,刺客的目標直指一手執掌溫家財政、生意運作的核心人物溫恒,可見其用心之險惡。
所幸溫恒在此次被刺事件中僥幸生還,否則的話,溫家的長江水運系統立時便要癱瘓下來,幾個月內無法恢復元氣。
“你怎麼看?”溫師仲抑制住怒氣,向一旁的楊四問道。
在這位居惜月樓二樓的溫恒臥室內,除了溫師仲、楊四和神志不清的溫恒之外,還有一具半裸的女屍。
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腦後的地上,放大的瞳孔中滿是恐懼,原本秀美的臉龐已因大量失血而顯得異常蒼白,嘴唇大張著,似乎正在向他人訴說著什麼。
粉絳色的抹胸內,堅挺的乳房呼之欲出,潔白的裙裾微微向上卷起,裸露出一雙修長的玉腿,雙手捂住自己的喉嚨,血液從她的指縫間流出,將她身下的一大片地毯浸染地鮮紅。
“如此漂亮的一雙手,似乎只適合彈彈琴,做做女紅吧……”楊四並沒有直接回答溫師仲的提問,反而似乎對這具女屍的手極為感興趣。
他詳細地觀察了許久,方才輕輕嘆道:“家主,請恕我冒昧,你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什麼人嗎?”
溫師仲眉頭微皺,看了看女屍,道:“應該是府里的女侍、歌姬之類的人吧,我對她沒什麼印象。我溫家人口眾多,哪里會每個人都記得?”
楊四聞言微微一笑,道:“以這樣的裝束出現在令郎的臥室中,看來,令郎也算得上是一個風流人物了……”他說到這里,見溫師仲臉露不快之色,忙咳嗽一聲轉換話題道:“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還不好妄下判斷。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殺人凶手的武功極為高強,手法也相當高明,是個久經此道的老手。因為,所有的被害者都是一刀致命,被割破喉管而死……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等待令郎清醒過來,向我們描述一下案發當時的情形,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不過,令郎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精神已陷於崩潰的邊緣,一時半會兒很難清醒過來,而能將一個成年男子嚇成這副模樣……莫非凶手果然是令郎口中所說的‘殺人蝙蝠’之類的非人怪物?”
“凶手的的確確是怪物不假,不過這怪物還是人假扮的。確切的說凶手應該是一只鐵甲蝙蝠……”鷹刀突然從窗外跳了進來,將手中的蝠翼扔在溫師仲身前的矮幾上,口中接著道:“這是我和那鐵甲蝙蝠相斗時斬下的……”
在燭光的映照下,那截打造地極為精致完美的蝠翼躺在矮幾上,流動著妖異的黑芒,散發著一種邪惡的氣息。
楊四和溫師仲一邊默默端詳著這截蝠翼,一邊傾聽鷹刀訴說他和鐵甲蝙蝠那驚心動魄的一戰,聽到險處,兩人不由互望一眼,發覺對方的臉上都充滿著訝異和驚駭。
對於鷹刀的武功,兩人都是心中有數,然而這鐵甲蝙蝠卻可以令鷹刀也覺得極難應付,可見其足以躋身一流高手境界。
“這鐵甲蝙蝠來去無蹤,殺人於無形,雖然我曾經與他一戰,但因為他的身體俱都包裹在鐵甲之中,我根本不能從他的外形上將他辨認出來。然而……”說到這里,鷹刀微微一瞥依然蜷縮在椅子中簌簌發抖的溫恒,笑道:“他萬萬想不到,被我斬下的這一小截蝠翼會泄漏他的秘密……”
溫師仲問道:“什麼秘密?”
鷹刀看了一眼楊四,笑道:“我所說的秘密楊四先生此刻也一定知道了,現在我只想向家主詢問一個人……”
楊四微微一笑道:“如果鷹兄問的是荀途驚,楊四恰巧知道他的居處所在。因為他和我都住在長林巷尾的溫府迎賓樓內,如鷹兄不棄,楊四可以引路……”
鷹刀和楊四相視一笑,心中都不禁為對方的才智傾倒不已。
兩人這番斗智可說是旗鼓相當一時瑜亮。
溫師仲畢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醒悟過來驚叫道:“你們懷疑這一切都是荀途驚做的?”
鷹刀搖頭道:“雖然不能肯定這鐵甲蝙蝠就是荀途驚所扮,然而齊魯荀家機關消息之學天下無雙,除了荀家,誰能設計得出如鐵甲蝙蝠這等攻守兼備詭異莫測的殺人武器?不巧的是,荀途驚恰恰是齊魯荀家的嫡系子弟……他究竟是不是凶手,一探便知,因為我曾經在那鐵甲蝙蝠的右肩刺了一匕首,只要荀途驚的右肩有匕傷,那他就無法洗脫嫌疑了。”
溫師仲心亂如麻,低聲長嘆道:“如果證實這一切確是荀途驚所為,那……那是否說明了齊魯荀家也想借花溪劍派北上的機會趁火打劫,圖謀我溫家的產業?又或者代表了荀家正和花溪劍派聯手對付我溫家?”
楊四微皺眉頭道:“荀家究竟是什麼立場,現在說來未免太早。家主無須憂心,一切等找到凶手再說……”
溫師仲道:“你的意思是?”
楊四嘆道:“齊魯荀家的勢力范圍遠在山東,即便長江水運的利潤再如何巨大,他鞭長莫及之下也不會貿然跨過淮陰南宮世家的勢力范圍,直接對我們溫家采取激烈行動,因為即使他一時控制了溫家,卻沒有一個暢通無阻的途徑將源源不斷的後援越過淮陰南宮世家前來支持襄陽,只不過白白將自己放在眾多勢力的火力之下,得不償失。傳聞荀家現任閥主荀擴騰為人一向小心謹慎,料其決不會做出如此不智之事。故此,即便證實凶手確實是荀途驚,也並不一定說明荀家有意吞並我們溫家。”
鷹刀在一旁笑道:“你們何必在此妄自揣測?如果凶手不是荀途驚,那你們不是杞人憂天嗎?所以,最直接干脆的方法還是去找荀途驚弄個清楚明白……”
說著和楊四招呼一聲,兩人並肩向外走去。
在即將跨出房門時,他又回過頭來對溫師仲道:“家主,你們的安全系統的確應該改良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一件事,可我一路偷偷摸上惜月樓,卻依然沒有一個人能發現我。這樣的警戒網,實在是令人擔心呵……”
楊四也回過頭來,卻恰好看見溫師仲正苦笑著坐在椅上,手中拿著那截蝠翼細細摩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溫師仲呵溫師仲,莫非你從那蝠翼上看出了更多的秘密嗎?
這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游戲呢!
楊四的眼中突露一股嘲弄之色,隨即隱沒,跟在鷹刀的身後下樓而去。
襄陽長林巷,溫家迎賓樓。
長夜漸盡,黎明已初露微曦。
正是夜長日短的隆冬時節,藹藹薄霧籠罩著整條長林巷,使得街巷兩旁的景致模模糊糊若隱若現,竟令人有一種如入夢中的感覺。
迎賓樓其實與溫府隔鄰而居,只是溫府主建築群幾乎占據了整條長林巷,故而從溫府大門出來直到迎賓樓的路程居然有三里之遙。
“如果從迎賓樓翻牆而入的話,估計連半柱香的時間也不用就可以直接到達溫恒居住的惜月樓了。”鷹刀微眯著眼珠,打量一眼迎賓樓的地理位置之後,笑著對楊四道。
“那就要看是誰的腳程了。如果是我的話,大概需要半刻鍾。”楊四淡淡說道。
鷹刀看了他一眼,突然壞壞地笑道:“呵呵……聽你這麼說,似乎是親身體驗過呢。真沒想到你會有那種偷窺的變態嗜好!想必這些天來,你每個夜晚都會在溫家之內很瀟灑地散步吧?溫師仲請你這種人來對付花溪劍派,簡直是引狼入室啊!”
楊四的臉依然清冷如故,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對於我這種被他們白道中人視為邪魔歪道的人,就算做出一些很不地道的事,溫師仲也應該有一定的心理准備吧……不過,有一件事你的確說得很對……”
鷹刀問道:“什麼事?”
楊四突然微笑起來:“溫家的安全系統的確是有夠糟糕。我很輕松愜意地在溫家逛來逛去這麼多天,簡直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樣,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前天晚上,我甚至看見了溫家廚子老王的老婆背著她老公偷人……”
鷹刀哈哈大笑起來,他拍著楊四的肩膀笑道:“以前我從不知道,原來你是如此有趣的一個人。”
楊四微微一笑,似有所指道:“你覺得我有趣,而我卻覺得溫師仲這老狐狸比我可有趣多了。”
鷹刀自然知道楊四每個夜晚偷偷出沒溫府並不是為了滿足偷窺的變態嗜好,而是楊四察覺到了什麼。
他閉目一想道:“你的意思是,溫師仲既然知道花溪劍派有意對付溫家,他本該集中所有人手大力加強溫府的防衛才是。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
楊四點頭道:“想來,一定有一個地方是溫師仲認為最應該加強戒備的,那里才真正是溫家的核心所在。但是,究竟是什麼東西比自己妻子兒女的生命更加重要呢?”
鷹刀回頭望向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的溫府,嘆道:“看起來,這襄陽溫家似乎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楊四也嘆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覺得我們正陷身在一個泥潭中,隨時會遭到沒頂之災。我們越往前一步,知道的秘密就會越多,而這個秘密卻是溫師仲不惜犧牲自己家人性命來保護的……我真不希望最後出現溫師仲對我們殺人滅口的情景,畢竟我們來襄陽只是為了對抗花溪劍派。”
鷹刀拍拍楊四的肩,道:“我們來襄陽,是由於我們沒有別的選擇。為了芊芊,為了散花,我們必須借助溫家的力量來抗擊花溪劍派,既然沒得選擇,就算前面有再大的困難和危險,我們也要微笑著向前走下去。我當然知道溫師仲並不是什麼好鳥,但是……”他頓了頓,眼神卻亮了起來,充滿著一種自信:“生命的真趣就在於迎接挑戰!你和我一樣,都是那種不甘於寂寞的人,只有不斷地挑戰,才能激發出我們生命中最亮麗的光點。所以楊四,就讓我們一起,去迎接即將到來的、無法預知的未來吧。”
楊四奇怪地望著鷹刀,道:“能說出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和我印象中似乎永遠不學無術的你……很不一樣呢。”
鷹刀眼珠一眨,笑道:“你其實應該感到榮幸。一般來說,我這樣慷慨激昂傾情表演的對象都是美麗的女性,而作為男人,你是第一個……你是不是感動地想哭泣呢?呵呵……”
楊四衝鷹刀翻了個白眼,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至此,兩人的關系又進了一步,再無隔閡。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前行,終於在迎賓樓前站定。
迎賓樓樓高三層,飛檐斗角雕梁畫棟。
與氣勢恢宏高大敦厚的溫府相比較,它愈顯小巧精致,正是江南典型的小樓式建築。
楊四擡起頭,手指著三樓右側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道:“那就是荀途驚的房間了。只是,在這種時候還亮著燈,還真是奇怪呢……”
在這黎明即至的時刻,一般人都會沉睡在夢鄉里。
荀途驚若是想掩飾什麼,他最好的做法便應該乖乖地躲在床上才是,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荀途驚不但沒有裝睡,反而將房間弄得燈火通明,似乎唯恐別人不知他還未入睡似的,這一反常態的舉動不由令鷹刀和楊四的心中起了警惕之心。
這荀途驚似乎比想象中更加難纏啊!
鷹刀望了楊四一眼,舉步向樓內走去。
他走了幾步卻發現楊四依然站在當地,不由問道:“你不隨我一起上去嗎?”
楊四微微搖頭道:“荀途驚固然是疑點重重,然而直覺卻告訴我,這次鐵甲蝙蝠殺人事件的關鍵並不在他的身上,而在溫府。所以,我還是回溫府看看的好。”
鷹刀道:“不外乎是一些死屍罷了,有什麼好看的?”
楊四突然神秘一笑,道:“有些時候,死人說的話往往比活人說的更有價值,因為死人是不會撒謊的……”
鷹刀眉頭一皺,道:“死胖子,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楊四眨了眨眼珠,並沒有回答鷹刀,反而微笑著道:“當然,如果你一個人實在不敢上去的話,我也可以陪著你上去的……”他的話尚未說完,鷹刀已像兔子一樣消失在樓道中。
楊四笑著搖了搖頭,慢慢轉過身子向溫府走去。
迎賓樓的樓道布置地極為素雅干淨,在樓壁上昏暗的燭光映照下,護欄扶手上雕刻精美的圖案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樓梯的拐角處也偶爾放置著一些盆景、花木,以作點綴。
鷹刀緩緩沿著樓梯向上走去,整個身體均處於一個戒備的緊張狀態。
鐵甲蝙蝠神出鬼沒、詭異莫測的手段他早已領教過,如果在這種狹小的樓梯間突遇鐵甲蝙蝠暗襲的話,即便以鷹刀之能,也不敢輕言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直到鷹刀走至荀途驚的房門前,預想中的偷襲也沒有出現。
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呢?
鷹刀苦笑著正准備伸手去敲房門,突然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自荀途驚的房門內飄來。
鷹刀眉頭一皺,心內暗叫一聲“不好!”,右手改敲為推,內勁過處,一掌震開房門大跨步走了進去,口中卻大聲笑道:“請問,我可以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