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彥卿被胡琴嘶啞聲驚醒,他的身體還沉在夢里懶得動彈,應正當午,房里影影綽綽卻似日落銜山時,他側首尋著誰在掩沒時間,卻是窗牖外那棵老梧桐,懸枝的黃葉大如手掌,陽光透過指縫,映著紫檀櫥櫃面,灑上紅木地板,一縷風拂過,滿室條條斑馬紋,左搖右晃。
他聽得趙婆子說:“大爺輕點拉胡琴誒!二爺睡著呢!”嗓音隔著門板沙沙地不討喜。
胡琴聲嘎然而止。
許彥卿嘆口氣,坐起趿鞋下榻,出房又輒進另間房,大哥彥昭坐在藤椅上,膝前搭張豆沙色灑花薄毯,胡琴倚靠著粉白牆壁,聽得腳足響動,他扭頭望過來。
許彥卿身型相貌隨其父,高大清梧,濃眉鳳目,高鼻薄唇,儒雅面容暗含英氣,彥昭卻像極了許母,長眉吊梢眼,蒜頭鼻仰月唇,十分雋秀,他因雙腿無法走動很少出屋,少見陽光的緣故,臉色透幾分青白,襯出瞳孔淺淺褐灰色調。
“吵醒你了?”彥昭闔上手中書冊,嗓音溫和地問。
“醒來有半個時辰,懶起而已。”
許彥卿背手站在窗前,瞟掃過發白的綠窗紗,京城有錢人住小洋樓,窗戶四圍鑲茶籽油黃的條框,嵌著方正的綠玻璃,穿荼白布衣黑色撒腳褲的仆子,先拿廢棄報紙咯嘰咯嘰擦灰塵,再用布巾擦拭一遍,又干淨又透亮。
他曾想過在老宅裝玻璃的可能性,後來還是放棄了,陳瓶裝新酒,總是不倫不類。
有人輕輕叩門,是大嫂馮氏送來茶水,她是個貞靜寡言的守舊女子,便是丈夫無端的癱了,也沒激起她太多情緒,依舊如常盡心的侍奉,只是今日眼眶卻微發紅,斟好茶踮著小腳無聲地退下。
彥昭不待二弟發問,先自淡然開了口:“母親要替我納妾延展子嗣,聽聞是依傍謝家破落親戚的女兒,名喚謝芳,十八年紀,還是個黃花姑娘,我……沒不答應的理。”
許彥卿回想那日見謝芳的情形,卻沒甚麼印象,納妾由大哥自己選擇,他只關心他的腿。
彥昭三年前突然倒地不起,便再也沒站起來,兩條腿硬邦邦似木棍,卻使不上力走兩步,尋醫問診至今卻查不出病根。
眾人從初時滿懷希望到如今安於現實,沒人在關心這事兒出得有多蹊蹺,除許彥卿外,他這些年邊做買賣邊暗中探查。
排除生意上仇家主使外,他把目光重轉回家院,老宅子有屁股子陳年腐朽的霉味兒,也侵蝕了人心。
“白醫生說你是腿部神經受損,得去國外有治愈的可能。”
許彥卿看了門邊一眼,壓低語氣:“上海有發往英國的輪船,明年開春啟錨,至那時送你走。”
“那個洋人說的?”
彥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岔開話接著道:“還有你納妾的事,母親命人在花廳搭好戲台,請路過上京的四喜班子進府唱戲,散出去的請帖,聽聞昨晚皆收了回來,那些太太爭搶著要帶小姐來赴會……”他話里難得少了陰郁之氣:“二弟艷福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