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回 狄仁傑為德拒色 武媚娘選侍入宮
詩曰:
明窗淨幾不沾塵,每與圖書鎮日親。
偶爾略談風月事,風流誤了許多人。
且說山西太原府河陽縣一個秀才,姓狄名仁傑,年方二十二歲。生得豐姿俊秀,一表人才,兼之學富五車,胸藏二酉。同學朋友推為才子,父母喜之不勝。
其年乃科舉之年,辭別雙親,上京考試。父母道:“我兒一路上須小心在意,倘得了科名,自有好親相配。”狄仁傑道:“此事不須爹娘在意,卻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收拾琴劍書籍,帶了一個小廝,辭別出門去了。行有十余里,來到一個所在,前面一座高山阻住,山上起了五色雲霞,且是好看。那山景何如?
層巒迭巘,峻嶺崎嶇。瀑布流泉不斷,松聲樹吼時聞。美鹿啣花,周圍亂竄。猿猴盜果,滿樹常潛。抬頭一望,與天止隔二三分。舉足相探,此去應知四百里。
那山上的雲何如?只見:
翩翩出岫本無心,杳靄橫空結影深。
映日漸看成五色,隨風還欲潤千林。
一時間晚將下來,不能上山,便尋了一個清幽酒舍兒人家,暫居一夜,明日早行。正是:路上有花並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主仆二人進了宿店,在外廂安下。一面先拿了一壺酒兒,仁傑自篩自飲。只見酒保立在桌邊頭,道:“相公明日過山,可要牲口麼?”仁傑道:“不必要得。”酒保道:“相公何不雇一個牲口,好不自在。”仁傑說道:“你聽我道四句詩兒。”便朗朗吟誦道:
春風得力總繁華,不論桃花與菜花。
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貪安享豈成家。
里面有一位店家娘子,聽見吟詩,往外一觀,見是一位標致秀才,年紀與他不相上下。那娘子嘆了一口氣,心下想道:“人家那偕老夫妻,不知怎生樣修來?偏我青春便沒了丈夫,今見此生,不由人睹物傷情也。”他在里面不住的張,這仁傑一些兒也不知道。
那娘子看了又看,不覺一時間動了念頭,便想道:“人生在世,光景無多。若逢得意之人,便與風流,有何妨礙。道他今晚歇在外廂,未免人眾不便。”即令一個小廝,分付他道:“不可說是我的主意,只說你的意兒,出去對著那小相公道,此處夜間人雜不便,里面一所書房盡可安歇。他跟隨人,叫他在外邊住下。他若進來,我與你果子吃。”
那小廝乖巧,走到狄生面前道:“相公,此處晚上人多,里面倒安靜。”狄生見他說得有理,遂著那跟隨小使,移到里面。那店家小廝,引了他進內安下。狄生一看,果然清雅。那女人著小廝早拿了一壺好酒,幾樣精品,與狄生吃。那跟隨人與狄生迭了鋪陳,自己便出去了。這少年婦人,歡歡喜喜的,重施脂粉,再整雲鬟,只等著更闌人靜。正是:
安排竊玉偷香計,准備攜雲握雨心。
不覺一時間又早黃昏。那狄生把酒不吃了,店家小廝收了,遂把房門帶轉。那小娘子輕輕將門叩上了,徑自去房里走轉,原是有門徑可通生室。他家中人都睡熟了,專等狄生就枕,他便要迷將過來,和他纏戰。那狄生夜夜觀書,那里就肯睡。這小娘子欲心似火,那里等得,左張右望,見他竟無睡意,便不顧生熟,開了門,徑走過去道:“相公,如此更深,為何不睡?”狄生見房里走出一個婦人來,抬起頭把他一看。只見:
楚楚身材巧樣妝,花貌月容意輕揚。
秋波一溜令人愛,軟玉溫香思欲狂。
狄生一見,不知他來意,忙施著禮道:“小娘子,暮夜至此,有何見教?”那女人笑道:“妾青年失偶,長夜無聊。今見君子光臨,使妾不勝之喜。千里姻緣,信非人力,實乃天定。妾不違天,得侍君子,妾萬幸也。”狄生心下一想,看見他花容月貌,不覺動火起來,即欲近身交感。立得起身,又轉了一個念頭道:“美色人人愛,皇天不可欺。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此事怎麼使得?”便道:“承小娘子美意,非學生迂腐,奈此事實干名節,學生不以一宵之愛而累終身之德。望小娘子自愛。”
那女人火熱一片心腸被他說得冰冷,想道:“世間烈婦,常被人強奸,後得和美。我一婦人來就男子,反做作起來。比似他是一個烈婦,我為一男人,強也強他一夜。有何妨礙?”即逼近前道:“君子勿以賤妾為殘花敗柳,不堪攀折。妾已赤頭露面一場,不得如此,怎回故步,望君憐而察之。”道罷,近前一把摟定。
狄生情性如火,急欲淫汙起來。又想道:“不可不可。”把身子掙脫,向前去扯那房門,那里扯得開,無計脫身,假說道:“小娘子美意,我非草木,直恁無情。實有一樁心事,不敢干犯小娘子貴體,故爾再三拒之。”婦問其詳,狄生詐說:“患惡瘡未痊,今把此物潰爛,疼痛不堪,再何能樂?娘子想之。”
那婦人又冷了心腸,想道:“直恁無緣,使我羞答答怎生回去,反被他笑。”又道:“君既有暗疾,妾亦不敢強為此事,惟願與君共枕同,如內官伴宮女之例,此願足矣。”說罷,近前又摟住了。狄生情不自禁,將手欲去抱著,又想皇天不可欺之句,道:“不可不可。”口內雖言不可,那欲心轉盛,怎生得滅。便想道:“向聞高僧語,我但凡因有美人,起了欲念,不能滅者,即當思此。美人日後死於棺中,其屍潰爛,萬竅蛆鑽,此念釋矣。”狄生把此女一想,果然絕念,把婦人推開了說:“我寫幾句詩與你看。”那女人不知他寫著甚的。狄生取筆而題:
美色人間至樂春,我淫人婦婦淫人。
色心狂盛思亡婦,遍體蛆鑽滅色心。
婦人看罷道:“思亡婦怎麼解說?”狄生道:“人人這一點色心不能禁止,雖神仙亦不能免,何但我與娘子。但只是上天難欺,有損陰騭。我曾聞俗語二日道,彈破紙窗猶可補,損人陰騭最難修。是雖這等說,那點欲心一起,一時不能消滅,滅而又發,發而又滅。我方才已三遭發念,若有三位小娘子在此,已敗三人之行了。這火愈盛,如何肯滅?當思小娘子起了色心,不能消滅,即把小娘子思作已亡之婦,萬竅蛆鑽,這一把欲火實時消滅。如今小娘子火若不滅,把我之身,想作那蛆鑽遍體,此火不起矣。”那婦人果然一想,忙拜下地道:“真盛德君子也。若無此想,妾起了這點念頭,終身想著,豈非世間一至淫之婦耶?今賴君子之言,守著此念,終身為一節婦矣。”當時拜謝而退。
狄生見此婦進去了,便歡喜起來,也不睡,把四句詩寫了又寫,書了數千張,在燈上燒了。不覺樓頭四鼓,忙喚家僮起來,打點取路前去。家僮道:“天色尚早。”狄生想道:“若在此耽延,明早使此婦不安。”取出了酒飯銀子,付了店家,家僮取了行李,往前面人家梳洗去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唐太宗是個仁德之君,其朝政如堯舜。功德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賴有功臣二十四人,同為輔佐。那二十四人?
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房玄齡、杜如晦、魏征、蕭瑙、元王孝恭、李靖、長孫順德、秦叔寶、李勣、程知節、劉弘基、屈突通、虞世南、高仕、張公謹、殷開山、段志玄、侯君集、張亮、唐儉、劉政、柴紹。
是這二十四人又有正直公卿,略書幾個:
褚遂良、駱賓王、褚亮、姚思廉、溫彥博、李淳風、袁天罡、薛仁貴、婁師德、張柬之、楊九琰、袁恕己、崔玄暐、溫彥范、敬暉、徐有功、陳子昂、劉禕之、許敬宗、孔穎達。
這幾人同心輔政,皆直諫之臣。比如那滿朝文武,那里去記得許多。這太宗一統基業,四海皆臣。武偃文修,太平樂業。集諸臣於弘文殿,聚書二十萬卷。置弘文館於殿側,精選天下文學之士十八人,皆以本官兼學士,時人稱為十八學士登瀛洲。是那十八人?
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通玄、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蘇勗、於志寧、蘇世長、薛收、李守素、陸德明、孔穎達、蓋文達、許敬宗。
這十八人,更日直宿。聽朝之暇,引入內殿講論前言,並商榷政事,或至夜分迺罷。那仁德之政,如觀針炙書中言人之五髒,俱附於背,即令天下法官,不得杖囚人之背。又如殘冬之際,見獄中死囚三百余人,思欲歸家,不能得,即令縱放。期以來秋就死,至期果至。太宗見他至誠,心甚憐之,皆赦去為良民。又將禁苑之內,鷹犬鳥雀,一概不取。又思宮女三千人,皆隋帝選入侍者,恐其老死宮中,豈不負他一世之曠,將三千宮女,盡情放去。即令天下各府,選美貌者幾名,送進以備應用。其年乃貞觀十一年,正是丁酉之歲,天下遂選宮娥,荊州武媚娘已申報名在府矣。
且說武家媚娘歸來,又是一年有余。終夜與三思放心狂弄,只因常弄春方,內有麝香,不能懷孕,遂不致於事露。這張六郎又隔了一年,已冠了巾,與白公子說媚娘親事。白公子往武家求說,武行之一口應承,三思不能再阻,有了日期,正要行聘過門。只見地方里長走來傳說,那武家便哭將起來。行之便與里長商量:“用些銀子可脫得否?”里老道:“一來聖旨不敢隱漏,二來即日俱要到府起送,恐致耽擱,將使女抵換。有此弊端,萬萬不可。”次日只見驛中抬了轎子,典史官再三催促,武家哭做一團。那縣中皂甲,亂嚷起來,只得忍淚而去。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欲知後段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