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除夕又過了元宵,牛炳仁再也沉不住氣了,早早地趕往鎮上的醫館,他要親自去拜望拜望胡先生。
醫館剛開門還沒有開張,胡先生在醫館里這里擦擦那里掃掃,一轉身牛炳仁沉著個臉杵在眼前,一驚之後滿臉堆下笑來笑呵呵地說:“大半年不見你到鎮上來,養得白白胖胖的都有些發福了,抓藥的事情叫家里人來就是了,真沒空我也可以叫人給你送上門去,何必勞你大駕咧?”
一邊叫婆娘端了椅子出來招呼他坐下。
“你這嘴!到底還是生意人!”
牛炳仁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來,一撩衫子四平八穩地坐在椅子上,端過熱氣騰騰的茶來嘬了一小口,有些燙,皺皺眉頭便放下了,一抬臉不緊不慢說:“先給我包些安胎藥來!”
“快快快!給牛先生包三個月吃的安胎藥!”
胡先生趕緊跺著腳叫喚起來,催促婆娘到里間去抓藥,一邊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啊喲,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就說,只要喝了我的藥……”
“你甭說你的藥了……”牛炳仁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胡先生便愕然地住了口,他把不准面前的男人是什麼心思,只得恭敬地聽著,只聽的眼前的主顧冷冰冰地說:“我婆娘又沒喝你的藥,全是我兒子媳婦喝下的,兒子媳婦沒懷上,婆娘倒懷上了,你倒說說看,張三吃你的藥治好了李四的病,你這藥就這麼奇?!”
胡先生被當頭澆了碗冷水,眼珠兒滴溜溜地一轉,抱了抱拳避重就輕地道起賀來:“炳仁兄咧!恭喜你老年得子,到了你這年紀,還能生出娃娃來的,這十里八村可是數都數得清的呀!”
“你說話盡給我指東打西的!”
牛炳仁也遮掩不住心中的得意,咧開嘴兒淡淡地笑了一笑,語氣也不那麼冷硬了:“我今兒來不是來追究你的責任,你也體諒體諒老哥,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傳宗接代的事還是下一輩的義務,我可不能容忍在高明這輩就此絕門絕戶!”
這時女人捧著藥包走了出來,胡先生向她揮揮手示意她放到桌面上,女人看了看兩人冷峻的臉色,知趣地回到後院去灶房里忙活去了,“你的意思是,再給高明娶一房媳婦?”
胡先生小心地試探著。
牛炳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絕望地說道:“本來我們牛家沒這個規矩,可是你看看,不休也不行的了?”
“你不要這麼著急就下論斷,”胡先生搖晃著光禿禿的腦袋,老練地說,“這得分兩種情形,要是毛病出在女人身上,休了另娶一個便是!要是毛病出在男人身上,咋整?休了這個再娶個進來,還是一樣的留不下後……”
牛炳仁吃驚地問:“這不生娃的毛病,咋會出在男子身上哩?”在他的思想里,自古都是女人生娃,生不下娃便是女人的責任。
胡先生見他疑惑不解的樣子,便做了個通俗簡單的比擬:“你是盤弄莊稼的人,應該知曉這個道理。你觀察那南瓜蔓子,雖是一條根藤開出來的花,可就是有那麼幾朵花偏不能坐瓜,其他的就沒問題,這種只開花不坐瓜的花叫狂花,一樣的道理,有的男子就好比這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你先得弄清楚誰是狂花再說休不休的話!”
“這……這人也能跟莊稼一樣?”牛炳仁狐疑地望著胡先生,胡先生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又問:“那我咋曉得誰是狂花誰不是狂花?”
胡先生示意他湊過耳朵來,把嘴筒子杵在他的耳邊神神秘秘地說:“帶蘭蘭去上一回喜樂會!”
“你開啥玩笑?!”
牛炳仁像被火炭燙著了耳朵背似的往回一彈,憤怒地盯著胡先生的臉,要是這種惡毒的帶有侮辱性的話從別人口里冒出來,他手里的竹節拐杖早掄到這人的鼻梁上去了,“老弟啊老弟,你不愧是姓的胡哩!這種缺德的話也說得出口,簡直配得上胡說八道這四字了!”
他忍者心中的怒火說。
胡先生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頭,笑道:“話糙理不糙,你聽我的,就讓蘭蘭去一回,懷得上說明她不是狂花,毛病出在高明身上;要是懷不上,你休她就有理了。”
“你倒說得輕松!”牛炳仁懊惱地說,“萬一要是懷上了,我的孫子就是野種,這讓我這張臉往哪底擱?”
“這時候你還顧惜你的臉皮咧!”
胡先生冷冷地揶揄道,“你說的是萬一,萬一懷上了就說明高明這娃娃有病,蘭蘭懷了娃娃,終比抱養來的親切些,我不說你不說誰曉得里頭的底細?!這樣牛家也就有了後了哇!想想,想想……”
牛炳仁悶悶地不說話了,向他要來水煙筒“咕嘟”“咕嘟”地抽吸了半晌,才抬起頭來甕聲甕氣地說:“你指的這條瞎路我不走,你先給他小兩口都抓些藥,權當兩個都有毛病在身上,嫌觀察一段時日,萬一治不好的時候再說,這麼大的事情,到那時候還要和婆娘合計合計,我一個人拿不了主意!”
胡先生見又有銀子可賺,便樂顛顛地跑進里屋去給了抓了藥。
牛炳仁提著大包小包的藥袋子出了醫館往回走,一路上忍不住不停地想“喜樂會”的事情——原來河川兩岸流行著許多的罵人的話語,其中一句就是:“誰說下昧良心的話,誰就是喜樂廟里拾來的!”
這句話常用於賭咒發誓的時候。
好多年前,牛炳仁和爹到山里去挖藥草時去過這喜樂廟,要翻過五座莽莽的高山,從天剛發亮就出發得走上整整一個白天才能抵達。
那是坐落在群山中的一座孤峰,直溜溜的像男人褲襠里那話兒,人們都曉得它像什麼卻給了它個比較文雅的名字——棒頭峰。
不知從何時開始,有個雲游的行腳僧路過此峰,便在半山腰上結庵而住,日日夜夜在里面課誦經文,也不知住了多少時日,人去庵空了無蹤跡。
也不知是那個多事的人將草庵改作了泥土夯實的小廟,先是進山采藥的人躲風避雨的地方,後來便莫名其妙地供了一尊怪神在里面。
說起這神的模樣,牛炳仁還記憶猶新。
雖說全是泥塑的,卻也做得奇異神似,仿佛活的一般:在那腦袋上,左一邊是男人披散的頭發,右一邊是女人高高的倭墮髻;左一只眼睛卻如虎目圓睜,右一只眼如杏子核兒柔媚流轉;左耳线條粗獷,大大的耳垂直懸垂到了寬厚的肩頭上,左耳卻細膩精致,上面還吊著個耳鐺;左半邊臉須毛虬張,右半邊臉卻顯得圓潤光潔;左胸脯上肌肉成塊,中間一枚僅有小指尖大小的奶頭,右胸脯上卻是一只渾圓挺翹的奶子,頂上乳暈成雲;左邊的大腳掌上踏一只寬寬大大的草鞋,右邊的細腳掌上卻穿一只淡粉色的繡花小鞋兒;
最私密的部位裹了一條布塊,左手膀粗壯結實,高高地擎著一把鐵澆的棒頭,右手臂光潔豐實,托著一只微微開口的大河蚌——這就是遠近聞名的喜樂神了,再古一些的人也稱之為棒頭神。
喜樂神是男女和合之神,在當地人的心里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每年元宵節過後定期舉行七天的喜樂神會,離得近的一般在家吃了晚飯摸黑上去,離得遠的白天就開始動身,抵達後隱在山腳的樹蔭里吃干糧喝水,到天擦黑才隨在眾人後頭上去,半夜時廟里燈火通明香煙繚繞,這時神會最鼎盛的時段。
一般情況下,去赴喜樂會都是很隱秘的事情,只有不孕的媳婦實在沒有辦法采取,由婆婆在前頭引路,半道上遇見熟人都說是去走親戚,別人也曉得在這個時節半夜“走親戚”後頭的意思是啥,只是瞅了婆婆手上提著的蓋得嚴嚴實實的竹篾提籃笑笑就不再過問了。
到了廟里必定是人頭攢動,婆婆拉著媳婦的擠到神像跟前,恭恭敬敬地將提籃里備好的供品陳列在案台上,恭恭敬敬地點燃蠟燭將紫香一把插入香爐里,然後婆媳兩個才一起齊刷刷地跪在草蒲團上,虔誠地合掌在心中默念想要男娃娃還是女娃娃。
拜完臨出廟門的時候,婆婆將備好的紗布往媳婦頭上一罩,約定了碰頭的地點便遠遠地走開了。
這時候,藏伏在夜幕里的男人就竄出來拉兒媳的手,兒媳透過半透明的紗巾看看模樣兒中不中意:若是不中意,就等下一個來拉她;若是中意,便隨著男子到一個背風無人的旮旯角里,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脫下褲子來就湊在一處日。
日完之後各自分開,誰也不認得誰,媳婦按事先約好的會面地點找到婆婆,婆媳兩人打著火把便下山回家。
不過仍舊不大放心,再次把兒媳往黑暗中推過去,說:“咱大老遠的地趕來,再弄一回更加保險些!”
還有的媳婦找不著婆婆,就立在約定之地巴巴地等,大半晌才見婆婆從黑暗里走出來,一邊提褲頭一般喜滋滋地說:“咱明兒還要來!”
來年要是誰家生下娃娃了,還是由婆婆領著來喜樂會上謝神,到了那時候,便是兒媳等婆婆了!
所以離棒頭峰近的年輕男子都愛趕這喜樂會,一年又一年,遭遭不落,也不想討個媳婦拘管著,心甘情願地做個快活的光棍漢子!
牛炳仁心事重重地踏進院子,暗冷的日影已過了正午,牛楊氏正在灶房里把饃饃切成薄片扔到油鍋里炸,一扭頭看見了丈夫陰沉著一張臉,便問道:“我還以為你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哩!話也不說一句就出門,現在才回來?!”
女人一邊說一邊用筷子在翻滾的油里夾脆黃的饃片,牛炳仁趕緊提醒了句“小心油濺到你身上”,提過一把木椅來坐在桌邊拿了煙筒悶悶不樂地抽起來。
女人把一大盤黃亮酥脆的饃片放到跟前的時候他也渾然不覺,“你出去一趟,就把魂兒給弄丟了?!路上碰著了狐狸精?”女人揶揄道。
牛炳仁便一五一十地將胡先生說的話轉達給了女人,女人當即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你那腦袋咋長的?要是帶蘭蘭去喜樂會,你牛家的先人臉面都丟光了,枉活了大半輩子,這理也辨不清?!”
“不去就不去嘛!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來問你來了咧!”
牛炳仁攤著雙手委屈地說,很明顯女人已經斷然指出這是個荒唐的舉措,“這婚都一年多了,你說咋整?難道咱家能白養一只不下蛋的母雞?!”
他一臉的苦惱。
“喜樂會是斷斷去不得的!蘭蘭也不能休!”
牛楊氏斬釘截鐵地說,一向唯夫命是從的她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斷,“蘭蘭多好的媳婦呀!雖說有時候陽奉陰違不聽勸,大體上還是曉得事理,也不曾頂撞你我一次,你不是又抓了藥來的麼?”
牛炳仁點了點頭,“藥是抓來了,就是問題得不到解決咧!”他抓藥時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胡先生面前玩的障眼法而已。
“那就管束著按時吃藥,你看我,就是堅持吃你抓的藥,才懷下這娃娃的!”
牛楊氏摸摸肚子驕傲地說,算起來都有兩個月了,她甚至能提前感受到腹中生命的律動,一個人心里成天喜滋滋的。
“人和人畢竟不同嘛!怕是高明爺爺遷到那福地後,住得舒服了給帶來的……”牛炳仁說,他不明白老頭子咋就不保佑保佑兒媳也懷一個,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事到如今,也只得先吃了這副藥再看了,權把死螞蟻當活螞蟻治!”
“是咧!是咧!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不是這樣常常這樣說哩嘛?”
牛楊氏寬慰著愁眉不展的丈夫,她的頭腦里早已經形成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就差個實施的時機了。
她坐在對面看丈夫咀嚼著油炸饃面,猛乍里記起一樁事來:“年年元宵節,雨灑屯都請來戲班唱大戲的哩,今年咋沒聽人說起?!”
雨灑屯是黃牛村北邊相鄰的一個村子,以雨水豐沛田地肥沃而聞名遠近,屯里的霍光地是頭號財主,年年元宵節都要搭戲台演三天三夜的大戲慶賀豐收,將元宵節形成的歡樂氣氛推到高潮,這是一年里又一個輕松快樂的時月。
“咦!一扒拉的煩心事,攪得我倒把這茬給忘了!”
牛炳仁一拍大腿,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說,他唯一的愛好便是聽戲,往年有金牛經管著牲口,一家三口在日頭未落便趕往雨灑屯去聽戲,“年年都有,今黑是頭一晚!不知請了哪里的戲班來,沒了金牛,今年怕是去不成了咧!”
他落寞地說。
“你去你去!我來經管牲口,帶上高明兩口兒,”牛楊氏大方地說,她曉得丈夫最好這口,不想拂他的意,“蘭蘭去年剛進門,也沒去過,讓她疏散疏散心情,也好過呆在家里不出門!”
“既然今兒蘭蘭是主角,我作為男老人也不好領著,還是你去的好,”牛炳仁知趣地推辭道,盡管內心很失落,也表現出作為家長的豁達大度來,“只是你懷著身孕,戲台前人多要防止拉扯,遠遠低看看就回來。至於高明嘛,結了婚的人了,湊啥熱鬧?留在家里陪我諞白解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