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黛玉攜著紫鵑,要去櫳翠庵里訪妙玉拜觀音。
哪知不巧妙玉卻也不在,門上侍奉女尼智能兒回話說妙玉竟也是去了別處,便要招呼黛玉茶水。
黛玉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多坐了,只是路過菩薩處就這麼走了不恭,你取個香兒來,我給菩薩敬個香就回去了”。
那智能兒便恭敬答應了,見佛堂里只有幾味俗香如何配得上黛玉,便才去外頭取,黛玉卻在佛堂里隨喜。
這櫳翠庵內佛堂本名世音閣,卻是幾十株老梅拱衛的一間青石瓦房,只在正南牆上架一丈有余菩提木佛龕,里頭供一尊半人來高之碧玉觀音,品相端莊,玉色通透,甚是難得,乃昔日元春自大內賜賈府之珍玩。
可贊後來打點之人妙玉亦是個別有佛心的,禮敬這尊觀音莊嚴,卻不肯用些個黃縵經幡、明燈法器的俗套,只用一張菩提木的大案做供桌,上頭只擺些個時鮮花枝為供品,更妙在兩側一色雪白牆面上,無甚陳設,卻只是左右以白紗絹懸了兩排幾十幅大條幅字畫,有蠅頭小楷謄的整篇《心經》、《維摩詰經》,亦有豎寫之“慈航普渡”、“蓮心大悲”等條幅,亦有行草一個“佛”字等……
都是女兒家筆墨,卻是她入園來自己一一寫就。
此刻瞧來,當真是一片文墨香雪海、風雅禪意天之風雅情致。
這紫鵑到底不通詩書固然難賞,黛玉卻是個胸有千秋的,見妙玉這等想頭,以書字供佛,未免心里贊嘆。
黛玉才自賞看那些字幅,卻聽身後腳步身響,智能兒捧了香,卻又引了一人過來,黛玉忙回頭看時,倒是意外,但見一身桃花素錦棉袍,斜插雲鬢珠翠釵,手裹玉兔暖袖套,風流雋永、體態婀娜,只是形容神情,如今有些痴痴,眉宇間如泣如訴,竟然是天香樓里情妃可卿。
這可卿顯然已聽智能兒說起里頭有人,見是黛玉主仆,卻是面上十來分古怪,點頭致意一字一緩只道:“我說來給菩薩上個香,卻不想可巧林妹妹也在這里……倒是難得”。
黛玉雖不問園中事,其實到底是個天份極高的,如何不知天香樓里必有變故,只是見可卿今兒並不同往日,雖是穿戴一般兒窈窕體面,卻是素面凝霜,不著脂粉,眉宇間一副痴痴呆呆、怨怨愁愁之色,心下更是納罕:天香樓里出了事,這情妃卻怎麼這會子跑到這里來了?
她卻如何也不肯失禮,半福微蹲,道個“情妃姐姐您安好,可巧,我本來是來訪妙丫頭的,她又不在,卻遇到妃子……”
可卿卻仿佛沒聽到一般,抬頭呆呆瞧瞧那佛龕里那尊觀音垂柳像,半晌倒似自言自語一般道:“我只是來看看菩薩,最後說說話……就走了……”說著,環顧了四周一眼。
黛玉聽她越發說得古怪,更是加了小心,抬眼看看可卿,卻是一幅幽幽的模樣兒倒似靈魂兒都出竅了,一時更是躊躇,也不免有幾分不忍心,便回身對紫鵑道:“你且外頭逛逛去,我和可卿姐姐說說話兒就出來了……”紫鵑便答應了,攜了智能兒一起出了殿去,又在外頭掩了門。
此小小一間觀音庵堂里,靜楠無聲、東風送漏,只留了黛玉默默、可卿寂寂。
半晌,倒是可卿開口,卻是依舊聲线痴痴,形容如失魂落魄一般道:“如今想來,其實和林妹妹你也是一向少說個話……我雖大妹妹幾歲,但若論起輩分來,可笑卻是我該叫你一聲姑姨才是……”
黛玉聽她居然說起“可笑輩分”等話頭來,不過論著輩分也是自然,她本賈敏之女,確實比可卿長了一輩,只是如今園中這等拐彎輩分還有誰在意,越發詫異莫名,忙斂容道:“秦姐姐這話如何當得起。園中以主子封奴為尊卑,昔日輩分豈可再胡思亂想的。我縱然是個年幼無知的,也不敢胡鬧稱呼壞了規矩的。何況……姐姐便有一點兩點不遂心的,也是園中妃子……主子親口封的……”說道這里,竟不知觸動自己心頭哪根愁腸,總覺著自己勸人容易,自己卻也是個不安份之奴,未免心下一陣悵然。
可卿卻是淒然一嘆,瞧瞧黛玉婀娜體態,兩道目光上下打量,倒把黛玉瞧著越發不安,才要說話,卻聽可卿嘆道:“昔日里兩府人都說林妹妹是神仙托生才得的人品,果然不差……細細瞧著天下有幾人能有妹妹這等顏色呢……其實菩薩在上,時日無多,我們姊妹素日亦少往來,今兒這里遇著卻是大緣法,何必拘泥著說話……什麼妃子小主,姑娘小姐,如今想來都是主子羞恥我等取樂之號……倒好比男人家賞玩那些個珍奇古玩,搓來弄去,擱上放下,在那百寶格上擺布,其實究竟不過是個玩意兒,膩味了也就丟開手了……我叫可卿,你名黛玉,本來都是深閨里的女子……這月盈則虧,盛極必衰,菩薩指點,浮生是劫,萬事是空,我們昔日一味當真,豈非更是可嘆可笑,辱沒不堪……”
黛玉素日里驕傲,這可卿為奴之後,一味取悅弘晝,何況貴為妃子,若論親厚也是平常,本是無甚往來,不想今兒不知為何,當著自己面兒,這情妃可卿居然說出這許多怎麼聽著都是大逆不道之話。
黛玉近來正也為自己“失了奴德”自愧,倒也被可卿這話說得心里亦是一苦,瞧瞧她眼角眉梢俱是文章,又是什麼“時日無多”,真不知可卿說這等半是真心半是犯忌的話,究竟是今兒出了什麼事有何等心結,一時竟難答話。
她也知可卿素日與自己不冷不熱,無涉無爭,此刻真不知天香樓里出了什麼變故,未免生了幾分同病相憐之哀,好半日才抿粉唇低峨眉,只嘆息換了稱謂,鼻子一酸,淚珠淺下,好似和可卿說話,亦好似自言自語換了稱謂才道:“秦姐姐您這話倒說得我心酸……我們雖如今在主子跟前一個親近周旁一個疏遠不見,其實細細想來也是無二……女兒家閨貞可憐,哪里也有不知羞恥的,總是知道甚麼妃子小姐,皆是主子調笑褻弄我們之言……若論起心性來,難道不是髒汙了的……秦姐姐你此刻說辱沒不堪,卻不是顰兒素日里一般兒心絞……顰兒說瀟湘館里淒涼,生不如死,卻想來,只怕天香樓里熱鬧,主子偎紅倚翠,溫柔纏綿,卻其實是一般兒生不如死的……姐姐您瞧,這觀音之像,本是指點我們脫得苦海。奈何恒沙娑婆,極樂渺遠,我們都是肉眼凡胎,如何真能比得佛子……又是可恨托生了女體又不得貞潔廝守……世上人都說'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姐姐何必自苦自恨,我也不必自潔自怨……姐姐沒錯,我亦沒錯,主子……更不敢說主子錯了……只能說天工造化,偏偏生就這風月這件髒極了卻也美極了的事,又偏偏賜我們這女兒家身體魂魄,愉悅主子這等君上、恥辱我們這等性奴,我們昔日里做媳婦兒、做小姐,如今做下人,做性奴,其實都皆在造化里,如何能脫得離恨?”
可卿聽了卻呆呆然,怎麼品來黛玉這話竟都是開解於自己,素來都知黛玉只有自己輕看她人,那成想這會子說出這等知心之語來,見她淒涼容顏倒也添了幾分愛憐,片刻默然才抽噎嘆息道:“可惜……竟是無緣,沒有早日和林妹妹你多說說話兒,當真可惜……”說道這里,又是兩行露珠般濁淚自眼眶里滾滾而下沾染雪腮。
黛玉心傷傷人,此刻但見可卿一副楚楚淒涼模樣兒,雖比往日更添風流姿態,卻有那一等淒楚之意不絕,竟是動了自己心頭一片姊妹慈懷,忽然想起妙玉來,心頭竟然有一等觸動:“那日,妙丫頭替我出面,終遭主子奸汙玩弄,只怕也有開解我的意思,難不成那日在她眼中,病中的我,也和我如今瞧著這情妃一般類似。”
想到這里,黛玉亦忍耐不住倒干脆上前兩步,倒是攜著可卿一雙白玉般粉雪卻是冰涼的手掌,恭恭敬敬蹲下去福一深福,勉強止了哭音,低眉溫言拭淚道:“情妃姐姐,您今兒究竟這是怎麼了?便有什麼不如意的心事,也當自己往寬處想才好……其實說句犯忌的話,我們都是百劫余生之人,便是如今,安生一日一時也是得一分知足一分,能過一日一夜,一餐一飲都是主子額外恩賞了,可別聽了什麼閒話,就自己平白給自己添了甚麼堵心的……”
可卿此刻正是心亂如麻之際,她平日在園中尊貴,便是拘了幾個女孩子來供自己褻玩堪磨,也是多涉淫靡歡愉,少有至親至情,此刻一時竟被黛玉如此溫言安慰,她卻不知黛玉是前日違逆弘晝,如今又想起妙玉,正是神不守舍之事,只是手上更是攜摸著黛玉一對柔若無骨綿軟糯滑的手掌兒,口鼻中更是聞到黛玉湊上一股香甜,瞧著明眸皓齒、朱唇雪腮,一時心下亦不知怎的,酸楚更甚,淚珠兒滴滴答答更是禁止不住,竟是難以自制,道一聲“林妹妹”,本來是要緊緊得握握黛玉那雙手兒,卻是一時忘形,倒是湊上前去,居然神差鬼使的,用自己雙唇,在黛玉的冰唇上點點一啄吻了下去。
黛玉本是自個兒心思不安,又瞧著可卿魂不守舍的模樣,也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體,一時動了慈憫之心,要效仿昔日妙玉寬解自己,安慰於她,哪成想這可卿這會子居然起了風流心,竟會上來吻自己兩片櫻唇。
雖說她近日與那紫鵑友愛纏綿之時,亦難免有此等難堪思及之親熱舉動。
只到底此刻,雖是這輕輕一點一啄,卻當真是一時觸得渾身酥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臉色頓時雪白轉了暈紅,幾乎要唬得要驚叫出聲來,心頭一片驚急羞辱滿腔滿懷。
論起黛玉本來身世悲苦,品格又驕傲,體態又孱弱,園中諸多姊妹姑嫂其實疼愛有加並不忍擾她。
便是園中自有“女女歡好,上位者可奸辱下位者”之風月規矩,以她經遇,也只想過和紫鵑、雪雁兩個下位的奴兒纏綿廝磨,慰藉長夜;萬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女子會來主動褻弄自己。
這心頭一陣慌亂、羞辱、驚訝、苦澀、悲憤陡然而起,一時方才記起“可卿是妃子,自己只是小姐”之內里含義,雖說鳳姐可卿、寶釵湘雲從來敬待自己,不曾褻瀆;但是此刻方悟,論著園中規矩,便是此時此刻,可卿再怎生不得趣,卻依舊是園中妃子,若是她因愁生欲,以怨動情,有了那纏綿心溫柔意風月念,要親吻自己,自己願與不願,都只能憑她吻來,便是進一步要行那種種羞恥凌辱之事,便是愛撫摸玩、逗弄褻瀆、乃至是寬了自己衣衫,瞧了去自己那嬌羞裸體,甚或是要逼迫自己再做一些羞煞人辱到魂之舉動作為,自己難道還能不順從不成?
自己今兒內里一套貼肉衣衫,何等風流滋味,竟要給可卿瞧了去摸了去乃至脫了去不成?
她雖入園為奴,心頭百轉千回,但是分分寸寸想的都是只有弘晝一個可能來奸之辱之壞自己清白逞欲,只如今方才意識到,居然另有其人,也一般可以玩弄凌辱自己身子,褻瀆奸汙自己肉體,竟還在弘晝之前。
更可怖是,這人居然也是個女兒家,這何等讓人一時覺著荒唐可臊,倒好一似死死咬定,要提醒自己自己雖是芙蓉貌冰潔質,然為人性奴,到底只是個風月雲雨可用之體。
但覺一股羞恥熱血,自丹田里奔涌上來,那臉蛋兒“刷”得紅了,數月來反復壓抑著那一股少女被拘、淪為性奴、時時備著供人泄欲之驚懼惶恐,乃至自己心中獨有那一份自悲自哀生欲死之心,都再也壓制不得,滿滿溢得出來,幾乎要惱得一時就要羞哀無度,要伸手推開可卿,哭出聲來。
黛玉細弱纖纖玉手方才抬動,倒是可卿見她粉面兒猛得臊成血紅,卻是自有一份心灰意懶,嘆得口氣,卻不再進一步動作,也不忍再輕薄淫辱於她,只輕輕理理黛玉耳垂邊發端雲鬢,黯然道:“林妹妹……你莫怕。你素日里雖與我淡淡的,可憐見的也是雪砌冰堆的女孩子家,既做了主子之奴,亦是命數使然。以你顏色容貌,遲早要由得主子奸玩失身總是難逃。如今我也沒一時可活了……便是再淫賤無德只愛那些見不得人的髒事兒,也只拿自己房里丫鬟出氣撒火才是了……卻如何舍得再拉你來墊背落水,一味作踐。姐姐我只是一時情動,感念你真心勸慰我,才……才親你一口……,是愛你憐你,並不會難為你糟踐你添你恥事的……”
黛玉這幾日本來心思就重,聞得此言,不由更是愣了。
想著自己適才勸慰可卿之語,再想想這幾日自己心頭之意境,不由更是添了那一等淒涼決絕,自愧悲憫之意。
陣陣波瀾方寸起,被可卿這一吻又是一慰,竟然有一等豁然念頭:“我自己適才都說了蒼天造化,生就這等風月之事,又托我為女體,命數我為性奴,如何就一時忘卻了……我生得這身段兒皮肉兒,給那等男人家弄了去……他們快活,我卻悲辱,這安知不是前世里孽緣安排,否則何必生我如此美艷,又何必讓男人家辱我時能那等得意……既為主子之奴,我本當安心侍主,由他淫辱奸玩……怕不是這生里安生贖罪被汙,來世里才能得個清潔身子……何況父兄教導,君臣主奴是為大義……我卻只是一介性奴,那古書上般般記載,為奴侍主是本份……我盡是被那起子禮教歪人所誤,天天想著可憐貞潔二字……傲然事主,豈非是古人所說'過潔自持、不依輪回造化,到是墮落了魔道'……”想到這里,竟然又是一身冷汗,又思又想:“想主子定下規矩,上位者可任意奸辱下位者性奴,我初時只以為是女女歡好,是主子荒唐喜好觀玩。這情妃姐姐一口親來,主子並不在身邊,我卻依舊那等悲恥難忍……難道竟不是造化里造就……這恥辱一道,於這里頭深造三層,也是使然……可見風流之事,本不是主子獨有,亦不特需那等男子奸辱,便是女兒家也是天然的……”
她想到這里,也不知怎的,又想起妙玉來:“我一向兒自持清白,躲著主子,卻連累了妙玉被主子奸汙玩弄……如今想來,究竟是我害了她,還是反而脫她出了真正苦海,斷了那層'我清白不沾染風月'的妄念,才算是個了局呢……”心頭越想越亂,竟反復思量,仿佛是愧對自己素來之桀驁,有心要“順從奴德”,也不知哪里來一股子心氣,身子一震,一咬牙,竟是又蹲身半福,道:“情妃姐姐……您說哪里話來?我適才不是說了,一切是造化……您是妃子,我是小姐,差著尊卑位份,園中本有規矩。適才是顰兒有些個怕了,若是姐姐您想……想……想要……”她此刻到底掙扎,方知出口艱難,努力憋了紅臉,但憑著一股子氣,從牙縫里擠出那羞臊言辭來:“想要玩玩顰兒身子……交歡侍奉,遭奸受辱,本來是顰兒的本份,給主子先玩,還是給姐姐先玩,可笑顰兒還挑個什麼。何況主子定的規矩,姐姐可以的……姐姐看得上、能舒坦便是了……顰兒雖羞恥凌辱,也算是盡了奴德……姐姐盡不必管顰兒感受才是。”
她一路咬牙忍恥說到這里,頓一頓,羞得幾乎要昏過去,見可卿卻無舉動,靜默片刻,才回過口氣來道:“只是姐姐今兒究竟是怎麼了?卻是遇到什麼事?妹妹雖不敏,姐姐能告解一二便告解一二,我聽聽,便是不能為姐姐排憂解難,至少也當姐姐舒展了心事……若不能……姐姐只要那什麼……到底,到底……不必憐惜我”,說著,自己也知自己這話竟是實在羞得無地自容,低頭玩弄自己衣帶。
可卿見她如此,聽她如此,論此刻形態倒似芙蓉初露花苞羞,察言語心緒倒似杜鵑啼血盡,可憐可嘆亦可觀玩,倒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心中忽然又起個荒唐念頭“這雪玉般的潔傲小女孩居然也悟了……主子倒另有一份溫柔可享……可憐我時日將盡,否則難不成我也可品幾分滋味……”。
只是可卿此時再也不忍心就此褻瀆她的。
轉過頭,方才淡淡,一字一頓道:“主子這會子已命人圍了天香樓,我本是在外頭走動,是有個昔日里姐妹,不顧生死傳個話給我……只是傳話給我又能如何?我這一回去,便怕再也出不來了,今兒主子就要處置我……說來我亦是自作自受,無可奈何,倒不過路過櫳翠庵,來這里告菩薩一聲……就回我院子里去等死罷了……”
哪知黛玉早猜到五分,此刻心境,聞得這等雷霆消息,竟然依舊支持得住,半晌卻字斟句酌和悅顏色道:“姐姐……你究竟是有什麼事體難見主子,我也不問;究竟是真是假,我也不言了。我這幾日便一直在想這事。我們宗族有罪,說是貪贓辜恩,其實聽說犯的還是聖忌,都該是剮的罪,可我們主子卻格外庇護加恩,為的什麼……?”
可卿聞言卻瞧著黛玉,不知她所言何意。
黛玉卻依舊道:“其實想來只為了一條,說句啐口的話……主子風流,覺著我們幾個女孩子,不僅模樣兒,只怕性情上亦能愉悅主子,就憑這一條,才饒了大罪,拘在園中受用。從人倫上論,主子便確確是個荒淫的。”
可卿萬不料她說出這等話來,倒唬了一跳,卻聽黛玉依舊說道:“只是如今我們,一死一生,皆在主子一念之間。有罪無罪,當懲當赦,也在主子一念之間……姐姐……你說句等死,就不是為奴之意,你為自己也罷,也主子也好,既說自己有了罪,就該去見主子……見主子……見主子求奸求辱……寧可讓主子奸玩你至死,也不要落到那起子齷齪人手里。也算了了這輩子的孽,酬了主子這輩子的恩……來生來再不要脫胎紅顏女兒家才是正理……”
可卿看著黛玉半晌,到底長嘆一聲,卻不再答言,轉身吱呀推開佛堂小門,竟要出門。
黛玉忍不住追一句道:“姐姐……我不忍心看你如此,就再追問一句姐姐……姐姐究竟有沒有……有沒有……真能惹主子生氣要……要發落的事體?”
可卿回頭,居然淒然一笑,此笑風情萬種,但使雲月失色,桃梅無顏,只緩緩道:“罷了。適才林妹妹說你我一般兒人。其實我如今方知,你我究竟有一等子差別。園中女子,如同妹妹,其實都貞潔自守,便是要供主子奸玩賞用,也是禮上所迫,只這樣,才能讓主子品賞恥態。只我,卻是天性里淫賤無恥、水性喪德。我如今死到臨頭,菩薩在上,便告訴妹妹也不怕,我喜歡主子奸我的……我頭一次被主子奸玩也是傷心欲絕,後來卻喜歡的緊,不論什麼性奴不性奴的話。我也日日盼著主子來奸弄我的身子,如何折磨凌辱我也成的。而且……我也喜歡奸其他女孩子……我,我自問自心,其實也喜歡其他男人也能來奸我,是了,不論是不是主子,只要是模樣兒好又懂得其中味道的男子,我都喜歡……你說這等喜歡,究竟算不算對不住主子?……妹妹你如今說天性二字,說風月是造化自然之理,只是妹妹聰慧,等妹妹真的被主子奸玩過,再去逼迫奸玩下位的女孩子,再甚或被鳳丫頭甚至你寶釵姐姐逼奸……再甚或被其他男人奸辱,妹妹,你如今到底是冰潔處子,一塵不染,等你嘗盡種種風月,還能說出天性二字麼?我已知透其中滋味,總想來天理報應,女兒家失貞辱節、淫心妄行就該有這下場。”
黛玉不想可卿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一時竟聽得臉蛋兒通紅不知如何答話,半晌,卻聽可卿又是淒然一嘆道:“話雖如此,但是其實園中一池靜瀾之下,卻有這許多機心……這回是有人布了天大的局來害我……我便是死了也就罷了……林妹妹你雖良善,卻也當自珍重小心……”說著,婉轉幽嘆,也不待黛玉再說什麼,轉身推門就出去了。
只留西風卷寒,吹得帷幔撲扎、卷幅搖曳,倒是一堂冬意凌凌。
黛玉呆呆了半晌,門上紫鵑才進來,悄悄道:“姑娘,似乎出事了……?”
黛玉回頭看看一堂佛號,獨有那一幅“蓮心”兩字被窗外西風格外吹得凌亂,都歪了行跡,上前親自扶了扶正,才回頭道:“紫鵑,你出去找個丫鬟來打聽打聽,就問問……主子這會子在哪里,我想要去見見主子請罪請安才好……”
紫鵑一驚一愣,瞧了黛玉片刻,卻也不再多問,道個是,轉身出去,一盅茶的功夫,又回轉到佛堂里來,對著黛玉正色道:“已經問了,顧恩殿里的小丫鬟說,主子不在顧恩殿里,帶了鴛鴦姐姐和金釧兒姐姐,去了怡紅院……姑娘……外頭好像果真出事了……園子里多是太監兵丁,說是已經封了天香樓,抄撿出幾大箱東西來,小丫頭們都在傳言,說……說是情妃可卿,其實是自己私通戲子柳湘蓮,拿尤氏三姐頂缸。如今那姓柳的混賬下流坯子,被主子門人捉了,滾筒倒豆子都招了……情妃這會子……罪上加罪,這等大事哪里還了得,怕是要處置呢……”她說了半日,見黛玉似乎沒聽到心里去,忍不住追一句:“姑娘……這無非是園中是非……管她真假。姑娘,咱們是寄人籬下的小角色,那情妃也罷……鳳妃也罷,素日里也和我們無甚往來,姑娘倒還是不要亂想,淌進這渾水里……主子雷霆一怒……我們便是磨成粉,也禁受不起的……”
黛玉卻是淡淡一凝眉,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並不為這個。不過那日怠慢了,該去見見主子請罪……”卻不再說話,只緩緩出了櫳翠庵,聳聳香肩,緊一緊那領子白狐披風,緩步就往怡紅院方向去,紫鵑無奈,也只得跟著。
一路上但見園中丫鬟奴兒,太監宮女,各自奔來跑去,驚惶失措,想來無非是又有兵丁進園,各房差往,打探消息罷了。
黛玉也不多搭理。
待到走到怡紅院,那院門卻半敞著,迎出來一人卻是晴雯,便上來,萬福施禮,卻也疑惑笑道:“姑娘怎麼來了?……天氣冷,要不快里頭坐。只是……主子這會子在里頭……”
她本以為以黛玉性子必然要回避,哪知黛玉淡淡一笑,道:“園子里攪擾不堪,主子是來兩位夫人這里躲清閒了?還是來看看襲人姐姐們?”
晴雯也是俏臉一紅,自然明白黛玉此話不過是問弘晝可在里頭風流逞欲,園中驚變她如何不曉得,也不知這素日里躲得清靜的黛玉這會子跑來這里做什麼,低頭俏聲道:“主子來做什麼,我什麼台盤的人兒,不敢進去問的,自然有金釧兒、鴛鴦她們維持……如今主子是在後頭廂房里,說是來瞧瞧迎春姑娘她們姊妹……林姑娘若要進去見主子,只怕還是要回了金釧兒她們才好……”
黛玉上下打量她兩眼,卻淡淡搖頭道:“我見主子做甚麼……只是前兒妙玉將那一尾唐琴帶了去稻香村給那里小丫頭們學樂,我房里就只余了兩尾俗琴,想著原本……這里還有一尾'小川'的,不知可收了,若如今這里一時收著不得用,可讓我來瞧瞧?……”
晴雯聽著是這等沒要緊的事,心下更是疑惑,口中只得道:“這點子小事,姑娘倒還自己來……那琴本來是……是寶二爺用的,後來本是收到庫房里了,倒是那日……太太說琴不害意,白收著糟蹋了東西,如今安置在後頭書房里,也就是個擺件做做樣子,我們幾個哪里會弄這等勞什子……我讓小丫鬟去替林姑娘取了來就是了……”
黛玉低頭躊躇一分,才抬頭道:“你不懂,我還要瞧瞧可合我的心意,這等物件總要搭配了房內擺設才是。我自個兒進去瞧瞧可好……主子既在廂房,不在書房臥室……想來也是不礙的。”
晴雯也不知這黛玉打的什麼主意,忽巴拉的跑來,特特說要收一口琴走,弘晝自然是赦了迎春惜春姊妹,來安撫也罷,淫玩也罷,總是在怡紅院里將息,黛玉如何偏偏在這會子要到里頭去。
若說要想邀寵求見弘晝,卻也不是素日里這黛玉的性情。
只是她到底也不好攔著,一思量左右不過是黛玉的古怪性子旁人也難猜透,只得笑道:“既如此,我陪姑娘進去就是了……往右手抄廊繞著走,想來遇不到主子……”
黛玉才點點頭,便隨著晴雯走了進去。
怡紅院本有三進院落,敞亮開闊是園子里最福地洞天一處所在,昔日也是人口最多之處。
自內里院中用五六十株桃杏勾就了兩道天然木廊,若向東而下,後台是四四方方一處四合院子,迎春探春如今便住在原本大丫鬟們住的兩側廂房里頭,四合院正房卻是如今王夫人、薛姨媽居住所在。
繞得過去便是後院,小丫鬟們居住所在。
而原本正室寶玉臥室、書房,以及值夜丫鬟陪睡的小屋,皆在院子正東面南朝北處,兩處倒果然隔了數道曲折回廊。
如今怡紅院里偏偏不比別處,兩王氏、襲人晴雯、麝月秋紋乃至小丫鬟們並迎春、惜春兩位客居,都在其東側。
西側主位空缺,這書房、臥室便是再暖香熏透、玉裹銀裝的,憑是誰,再也不肯住進去僭越了,只時時命人打掃了,倒也是空落干淨。
黛玉隨著晴雯,自那木廊上向東,邁過那東面小小一扇蘇州石文章門,再自半格沉落踏步石階轉過去,便是一處朱紅色小閣,挑起貝殼灑墨簾子,推開前木後銅的穿衣鏡大門,便是昔日寶玉讀書習字之絳紅書房了。
這一所在卻與怡紅院內外頗有所異,倒是小巧,只七八丈見方。
原來昔年賈政治家,最不喜寶玉奢華風流,便命其從簡讀書。
可笑這門上門下合伙著糊弄賈政,不過是將寶玉這一讀書所在刻意裝飾得簡潔素朴以上回賈政,下悅寶玉;其實怡紅院里上上下下,暖香溫玉、妝金戴銀,遍布綾羅,盡織錦繡,這里頭一處朴素亦不過是唬人而已。
但見西首是一張雞翅木清漆書案,上頭依舊是紙筆墨硯等;靠牆兩溜花梨書架,襲人等如今也不敢怠慢了,依舊是滿滿堆著書卷,卻不過是《大學》、《中庸》等;四牆上一色兒漿白,除了一張《燃藜圖》再無個飾物。
那東首倒有一張寬深暖炕,本是歇小覺用的,鋪著竹簡鑲布炕席。
只如今冬日里,本來是該鋪得軟墊才是的,那一床團錦軟褥子如今卻卷成一團條,靠立在炕頭一側。
暖炕一旁更有個四層的大幅木架子,上頭擱著著炕屏腿幾一張、雲杉棋盤一方、並有一張深紫色七弦古琴。
晴雯便笑著指著道:“不就是這個了……如今這里哪里還有人會這個……姑娘瞧瞧可使得?……”
黛玉上前瞧看,那琴身卻是一整條紫檀烏木所雕,狹長細潤、雲紋鬼色、吞玄吐幽、至於尾處看似胡亂雕琢了一對旋角,似鳳非鳳,似雀非雀,其實卻是巧匠苦心造詣,頗有上古遺風,琴首雕四個篆字“清玉周聲”,琴尾亦雕四個篆字“小川秦音”。
一時倒也瞧住了,上前輕輕以披風袖口撫了撫琴身上落塵,回頭對晴雯、紫鵑淡淡道:“等會子再說……我且試試可使得。”
晴雯倒是一愣,難不成這會子黛玉竟要在這里撫琴,豈非容易便驚擾了弘晝?
欲知後事如何,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世人皆有菩提情
萬物難免慈悲心
昔日世尊拈花意
遺留大千紅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