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行於街市,太陽出來了,不冷不熱,卻也能消融屋瓦間灰白的薄雪,沿著檐沿滴嗒滴嗒往下淌。
“這是南邊入冬後第二場雪。”桂喜輕撩簾子,鼓起勇氣,有話沒話找話說。
卻未有回聲兒,悄斜睃坐對面的二老爺,他蹙眉,闔著雙目似乎睡著了,眼底泛起青色。
他真是個長得好看的男人,烏黑眉毛高挺鼻梁,唇角微弧似含著淡笑,但殺伐決斷起來,那笑容能要人命。
桂喜已聽趙媽說過昨晚前廳的驚心動魄,訓的訓,打的打,攆的攆,賣的賣,許母倒頭昏暈過去。
早時出院子恰看見三姨奶奶珍蘭,脂粉未施滿面煙容,顯得格外憔悴,手提個半新不舊的皮箱子。
趙媽說百里外郊縣還有處許宅的房子,荒廢許久,只留幾個又聾又啞的傭仆看守,往年犯重錯的姨奶奶都往那里送,便似半條腿入了墳墓。
秀琴天亮時被牙婆帶走了,也沒見得三老爺的身影,倒是三奶奶和她妹妹站在廊下,目送了一程。
原是痛恨她誘騙自己吸鴉片煙,而此刻那份痛恨,在現世面前,卻蒼涼若冷夜催生的一縷寒煙,分不清辨不明地散了。
馬車忽然停住不前,傳來許錦的聲音:“老爺到哩!”
許彥卿睜開眼眸,未曾理睬桂喜,撩袍率先出廂,許錦伸出胳臂給桂喜扶,桂喜搖頭道不用,自個跳將下來。
許錦打量她嘻嘻笑:“好個清俊的小廝,把我比下去。”
出門前,桂喜換了套青霜色粗布夾棉薄襖和袴子,梳條油松辮子再戴頂寬氈帽,女扮男裝自帶三分俏。
她抬眼朝四周打量,倏然變了臉色,這是胭脂巷,臭名昭著的花柳之地。
縱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也有娼婦掇條板凳坐在門前,翹起金蓮眯眼曬日陽兒,見得買春客路過,懶洋洋擺晃手里的紅帕子。
“來這做甚麼,我不進去!”桂喜止步巷口咬緊嘴唇,倔著不肯走,二老爺帶她至此處,非奸即盜。
莫不是三姨奶奶被趕去廢宅,她要被賣這里………愈想愈可能,抱住棵老樹淚眼汪汪,這殺千刀的奸商。
許彥卿轉身看她冷笑,這時候倒曉得怕了,語氣可不耐煩:“不走就把你賣這里。”再不回首只往前行。
許錦連忙湊近過來低聲勸慰:“奶奶委實想多,老爺可寶貝你,哪會把你賣這窯子里受苦,更況要賣你,何需他親自跑一趟哩?!”
很有道理的樣子!桂喜抬袖抹一把眼睛:“許錦你要合伙二老爺哄騙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好怕啊!許錦朝天翻個白眼。
他三人走過百米處,見著處灰牆烏門的小樓,屋檐掛副漆紅匾牌,刻“迎春堂”三字,過來四五堂倌熱情招呼,許彥卿只道:“來見陳鈞楠!”
其中一人殷勤在前領路,進得房里,倒是十分寬敞,東西兩張長煙榻,從最盡頭擺到門前,挨挨挨挨兩兩相對側躺著在吸食鴉片,有的腿邊俯著打扮妖嬈的女子,伺候著邊燒煙泡,邊葷言諢話挑逗,扇窗闔緊,沒有點燭,只有煙盤里的小煙燈,在朦朧繚繞的煙霧里,搖晃著那一簇幽冥鬼火,在嗤嗤嬌笑中,慢慢把人的三魂六魄攝了去。
原來這是一處花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