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有聲傳來。
板鑼相擊,單皮鼓咚咚直催人腳底生風,喬玉林飲盡盞里熱茶,獨自掀簾出房,沿廊而走,不過五六步開外,有身型清梧的爺攔腰抱著個女子沉穩前行。
女子垂首緊偎那爺肩膀上,能看見她滿頭的烏油發梳成元寶髻,髻間插一根點翠鑲寶石蝴蝶葡萄紋頭花,白玉耳環滴水般顫晃,柿子紅綢緞裙袂蕩在男人右臂彎下,露出半截荼白灑花袴子及一雙天青縫珠粉底鞋。
竟是天然足,卻十分秀氣。
這爺衣著華麗,非富即貴,那女子穿戴錦繡,非妻即妾。
喬玉林迅疾收起視线,暗慚自己失禮,那爺似乎聽到背後有窸窣走動聲,頓住回身看來。
喬玉林俯首抱拳見禮,能感覺他目光濯濯把自己上下打量,稍頃片刻,才聽他語氣淺淡:“戲大過天,沒得遲宕,你先行一步去罷!”
說著側退到松牆邊,讓出走道。
喬玉林言聲多謝,與他擦肩而過。
夕陽最後丁點殘紅散盡,朝霞也偃旗息鼓,一輪白月掛在空蕩蕩的枝梢,伴著一只不肯歇巢的烏鴉,哇淒厲一聲,看不慣世間人情無常。
喬玉林的心倏得裂痛難忍,他捂住胸口不自覺悄回頭,紅色的燈籠點亮前廊,那位爺正俯首親吻著懷抱里的女子。
這樣的畫面或多或少給冷濃秋夜添了一抹春色。
喬玉林上台前,戲頭來領他先拜見各位聽客,寒暄一圈轉至唐氏面前,他作揖間,不經意瞟掃到她豐滿手腕箍的鐲子,有些暗怔。
他已接聚興戲院張老板捎的信,四喜班子兩日後抵達京門,桂喜要來了,他原想買下這鐲子送給她個驚喜的。
事有多巧,竟被謝太太捷足先登,無不遺憾。
端王爺問謝驥,許彥卿去哪里,怎遲遲不見人影。
謝驥嗓音冷沉回話,他小妾身子骨突然不適,是以先行告辭離去。
“先還好好的……驕矜著呢!”
喬玉林回戲台時只聽見謝太太嘀嘀咕咕地。
桂喜睜開眼,不知何時,她已經躺在客店房間的床上,兩片白紗帳子相闔,床櫃上燃著燭火,光暈把雪白染成蒼黃。
她靜靜地一動不動,門外有娼婦在挨個敲門兒:“看手相啦,大爺可要看手相,我算得可准。”嗤嗤笑得勾人魂兒。
又聽到領房有對夫妻吵起了嘴,還有嬰兒哇呀哇呀大哭聲,女人也哭起來,吳儂軟語是蘇州人:“孩子燒啦,幾個銅板你還拿去賭,他要燒死可怎麼辦,我也不活了………”
男人期期艾艾解釋:“幾個銅板請不來郎中,我想去賭兩把多贏點錢,可以治病付房鈿……”說多反理直氣壯起來,怪女人不懂他的心。
桂喜呆想,他倆結夫妻時想必是恩愛的,才會有了孩子。
貧賤夫妻百事哀,再相好的感情也經不起點點磋磨。
如若沒有這些波折,她和玉林師兄會不會也過成鄰房夫妻的模樣………大抵會罷,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她)們終活成彼此眼中的厭嫌。
所以玉林師兄抉擇沒有錯,她放手成全也很榮光,因為都深知未來歲月有多艱難。
淚水還是順著眼角滑過太陽穴,顆顆直淌下來,止都止不住,洇得枕頭一大片陰冷濡濕。
太深知自己的德性了,她怎會放任自己過的這般淒慘呢。
為了歲月靜好,她甘願負重前行。
如今卻沒人能讓她如此甘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