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晉康坊。
夜深如墨,雪落無聲。朱紅色的寺廟門前,一名身量不高,卻為精悍的漢子手持火把,松脂在暗紅色的火焰中“嗶剝”作響。
他身後停著一輛馬車,一名面帶青斑的獸蠻巨漢護在車旁,他胸前裹著厚厚的皮甲,肩扛長槍,粗大凶獰的鼻孔中噴出柱狀的白霧。
火光閃動間,鵝毛般的大雪緩緩飄下,賈文和立在車前,青色的衣衫上落了一層薄雪。
終於,“吱啞”聲響,寺門洞開,幾名紅袍赤膊的沙彌躬身施禮。
賈文和振了振衣袖,舉步踏入門內。頭頂漆黑的匾額上,“敕造大慈恩寺”幾個斗大的金字,被火把映得熠熠生輝。
還有一個多時辰才是早課,此時寺內積雪滿庭,尚未打掃。沙彌領著客人穿過長廊,越過重重殿宇,一路來到大雁塔下。
沙彌在塔前止步,恭請客人入內,卻攔住了吳三桂和青面獸。吳三桂剛要發怒,賈文和擺了擺手,從容踏入塔內。
大雁塔內,數以千計的長明燈星羅棋布,光焰如海。
釋特昧普高坐蓮台,頭頂金色螺髻,身披金色袈裟,雙掌合什,豎在胸前,手腕上垂著一串金燦燦的佛珠,雙目猶如無底的淵潭,深邃而又幽暗。
賈文和在蓮台前站定,仔細看著這位蕃密法王,良久開口道:“一顆琉璃天珠,李郡王想要,帛氏也想要。特大師受帛氏襄助多年,卻不料竟棄帛氏,而為博陸郡王虎口奪食。”
一股逼人的氣勢如同山岳般覆壓而來,釋特昧普雄渾中帶著一絲暴戾的聲音仿佛從天而降,震得塔中嗡嗡作響。
“佛曰,不得妄語!”
賈文和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帛天君僻居晴州一隅,以財賈牽制天下,縱然特大師有三寶加持,豈能無懼?”
釋特昧普洪聲道:“琉璃天珠乃佛門至寶,唯有緣者得之。誰失誰得,皆我佛緣法,與本法王何干?”
“豈能與大師無關?”賈文和道:“賈某原本以為,與李郡王勾結的乃是觀海,直到昨日方知,乃是特大師。”
釋特昧普道:“你有何憑據?”
“一來大師雄心萬丈,非觀海可望項背。二來當日大師示好我家主公,未免太過刻意。”
釋特昧普冷哼一聲,“向你家主公示好?荒唐此言!”
“當日我家主公身為佛門公敵,又誤入大師塔中,已是砧上魚肉,為何事到臨頭,大師反卻收手定約?”
釋特昧普傲然不應。
賈文和道:“因為特大師深知,我家主公所謂的佛門之敵名不符實,充其量不過十方叢林之敵。大師胸懷大志,自然見獵心喜。”
“阿彌陀佛。”釋特昧普冷冰冰道:“大乘諸宗受十方叢林偽僧所惑,佛已非佛,法亦非法。佛門真諦,唯我蕃密。”
“只可惜,特大師屈居大孚靈鷲寺之下,苦心孤詣維系蕃密一系多年,時至今日,法王之號,仍只能自稱,卻是觀海得帛氏青眼有加,後來居上。”
釋特昧普雙目精光大盛,仿佛利矢一般,直透人心。
賈文和徑自說道:“狡兔尚且三窟,大師智慧廣大如海,當知帛氏不可持,而博陸郡王殘閹之人,居心詭詐,更不足持。”
釋特昧普從蓮台上微微俯下身,沉聲道:“你要說什麼?”
“我主舞陽侯程氏,才稱天縱,福德雙至,乃天命所歸,氣運所鍾。”
賈文和道:“兼且仁厚愛人,善始善終。賈某不才,敢請大師助我家主公一臂之力,共襄大業。”
“共襄大業?”
“大師可知,今日出了何事?”
“城中萬鍾齊鳴,本法王焉能不知?”
“大師可知,今日入宮的是哪位親王?”
釋特昧普抬起下巴,“江王李炎。”
“大師可知,為何會是江王?”
釋特昧普沉默不語,眉頭擰成“川”字。
“大師想必知道,唐皇駕崩,諸王盡皆托庇於太真公主府內。宮中來使,諸王惶懼,正是太真公主一言而決,力推江王身登大寶。”
賈文和侃侃言道:“大師當知,我家主公與太真公主情投意合,不日便將大婚,吾主身為漢國輔政,公主則為唐皇倚仗,漢唐之威儀,兼為一家。觀方今之世,帛天君壽數已盡,李博陸如冢中枯骨,唯有我家主公,如日之升,有日月同輝,天地交泰之兆。當日又與大師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私下更是對大師推崇備至,稱大師雄才大略,能為人所不能,福慧雙修,術法通神,堪為當世佛門第一人。”
聽聞程侯私底下對自己如此推崇,釋特昧普頓時昂然矯首,氣勢大振。
賈文和面不改色地說道:“窺基號稱國師,名震唐國,究其根底,不過是替先皇出家,貪天之功而已。其人根器頑鈍,三毒纏身,縱然皓首窮經,仍難消執念,自當逃不過特大師給他設下的因果。”
釋特昧普面露喜色,他左掌平托,右掌重重一擊,發出金石之音,“善!窺基只知誦經,卻不知我密宗以咒代經,方為大道!便是日誦佛經三千謁,不及密宗一句咒!”
“大師術法玄奧,昨日既然出手,窺基自然難逃法網。如今在下尚有一事難解,還請大師解惑。”
“且說來!”
“在下觀大乘經卷,並無奪舍之語,所謂天珠,更無文字所記。敢問大師,所謂奪舍,究竟是何秘法?”
“天珠乃我蕃密之謂,奪舍更是蕃密頗瓦秘法。非有大福緣,大成就者,難得圓滿。”
“以大師之見,李郡王若是奪舍,當有幾分把握?”
“若無上師加持……”釋特昧普森然一笑,“半分也無。”
賈文和目光微微一縮,“大師果然智珠在握。”
“阿彌陀佛。”釋特昧普傲然道:“佛法精深玄微,妙法無窮。我蕃密乃佛門正諦,傳承最重者,唯有上師。”
“再敢問大師,當今佛門之首,沮渠大師又當如何?”
釋特昧普冷笑道:“波旬之徒,瀆佛之輩,沙門偽僧!”
賈文和撫掌道:“果然與我家主公所見略同。賈某唐突,再請問大師,帛氏又當如何?”
“名利之囚,虛妄之人!”
釋特昧普正說得快意,卻見賈文和拱手一舉,“告辭。”說罷轉身便走。
釋特昧普傲態僵在臉上,眼看賈文和就要出塔,顧不得自己的法王尊儀,揚聲喚道:“且止步!”
賈文和頭也不回地說道:“大師神通廣大,想必不懼輪回,此番便是毀去金身,法體破碎,亦可往生極樂。”說著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釋特昧普臉色數變,忽然騰身而起,駕著一道金光,擋在賈文和身前。
不待他開口,賈文和便道:“帛十三已至城中。”
釋特昧普面容抽搐了一下,眯起眼睛道:“帛氏要出手?”
賈文和道:“帛十三今日入城,便與我家主公密會,並未知會他人。”
釋特昧普目光閃爍,且喜且懼,半晌才壓低聲音道:“帛九?”
“大師果真不怕琉璃天珠引來帛氏動怒?”
釋特昧普目露厲聲,卻不言語。
賈文和淡淡道:“大師若想脫身,只管將此事推在帛九身上便是。”
釋特昧普深吸了一口氣,“萬一?”
“沒有萬一。”賈文和道:“死人是不會開口的。”
釋特昧普重重喘了口粗氣,“觀海?”
“世間已有法王,豈能再有活佛?”
釋特昧普盯著賈文和,身上的金光閃動起來,“當真?”
“福緣已至,還請大師自行抉擇。”
釋特昧普沉默片刻,然後一手攏在口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只要你們能除掉帛九和觀海,奪舍之事……”
他貼在賈文和耳邊,低聲耳語,“盡可放心。”
賈文和微微頷首,“善。”
**********
大慈恩寺。三藏院。
木制的經樓內堆滿經卷,書案上燃著一支檀香,旁邊還放著一卷未譯完的經文。
觀海立在窗前,遠遠望著釋特昧普下了雁塔,親自將客人送出寺門,然後氣宇軒昂地揮手作別。
直到那位蕃密金身法王重新登上雁塔,在長明燈的簇擁下升座修行,觀海才回過身。
書案對面是一名高鼻鬈發的胡人,深陷的眼窩在燭光下幽幽閃著寒光,神情陰鷙,正是久居長安的胡商,廣源行在唐國的執事蘇沙。
觀海在蒲團上坐定,一手扯起衣袖,一手拿起案上的朱筆,對照著狹長的貝葉經,一字一字推敲譯文。
“觀海大師,”蘇沙終於沉不住氣,開口道:“十三爺已經入城,還收容了行里逃出去的叛徒李宏。”
“唔。”
蘇沙忍不住道:“九爺那邊,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觀海頭也不抬地說道:“九爺那邊沒有說。”
“還聯絡不上九爺嗎?”
蘇沙皺眉道:“十三爺行事向來霸道,這回被總行調去接管十九爺的生意,卻推三阻四,不肯去占城,偏偏來了長安,分明是盯上了九爺手里的唐國生意。”
“那又如何?”觀海不以為然地說道:“總行里自有章程,總不能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萬一那顆琉璃天珠真落到他手上呢?”蘇沙道:“我聽說……”
“那也是他的緣法。”觀海道:“阿彌陀佛,強求不來。”
蘇沙攤開雙手,“雖然在唐國住了幾十年,我還是搞不懂你們。一顆琉璃天珠能討好帛老爺子,為什麼九爺和十九爺都不肯出力去爭呢?”
觀海筆鋒停頓了一下,然後抬起眼睛,“你哪里看出來他們沒有出力?”
“我們燒了延福寺,知道那顆琉璃天珠是假的。可為什麼不把信永那個光頭抓起來,逼問是不是他隱藏了天珠?李輔國郡王得了琉璃天珠要奪舍,為什麼九爺沒有出面,強行奪回琉璃天珠?”
“也許用琉璃天珠奪舍本身就是假的呢?”
“找到琉璃天珠,是總行下的令。分辨真假不應該是我們做的,我們只需要不擇手段找到它,不計代價拿到它,把它奉獻給我們尊敬的主人,而不是由我們決定去不去做。”
觀海嘆道:“蘇施主,你是一個優秀的執事,也許當初九爺應該派你去太泉古陣,而不是嚴森壘和龐白鴻那兩個廢物。”
蘇沙一手按在胸口,“我們西域商人不遠萬里經商為業,將信譽看得比生命更可寶貴,都是最忠誠的執業者。”
觀海微微一笑,“就和蒲海雲一樣嗎?”
“他曾經是十九爺忠誠的助手,如今是十三爺最忠實的仆人。這都是遵從總行的安排,我不認為這是不名譽的行為。”
“好吧。但忠誠的仆人不應該質疑主人。”
蘇沙不安地摸了摸胡須,“我想,九爺會原諒我出於忠誠的無心冒犯。”
“你的質疑我會轉告九爺,是否合理由他來判斷。”
蘇沙瞳孔收縮了一下,他微微躬身,然後直起腰,贊嘆道:“這是一座偉大的寺廟,而大師是一位偉大的僧侶。希望大師允許我捐獻一筆錢銖,以表達我對佛祖的尊敬。”
觀海雙手合什,“阿彌陀佛,願佛祖庇佑你。”
蘇沙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那麼我先告辭了。如果有九爺的消息,請務必通知我。”
經樓內安靜下來。
觀海抄起朱砂筆,在白麻紙上工整寫下經文:
“法欲滅時,五逆濁世,魔道興盛,魔作沙門,壞亂吾道……”
“……如是之後,數千萬歲,彌勒當下世間作佛,天下泰平,毒氣消除,雨潤和適,五谷滋茂,樹木長大,人長八丈,皆壽八萬四千歲,眾生得度,不可稱計。”
**********
大寧坊。
駐守的天策府將領帶著坊丁,將幾名內侍擋在坊門外,任他們如何叫囂都不允許通行。
一輛輕車冒雪衝風疾馳而來,那將領遠遠看到,便抬起手,示意坊丁放行。
內侍見狀大怒,有人上前推開坐騎,卻被那將領反手一個嘴巴,打得橫躺在地,接著以衝犯宵禁的名義綁在樹上。
剩下的內侍一轟而散,還有人一邊跑,一邊不甘心的放狠話,叫囂來日要如何如何。
那將領也不慣著他,直接挽弓搭箭,一箭射穿那內侍的大腿,任他在雪中哀嚎。
馬車在寬闊的長街上疾馳而過,車前一面“舞陽程侯”的旗幟在風雪中獵獵作響。
鄭賓揮起馬鞭,不住在空中虛擊,催促馭馬狂奔。
吳三桂邁開大步,緊貼著車輪,寸步不離。
最後面的青面獸扛著長槍,粗壯的雙腿疾如健馬。
上清觀大門敞開,觀中燈火正亮。聽到車馬聲,一名道人出門張望,看到車前的旗號,不禁錯愕。
“趙歸真趙煉師可在?”吳三桂高聲道:“程侯門下特來拜會!”
那道人奔回觀中報信。片刻後,馬車長驅入觀,長青宗的趙歸真、太乙真宗的譚長元等人聞訊而出,降階相迎。
賈文和下了馬車,一眼掃過場中,然後微微頜首,“甚好甚好,倒還有幾位仙師在此。”
趙歸真傷勢未愈,此時被兩名道僮扶著,一邊咳嗽,一邊說道:“咳咳,不知先生所來……咳咳……”
賈文和抬手往四面一指,“滿城佛寺都在鳴鍾,煉師身為道門翹楚,安能不知?”
“咳咳……貧道方才已然得知。只是先生……”
“先皇大行,新皇登基在即,如此非常之時,敢問煉師,諸位道長為何還在觀中?”
趙歸真剛要張口,忽然一陣猛咳,臉色憋得鐵青。
譚長元在旁道:“我等尚未奉詔。”
“左街功德使,大慈恩寺新任主持,特昧普大師已動身入宮。”
趙歸真的咳嗽聲仿佛被利剪截斷一樣,戛然而止。
賈文和緊接著說道:“江王已在宮中。”
譚長元失聲道:“為何是江王?”
賈文和揖手一禮,“此時公主也已然啟駕入宮。在下特來知會一聲,言盡於此,告辭。”
“先生留步!”趙歸真臉色時青時白,強撐著上前道:“太真公主乃我道門護道人,不知有何吩咐?”
賈文和仰天一笑,“哪里有什麼吩咐?又何必吩咐?如今窺基伏誅,佛門震蕩,尚且躍踴向前。諸位道長世受恩遇,與其坐守觀中,何不砥礪前行?時也運也,消漲之勢,只在諸位道長一念之間。”
譚長元遲疑道:“可有公主口諭?”
賈文和拂袖而去。
“先生且慢!”趙歸真叫道:“貧道這便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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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王宅。太真公主府。
黃衫黑帶的使者從大明宮中不停馳出,車騎相連,燈火相望,絡繹不絕地趕往十六王宅。
夜色越來越深,使者反而越來越多。起初還帶著賜物安撫諸王,到後來則是手捧聖諭,眾口一辭催促留在府中的親王即刻入宮。
公主殿下嫌這些內侍聒噪,打擾了自家安寢,把他們統統攆到院子外面,任憑他們怎麼訴苦求告,一概不理。
坊內的人馬嘈雜聲不斷傳來,聚集在公主府中的諸王幾乎無人入眠。
支系稍遠的還好些,近支如絳王李悟、安王李溶等人,難免惶懼,唯恐宮中一道詔書,將自己送上黃泉路。
但話說回來,留在此處的都已經是親王了,再遠也遠不到哪兒去,刀子落在誰腦袋上都不奇怪。
一片惶恐中,唯獨陳王李成美傷感與愛妾別離,借酒消愁之下,這會兒喝得大醉,連靴子都沒脫,便和衣倒在臥榻上,睡得正熟。
正殿內,幾名侍女圍成一圈,拿著金燦燦的明光鎧,披掛在公主殿下的繡裙外。
楊玉環嬌靨生寒,一名身材豐腴高挑的艷女跪在她面前,“婢子回了宣平坊家中,才知道主子不在,家中無人。聽了童副使的指點,才來尋公主。”
“你們不是兩個嗎?還有一個呢?”
蛇夫人道:“罌奴她……身子有些不妥。”
“你家主子已經入宮了,”楊玉環沒有追問,徑自說道:“趙氏姊妹去了天策府,其余都在安樂府中。既然你們回來了,便去那邊照應。”
蛇夫人道:“奴婢願與公主一起。”
“不行。”楊玉環一口回絕,“別那麼急著找你主子,那邊缺人呢。”
蛇夫人只好應下,“是。”
外面忽然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太皇太後懿旨!命公主殿下,及諸王皆往宮中,不得有誤!欽此!”
楊玉環喝道:“高智商!”
已經有了圓球雛形的小胖子立刻跳出來,“小的在!”
“去!揍他!”楊玉環火冒三丈,“敢吵得本公主睡不著覺,去把他屁股打爛!往後半個月他就不用睡了!”
“得令!”
高智商豎起拇指,往肩後一挑,“小呂子,跟哥走一趟。”
呂奉先興高采烈,“好啊!這回我先打!”
兩人興衝衝出了殿門,只見庭間黑鴉鴉一片,府中所有的家丁、護衛都被召集起來,不聲不響地備好了兵刃,倚馬待命。
為首的除了南霽雲,還有幾名面生的將領,都是天策府的教官,此時靜悄悄扶刀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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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護國天王寺。
屍陀林主的顱骨片片化為虛無,再無痕跡。
“嗒”,一顆細小的物體憑空掉落在地。
程宗揚刀尖一挑,一塊烏黑的小石子落在掌心,只有指尖大小,形如心臓。
呂雉伸頭看來,“舍利?”
“一個入魔的妖僧,能有什麼舍利?何況還是黑的。”
程宗揚摸出一只荷包,將小石子收進去。畢竟是窺基最後的遺留,萬一是什麼凶物,扔在這里說不定會害人,不如找個地方埋了。
收起荷包,程宗揚望著庭中的庵堂,心下不禁躊躇。
那座庵堂看上去極新,金黃的琉璃瓦,朱紅的堂柱,還有鋪地的青磚,就像水洗過一樣鮮亮。
但如果自己沒記錯,此處之前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庵堂。
就算李輔國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夜之間憑空建成這樣一座寺廟。
李老太監竟然是隱藏極深的李喇嘛,讓程宗揚有種玩笑變成現實的荒誕感。
李輔國多年大權在握,知道他底細的同輩人幾乎都死光了,平日里又深居簡出,高深莫測,但現在想來,赫赫有名的“六道神目”,就透露出一絲蹊蹺。
以六道輪回為名,顯然與佛門關系匪淺,但他在此道浸淫如此之深,只怕沒有人能想到。
在程宗揚看來,蕃密只有四個字:不堪入目。
蕃密號稱佛門正脈,但鬼蜮伎倆層出不窮,所作所為各種突破下限,生生將慈悲為懷的佛門搞得邪魔肆虐,鬼氣森森,還反過來嘲笑講究悲憫的大乘諸宗不懂佛門真諦。
更扯的是蕃密與天竺佛門的關系更緊密,天竺佛門被本土的輪回教侵蝕,外道橫行,大乘式微,由顯入密儼然成為天竺佛門正統。
相比之下,關系更遠的唐國大乘諸宗在密宗面前底氣全無,絲毫不敢指斥其非,還屢屢為之辯護。
窺基轉修蕃密絕非孤例,而是整個唐國佛門都已經出現顯密融合的潮流,不僅青龍寺光明正大地傳承密宗,就連歷代唐皇多次光臨的法門寺都出現了密宗曼荼羅的蹤跡。
不然釋特昧普這位蕃密法王也不可能一呼百應,輕易便占據大慈恩寺,而沒有任何顯宗高僧出面阻止。
“汪!”庵堂內突兀地響起一聲犬吠。
呂雉足尖一點,輕盈飛起,想飛到庵堂上方觀望。
程宗揚一把拽住她,“讓你動了嗎?站後邊去!”
程宗揚大氅早沒了,外衣此時也破碎不堪,他索性扯下外衣,只留了白色的中衣,然後將隨身的物品整理了一番,該帶上的帶上,多余的香囊、玉佩等物,全丟在雪中。
整理完畢,程宗揚抓了把雪,擦去手上和臉上的血跡,長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然後拔步上前,一腳踹開庵門。
“呯!”庵門洞開,只見堂內放著一盞孤燈,一只蒲團,還有一只懸在梁下的鐵籠。
程宗揚一眼掃過,只見小賤狗被鐵鏈一圈圈纏得跟麻團一樣,吊在鐵籠內,嘴上還栓了一只籠頭,將它嘴巴牢牢箍住。
程宗揚上下打量一番,“我說你怎麼半晌才叫一聲。這可是個好東西,以後就給你戴著。”
雪雪朝他怒目而視,拼命呲牙咧嘴,將籠頭一點一點撐開。
程宗揚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右手一緊,“嗡”的一聲,放出鐳射寶刀,抬腕往鐵籠劈去。
粗如兒臂的鐵柵被一斬而斷,刀鋒緊貼著雪雪的腦門,幾乎將它腦袋削掉。
吊在半空的小賤狗嚇得渾身的白毛都為之收緊,一動也不敢動。
緊接著它白毛炸開,愈發憤怒地瞪了過來,唁唁作吠。
程宗揚笑眯眯舉起刀,比了個豎劈的招式。
小賤狗立刻收起怒色,擺出一臉無辜的神情。它被鐵鏈纏得團子一樣,萬一主人一刀下來,把鐵鏈連自己劈成兩半,找誰說理呢?
程宗揚舉刀劈下,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整個庵堂驀然亮了起來,光明刺目。
眼前充斥著白光,緊接著身體一輕,整個人似乎飄浮在虛空中。
程宗揚只來得及一把抓住呂雉的手腕,便隨著白光消失不見。
“呯”的一聲,洞開的庵門隨即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