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可卿聽聞探春之言,未免心下亦是別有悲戚,奈何臉上到底不肯帶上惶恐,倒給她人小瞧了去。
此刻二女本是依香偎玉歪成一團半臥在炕上,便只輕撫探春一頭秀發,嗅嗅她發油清香,幽懶道:“憑他什麼風雨,我們姐妹如今在園子里,吃穿用度皆是更勝往日,都是主子恩德,還能有什麼求得怕得。”
探春難堪一笑,卻搖搖頭道:“我卻聽明白了,是姐姐憐惜我憂懼,說話安我心了。我卻知道事體來得不好。便是不為自家計,我等如今侍奉主子,能不惦念主子看待我等之好惡……說句沒心肝的話,漫說富貴了,便是生死,亦在主子一念之間罷了。”
可卿聽她說的戳心,亦是臉白了白,只得一嘆道:“我也曉得,只是……如今才曉得咫尺天涯,便是想見見主子,也是邁不得步子。”
說著,將上午去凹晶館外求見弘晝被鴛鴦婉拒之情略略說了。
探春卻道:“姐姐,您自是那一等溫婉尊貴的人品,卻識不透這些世態人情?便是這鴛鴦,向來是個妥當人,她今兒這話,姐姐說她是體貼恭順,安知不是警醒姐姐……姑且不論她的心胸,那三丫頭的事,主子能就處置了三丫頭便輕輕放過?姐姐雖不知情,也要主子信才成。若再有一點半點疑到其他的,卻不是了不得的事。”
可卿其實焉能想不著此節,此刻聽探春說得凶險,更連親熱的心思都沒了,咬了咬下唇躊躇道:“我又能如何。”
探春正色道:“姐姐是亂了方寸了……我們如今這等身份,還能如何,這等事情分辨更是分辨不清的,我難道還敢勸姐姐行什麼好歹。姐姐也未必想不到,說千道萬,只四個字……取悅主子罷了。博得主子歡顏,一則安了姐姐的心,二則豈非真是姐姐待主子的本份。”
可卿聽探春此言,即說到所謂“取悅主子”,莫不是要自己薦了她去邀寵,便低頭細細瞧她,見她一雙明目似星,兩彎墨黛如月,眉梢眼角自有一等脫俗伶俐,默然半晌才笑道:“秋深了,主子今冬怕是在要在園子里過了。三妹妹手巧,在衣衫鞋襪上最是能用功的,要不要替主子做雙暖鞋……”
探春俏臉一紅,她雖是侯門千金,如今在園子里早已經困頓浸染多月,如何能不懂可卿言外之意,若說自己用心又如何能不在這上頭。
只是此事自己已是反復默想籌算,她雖年輕又是閨中,卻勝在聰慧好思,想著自己黃花處子,不曉風月,此刻若僅僅是尋著門路自己薦了去逢迎弘晝,至風流處不過是暖杏映紅,春色一綻罷了,以弘晝園中所起居受用來看,不過如此,便搖頭慘然道:“姐姐,姐姐您抬舉我,我豈能不知姐姐的恩。只是……我是不成的……姐姐您莫急,且聽我分說……我進園為奴也有了時日,如何還敢擺大家小姐架子,雖說不出口,但是侍奉主子是為奴之德,又豈敢忘記了?只是姐姐……我福小命薄,又是個庶出的格,自然,主子更哪里在乎這些,在主子眼里,不過是個尋常侍奴,昔日里府上尊卑再也休說,便是如丫鬟奴兒一般兒下人罷了。便是給了主子身子……還不是應當得分的,主子還缺女孩子受用?若是平日里,也就罷了,只盼主子能憐我惜我點滴,我亦知足受用,能有些個恩典,總是惦念姐姐……只是如今不同。姐姐,在主子眼里,我只是個尋常的姑娘,一個官宦家庶出的小姐罷了,便有幾分顏色,到底年輕無知。卻不比姐姐您,姐姐您伺候主子多日,姐姐您天香國色,玉質嬌嬈,最難得那一等貼心主子,我便是一旁瞧著,主子也必是愛憐的,只有姐姐您多親近主子,令主子歡顏得展……再……再……再合著我們這些個小姑娘……才能真正動主子的心。”
說道這里,已是顧不得羞,俏眉一立,聲音雖輕如細雨,語氣卻是剛強起來:“如今我看著,已經到了外頭人說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刻,我們要麼不做,要做,總要一氣兒撓到主子的心才是……”
可卿聽她這話,竟已說得如此透亮,忍耐不住問道:“難為妹妹這片替我打算的心。我雖有個甚麼妃子的頭銜兒,其實一般是主子的奴婢,供主子歡娛盡是我的原來念頭,可憐姐姐早已是汙染不堪的身子了,更顧不得什麼羞恥,妹妹你有什麼見識,就說來聽聽。”
探春卻順著話頭,將身子都支了起來,可卿此刻自然也不好一味輕薄褻弄她,兩人俱都坐起,探春卻到底羞了,低頭玩弄衣帶道:“我年紀小,不懂事,又哪里知道男子喜歡什麼。來尋姐姐。卻為姐姐籌劃,想些個胡亂的主意,只求姐姐莫要責我淫賤罷了……”
可卿忙攜了她手道:“妹妹只管說……”
探春接著道:“我初時不懂事,總以為主子拘了我等女孩子……自然是要……要做那等事,後來才漸漸知道自己無知。若是一味是風月枕席,便是沒有這大觀園,主子都經過多少……總不過是皮肉濁事。主子既拘了我們這些官宦家女孩子,即是要我們的身子,更取那一層意境罷了。我們自要尋些清雅的事情,將身份拿起來了,才能襯得起主子是天家風流別樣不同……自然,若是一味清雅了,主子要我們女孩子又做什麼用。我年紀也小,也想不到什麼……那日里主子命大家賞畫作詩,我就勉強有個半雅半羞的主意……”說道這節,想到自己這等身份,這等年紀,卻好不知羞思及這麼個主意,臉紅心跳之外,也未免自傷,可憐自家本來是清潔至純冰玉般兒人品,卻如今淪落至此,真正有愧無恥。
然而事已至此,總免不得知命應劫。
便湊近可卿耳邊道:“姐姐……您是如九天仙子下凡一般兒的身子樣貌……主子自然喜歡。我只是想著,自古以來,凡是那襄王神女,子健洛神,飛燕合德,都有影圖傳世,難道姐姐就入不得畫。”
可卿聽了卻是其時一愣不解,道:“你的意思,是畫個什麼仕女圖之類的贈主子。雅致是雅致了,只是這有什麼……”她卻到底是個天性風流的,才說得半句,竟然隱隱猜到了探春的主意,瞧了瞧她,竟問都問不得了。
探春卻聲音已經輕不可聞,只道:“姐姐……我自入園子來,內務府送來那許多見不得人的書,只是守著奴德勉強去學習。卻見古今那些個房內春宮,卻其實都是一起子沒臉的文人杜撰的,一味淫穢,哪里有半點真實,盡能寫來女兒家之玉骨冰肌天然體態的,總是體態沒個體態,顏色不對顏色,有時瞧著連個人形都沒有。後來才想得明,那等子書畫博士,名家先生,都是道學君子,或者還是寒門秀才,……說起來……,只怕是沒見甚麼女子身子。便是見過了,也只是自家糟糠,閨房中事罷了,或者便是那一等沒德行的青樓女子,畫畫時哪里還能記得。更何況若是那一等天仙神妃,名門閨秀,內宮眷屬,又有哪一家姑娘……肯那等子沒羞臊,給那起子畫師看樣子。”
說到此處,自是閨中之語,可卿想想那一等畫師或是杜撰或是默憶狼狽模樣,亦是忍耐不住紅了臉啐著笑了。
卻聽探春接著道:“這是自古以來,有畫師,卻少了美人可描,有美人,卻不得見畫師,只如今,我們在園子里,姐姐您這等神仙般的身子,園中也有人略通描描畫畫的,卻不是天然造就的……”
可卿雖多情風流,但是人前人後總是不一,其時便是這等為人性奴之女,雖然床笫上屢遭凌辱奸汙玩弄褻瀆,但是自小兒養就的女德貞行,有些事情卻也未曾想到,此刻聽得探春說來,饒她性子,也不由臉蛋兒燒紅,痴痴道:“妹妹是要給我……畫幅的畫?……不穿衣裳?”
探春更是年輕羞臊,亦是被這“不穿衣裳”幾個字燒得臉紅,卻道:“姐姐……我們東西兩府幾個女孩子與別家不同,自小教養,雖不能和外頭行家比,這顏色丹青上略也能行得一二。自然,要論畫畫,其實還是淑小主寶姐姐最是有手段的。只是如今卻有個巧宗兒,我自小臨摹修習,卻是工筆細巧一脈,想來也勉強能入得主子的眼。姐姐……您這身子,女子家每一處柔曲,玲瓏,精致,形體,其實都是略略不同的,若能忍了一時羞,就寬了衣衫,探春以姐姐為模,為主子細細的作一副畫,就掛主子房里……主子日夜瞧著……既能慰藉,又能感念姐姐您只為主子盡奴德本份,顧不得自家羞辱了……主子能不喜歡?便是旁人進來……或在主子房里蒙主子恩幸,瞧見一旁有姐姐的畫兒,主子又助了興致,那一起女孩兒怕不是更知道姐姐是主子心尖上的人,哪里還有敢不逢迎的……只是我的主意,卻不止於此……”
可卿其實已經聽得心馳神往,世人皆以為若善加教養,女子家持天然閨貞,謹守女德不涉淫穢,卻不知這風月之嗜乃人之天性。
探春年幼,又是個多心的性子,想著是替可卿博得弘晝歡心,以防不測,可卿本來也是這個念頭,只是她天生的柔媚性子,風流體格,此刻聽著探春所來,旁的不想,腦海里已是一片轟鳴,竟只是一種幻境畫面撲來,想來自己展露玉體,寬衣解帶,軟軟躺著繡床上,讓自己的柔肩潤臂,修腿玉足,並那奶兒、肚臍兒、寬臀兒並那毛兒,縫兒,一並裸著,卻要忍耐著半日不動,由著面前的小姑娘紅著臉細細觀瞧,這一回卻不僅僅是弘晝來奸淫受用自己,卻只一個多情多才得女孩子,而且要細細的,將自己的每一寸皮肉嬌嫩,每一種肌理顏色,每一分起伏凹凸,盡數一點不漏的記錄在那畫紙之上,便是自己,也不曾有過這等細細觀瞧自己,想著自己如此風流體態,若真能以工筆細巧,色色點綴,臨摹得每一寸每一分,那畫兒當事如何迷人魂魄,獻給弘晝,又有了多少分自辱取悅主人之恭順,實在已經是意亂神迷,何況這事雖然風流妖異,卻偏偏透著一股子雅致風格,便如龍穗吐延,鸞鳳歌繡一般,果然這探春聰慧,又是個讀書的方能思得這等妙境。
幾乎就要當場應允夸贊。
哪知這探春竟說“不止於此”,此刻已經內心佩服,便只眯著眼道:“還有什麼?”
其實探春心頭亦是五味雜呈,她卻不同可卿,一則名門深閨未知男女之事,再則年紀幼小不涉風月之情,三則詩書守禮多加洗心滌志,於那一等枕席上之事,不過是小女兒家偶思春念醉時偷偷想一會子,也知羞恥,並不沉醉其間。
便是如今含羞忍辱奉承可卿,亦是園中規矩據管著。
只這探春自小生來性子外柔內剛其實頗為驕傲,偏偏生母是個姨娘,雖然王夫人一般疼愛,到底親疏有別,嫡庶有份,自度出落得詩書文章、琴棋書畫、體態容貌在姊妹里並不遜她人,卻一般兒冷眼瞧著,其時名份世態,總是將來下場不如迎春惜春。
便是許人家,亦是只能許些小官兒家。
她更未免多思多想,自憐自狠,若論起功利心來,總暗勝幾個姊妹,常狠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出入頭地做出一番事業來,唯恐姊妹們小瞧了自己去。
便是如今,失了身份閨貞,為人性奴,困頓園中,竟總也難逃這等心思羈絆。
眼瞧著如今園中不論身份體面,只講風流悅主,偏偏自己亦有一等自慚,若瞧那鳳姐可卿,必是自慚自己年幼閨稚,即不能統領群芳,管理園中事務,又失了床笫風流,奉承婉轉;若瞧那寶釵湘雲,便自狠自己雖自慰亦是閨閣里之翹楚,於那詩書才華,卻又總欠著天資;若再想有那櫳翠庵中的妙玉,瀟湘館里的黛玉,便是遠顧偷瞧那一等紅顏旖旎,別樣風流,自己也頗有不足。
只是有時瞧著李紈、迎春連同幾個無名無份的丫鬟奴兒,亦是越過了自己去,未免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常常立了心思要尋覓機會親近弘晝,下則安生立命,上則邀寵獲恩,便是投靠可卿,亦是冷眼瞧著鳳姐忌諱自己,無可奈何之舉罷了,眼見如今尤三姐事發,尤二姐無知,只怕可卿難免遭了冷落,自己若是連帶著就此失了弘晝之意,這園中日子,更只怕是煎熬了。
可嘆她紅顏命薄,以個清潔至純的女兒姑娘家,竟想得這等自以為淫穢無德的主意來替可卿爭寵,自己也未免恨自己無德有羞。
只此刻話都說到這份上,如何能不說盡,聽可卿問,紅透了臉頰,咬死了下唇,仿佛一字一字錐心刺骨一般,死忍了羞恥,道:“姐姐,若只獻姐姐的畫兒給主子,那只是用心思十分……姐姐向來在主子身上用心侍奉,那一等殷勤,姐姐又是神仙般人品,天下掉下來的菩薩,主子自然喜歡,只是我想著,卻還不到十二分呢……只怕探春年輕,想錯了。”
可卿見她似乎有些遲疑,便笑道:“妹妹只管說。姐姐今兒是受教了。”
探春點頭道:“我亦不懂,只是冷眼瞧著,那邊綴錦樓那位,亦有一種好處。伺候主子,自然是用身子,也要用心,她卻不僅用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思,但凡讓主子能瞧著的地方,亦替主子打點其他女孩子的身子心思呢。自然……便如寶姐姐雲丫頭這等是主子自己愛憐,如那邊兩個玉兒,心思古怪難以沾惹,其余的但凡……她能控制的能壓制的,便一盡兒大方,鴛鴦、金釧兒姐妹、哪個不是她用盡了心思薦到主子跟前做貼身奴兒,便是大嫂子那個書塾,也是她的根基,更不用我說二姐了,還有……太太、姨太太,那是她親姑媽,只要主子歡喜,用些說不透的舉動,亦要送上去。便是寧可讓主子瞧著她莽撞,其實……用足了心呢……”
可卿竟聽到這一層,一時亦是愣了,忖度著果然是這話,便問道:“那你的意思……難道這會子,不送我的畫,送其他人的?”
探春抿嘴笑道:“哪能呢……自然是要送姐姐的畫兒,只是要讓主子瞧著,用意不能光在姐姐身上。只要送上姐姐的天體香浴圖,稍稍在一旁題幾個字,我都替姐姐想好了,就題'沁芳侍兒旖,名園二八嬌''奉主人大觀園群艷譜之一情妃可卿'即可,妙在'之一'兩字……”
可卿到底也是個聰明的,此刻亦是聽得透了,頓時心下已經徹底明了了探春之意,不由搖頭贊道:“難為你怎麼想來的,這到底是好主意,竟比那鳳丫頭一味薦了她人女孩子去要典雅風流。主子見了這畫,只怕難忍要問,我只要恭謹回話,想要為主子獻上一整套園中女孩子的天體真意圖,自己不敢自專,先拿自己作伐畫第一幅……”下面的話難以出口,但是其中之妙亦是明了,既然有了“之一”,要作完“大觀園群艷圖譜”,必然要有“之二”
“之三”……
,這一則這等滿園子女兒家都要脫了衣衫讓人筆筆寫實描得天體,這等事即滿滿愛欲纏綿,又是風流典雅,弘晝這等色王,如何能不動心,倒比只是胡亂送幾個丫鬟奴兒上去供弘晝奸淫要有趣些個。
二則自己先畫一副自己,既羞辱了自己,弘晝一則最愛瞧著園中女兒家這等羞態,又是做足了態度,竟是好似在懲罰自己一般,也替三姐之事小小懲戒自己。
三則既然這主意是自己所出,皆時遍命園中諸女來供自己畫畫,那一等香玉交融,件件羅衫解褪,便是自己不好逞威一個個奸玩褻弄來,至少也能抖一抖威風,立一立尊卑,想到連鳳姐,亦有可能因為這事,要被逼得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裸露天體,竟然一時快意大起,雖知探春這主意,多少也是替自己打算,既然她說了“於那工筆上略知一二”,想來園中工筆寫真,必是以她為翹楚,如今又不是畫畫比賽,竟是畫女孩子之身子體態作風流圖,自然要寫真用實,筆意細膩,介時這活自然要許了她,她為弘晝畫這等畫,弘晝定然喜歡,賞玩她身子罷了,只怕還要越發愛憐她才具風流,又以少女羞澀,為主人作這等畫兒,自然能得個寵幸,只是這亦是題中應有之意,否則這探春如何想來這等風流典雅的主意。
雖知此事也要反復掂量,處處設局才能行通,只是想到這幾層好處,連方才心頭陰霾都幾乎一掃了。
她定了定神,垂下頭,在探春的額頭上吻了一口,道:“妹妹……姐姐真知道你的心。可憐見你為姐姐這般用心打算……姐姐必不負你。”
想了想又道:“只是若就這麼大喇喇的去獻畫也不想個樣子……怎生想個法子讓主子能'無意間'瞧著就好了……”
探春想了想道:“這卻有個法子,我偷偷讓四丫頭帶到稻香村去臨摹,說是功課……大嫂子如今學里,詩書文章自然要教的,只是為主子之奴,能不教些個風月工夫?幾個小女孩子還小不懂,大嫂子又是個實心人,既有這麼一等子畫送過去,大嫂子總也不好拒絕的。她又怕事,少不得去回主子……便是回了鳳丫頭,這等風流事,鳳丫頭也不敢壓下,只能回主子。主子不就知道了……”
可卿笑道:“幾個小女孩子可憐見的,才這麼點子大。聽說便是李玟李琦,其實主子到底也憐惜沒有真的臨幸了身體,就要攙和她們進來做這等羞事,又要難為那邊那可憐人……不好不好,容我再想想……”
二人便如此計議了會子停當。
又一起胡亂傳了些個菜肴來吃,亦是三口兩口食之無味,草草用過午飯,可卿便攜了探春,入了天香樓閣樓之上繡房里,這可卿常如此,探春亦是此處裙下賓客,幾個丫鬟如何敢探聽,都隨著寶珠瑞珠自在樓下候著伺候,便是偶爾聽到樓上輕語低吟,嬌呼呢喃,喘息得可憐幾個小丫鬟渾身都滾燙起來,亦只好裝聽不見罷了。
只今兒卻是古怪,過一會子,可卿便命伺候,寶珠自打了暖湯溫巾送上去,才一會子就出來,手上卻領了一面月繡娟紙,她和幾個小丫鬟耳語吩咐一番,自己卻親自出去奔同睿閣去。
這同睿閣原本在大觀園東頭門廊之上,卻是幾間潦草屋子,原本是園中幾個家生得老媽子住所,如今卻是園中的書墨庫房之一,只得幾個太監監管著。
寶珠如今身份其實尊貴,那里頭小太監忙忙接了出來,寶珠卻也不言笑,直道:“我識字不多……這上頭是我們妃子要的東西……你速速置辦了,我這就一並帶回去。”
那小太監接過來瞧了會子,道:“好叫姑娘得知,這上頭東西金貴又名目繁多,如今庫里這些東西倒不齊備,有一些,卻難得這上頭這麼齊全……恩……那淑小主如今管著園中文書筆墨之事,只怕她那里還有。姑娘或在這里坐坐……奴才去替您問問?”
寶珠啐道:“要你獻這勤,既不齊全,我自己去問就是了”便轉道又奔蘅蕪苑來見寶釵。
只這會子午後無事,寶釵卻正接了薛姨媽來母女閒話,她卻待人溫和親近,亦不避嫌,和薛姨媽一並接待了寶珠,又命文杏上了茶,聽說是可卿差事,才接過那娟紙來細看,上面寫得卻是:“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
她卻不露聲色,亦不探問打聽,只笑道:“這即是妃子要的,我用心置辦就是了……只是顏色不齊全,如今鳳姐姐安排了雀思簾禁了奴兒們亂走動,出入園子多有規矩不便,便是趕著去買辦來了,市面上買來的怕不純耽誤了妃子的事。最妥帖只有央那外頭的公公去大內取了……若可耽誤一日,妹妹先回去,我命人趕明兒必送來就是了……”寶珠忙道讓小主廢心了,她也不肯失禮,連薛姨媽這里都萬福問候才要告退。
那薛姨媽如今卻不敢受禮,好歹墩身回了半禮,只紅著臉對寶釵道:“寶珠姑娘不可行這個禮……小主,如今身份地步都要依著園中的規矩,寶珠姑娘如今是奴兒,我連身份都沒有,受不得她的禮,就我送送她才當得”,寶釵亦是勉強笑笑無奈,便道:“既然如此,便母親替我送送”,寶珠昔年只是可卿房中丫鬟,和這薛姨媽身份實有天壤之別,如今不想竟是如此之情境,亦不免可嘆之余,小女孩家也有三分得意,只是再三遜謝,薛姨媽送她出來,直到門口方回去。
薛姨媽才走幾步,卻見鶯兒同著一個小丫鬟取了那娟紙出門,見了薛姨媽卻死活行禮道:“小主讓我去那門上見見外頭公公要采辦些物什,太太就進去和小主說話”,這鶯兒是家生的丫鬟侍女,薛姨媽亦不好總是拘泥著,便笑笑讓她自便,才自己回到內廳。
卻見女兒寶釵一身內室才穿的暖繡粉白背心褂子,內里襯著淡黃色冬絨棉衫,下身素月色窄幅褶裙,足蹬一對繡鞋,薄施脂粉,淡掃蛾眉,連秀發上金釵玉搖一概都不用,只素素簪了一彎包頭發籠,就這麼歪在炕上看書,偏偏卻是臉若玉滴凝脂,體似仙娥倦妝,身上雖素淨卻自有一番別樣風流。
一時想著女兒如此神仙般人物,薛家上下本為掌上明珠一般,知書達理通曉人情才華橫溢,更有那性子溫柔婉順恭忍謙讓,實在是個難得的,可憐受長輩牽連,如今淪為人奴,二八年齡,卻早已被主人反復奸汙玩弄過,想她這等貞潔知禮,含羞守德的天仙少女,那童貞遭破,玉體褻辱之時是何等悲戚,如今還要在這園中維持著禮貌臉面,只為依著禮法德行上安心為奴,又要照付自己這個如今已經無能為力的母親,卻倫常全無,母女同侍一人,心下不由一酸,上前亦只能強打精神尋來話頭來閒敘道:“這可卿……情妃卻要什麼……還要鶯兒去大內尋?”
寶釵見薛姨媽還是免不了尷尬,便笑道:“母親坐……若有人瞧著……如今在主子跟前身份有別自然要依著園中尊卑,若沒人瞧著,母親還拘謹,這園中時日,我們該怎麼熬呢?”
薛姨媽亦只好笑著在一旁胡亂坐了,卻聽寶釵道:“好叫母親曉得。如今不必往日,園子里的事,其實說不清也道不明,倒比昔年更要繁復些。我昔日只為了讓母親能脫得苦海,才不得已和鳳丫頭尋覓些機緣求主子超生,現在想來,其實是大僭越的事。本不敢望主子那麼大恩典的,竟不想還有母女團聚之日。只如今我們女人家可憐……已經落得這等沒羞臊的下場,如果每度一日便是主子恩德,只求歲月靜好,並不好沾染園子里的是非的,想著更多的……”
薛姨媽亦不是笨人,便道:“你說的極是。我聽的明白。亦想得明白。你向來懂事知禮,如今我瞧著好歹主子也肯看你幾眼。卻不是好過那一等下場。若依著規矩,可憐你這等人品……嗚嗚……我便是此刻被主子發去邊疆受那等刑弄死了,也是心甘情願再沒個念想了……”
寶釵亦知母親必是想到哥哥,忙上前撫著母親背脊安慰道:“母親別傷心……倒讓我更不安了。我念著母親,母親念著我,本來人倫便是如此。主子能接母親進園子,我……我便是磨成粉也圖報不了這份恩之萬一了。母親自幼教導我知恩,守份……是要緊的……,只是我依著這念頭想來,主子恩典太重,我們說到底,只是女人,能有什麼報答主子的,有些難以消受才能真的……”
薛姨媽聽她話頭,亦不由低頭沉思寶釵這話,卻道:“你說的卻極是。有些人不曉得厲害,有了這樣還要那樣,有了那樣又不知足……卻不可嘆。”
寶釵亦是點頭道:“我也想著母親這話呢,園子里如今富貴繁花,更勝往日。都有了凹晶館里那等子沒臉的事。我只是日日想著,說到頭上,自己和母親,還有園子里這些女孩子,應該還是罪余該處於極刑的人,便是主子這會子一時惱了,依舊按著大逆的族人一般兒發落我們,也已經是寬余了我們幾個月了,難道不該感念主子恩德?只是主子加恩太多……我們不好消受呢。聽說主子……還赦了蝌兒……”
薛姨媽嘆道:“我是不敢想居然還有這等恩典的。我本以為薛家滿門再也休提。不想居然還能一血脈留下……”說道這里,又想起園中便是親屬男子,提及也是大忌諱,便只能停了口,只是說到薛蝌,不免想起薛蟠,又忍耐不住流下淚來。
忙換了話題道:“如今我還能想什麼,心頭肉只有你一個,只怕難為了你……”
寶釵聰慧,頓時明白母親話里頭“難為了你”的意思,一則自己清潔女兒家,要遭弘晝奸玩淫弄,二則母女同侍主人,自己向來是個知書達理安命守份的,怕自己哀羞心傷,沒臉見自己。
若論起來,母親能脫得苦海,接進園子,已是大幸,只是偶爾想到可憐自己母女,兩個身子都要遭同一個男子奸淫玩弄,亦果然是悲哀羞苦,只是她侍奉弘晝多日,已知這等“悲哀羞苦”就是弘晝要的,自己只管越發“悲哀羞苦”弘晝越是滿足,她早已一心侍奉只求報答弘晝恩典,便是更加由得自己去“悲哀羞苦”,只是母親在上,不得不安慰幾句,只好干脆尋些風流話頭來寬慰母親道:“我……如今很知足……莫說主子待我等這般恩德,便是如何來折辱我們,亦是心甘情願的。並沒有什麼難為的……能再和母親見著,一般兒這麼守著度日,又不缺吃穿的……既然主子用……用……用我們的身子能快活一點子,豈不是我們能報主子恩德的萬一了,在母親面前我也說得這等小孩子話,我只盼著哪日能和母親一起侍奉主子,用盡些羞事才能報答主子一二呢……母親也莫再說自己老了這等話頭。既然入了園子,再死再活不能服老的。何況母親你的年貌顏色,本是天人一般的,總要好好將養打扮,供奉主子才好……我聽金釧兒說……那日……那日……主子甚是受用呢……”
薛姨媽便知她說的是自己和王夫人一起侍奉弘晝蒸浴,想著自己母女,昔年多少閨中指教,今日居然要有這等對話,雖是羞臊嘆息,也未免有些五內里麻癢癢得激蕩,便知是女兒懂事,故意說些風月話頭,以告慰母親自己是不介意的,只得尋些話頭來支開這等羞人的精神,便笑啐道:“胡說……對了,聽說那里的林妹妹,神仙般人品,居然還沒有侍奉過主子?……”
寶釵才要答話,卻聽門外鶯兒敲門其進,寶釵便命進來,鶯兒卻是近得二人身邊,輕聲施禮,薛姨媽依舊是還了半個禮,鶯兒亦是無奈,只得對著寶釵道:“小主,奴兒去門上辦差,已經托付了內務府的公公們去采辦,明兒必能送進來的。只是……偶爾聽道公公們說話,說是宮里出大事了……”
預知出了何等事體,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何人看破榮辱
誰可識透禍福
螻蟻尚自努力
安知前生命數
洶涌算計心智
淡薄豈如朝露
紅塵一醉風流
誰人憐惜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