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玄幻 六朝雲龍吟

第二十七卷 第8章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8614 2024-03-02 08:10

  九月初九,盤踞洛都多年的大俠朱安世終於被擒,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董宣動作極快,襄邑侯派來的屬吏還未登門,他已經親自帶著人把朱安世逮入獄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獄中囚徒被殺戮殆盡,他身為洛都令,這幾日倍受攻訐。董宣倒不怕丟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職,天子無人可用。前番因韓定國遇刺,陳升被貶,天子在軍中已經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論罪去職,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難出南宮。

  眭弘至今蹤影皆無,董宣正想尋個由頭,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勢力的大俠開刀,朱安世落網的消息,可以說來得正好。

  董宣盡顯強硬之勢,趕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帶著人將朱安世的藏身地團團圍住,然後親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當場斷其一臂,又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斷,扔進死牢。反正洛都的監獄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網,董宣顧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親自在獄中開審。

  朱安世為人凶悍,董宣審到天亮,幾種酷刑連番上陣,他始終堅不吐口。

  董宣陰沉著臉擲下刀筆,吩咐道:“先給他治傷。包扎好,再接著拷打!”

  朱安世斷臂被白布包著,血水不斷滲出,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兩塊肉來。看到差役拿來傷藥,他只輕蔑的一笑,便不再理會。

  那差役拿著一隻陶罐,用一根纏著布條的柳枝攪拌兩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藥膏往朱安世傷口上抹去。

  樹枝觸到傷口,朱安世牙關“格”的咬緊,額頭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著他,忽然眼角一跳,來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幾,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藥罐落在地上,“呯”的一聲摔得粉碎,里面的藥膏潑灑出來,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著發出一絲輕微的腐蝕聲。

  “拿下!”董宣厲聲道:“查清他的毒藥是從哪里來的!敢有一字虛言,將他的手腿關節盡數打碎!”

  不等那差役開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關節應聲斷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虛言,也只剩下三處完好的關節了。

  那差役慘叫道:“是趙邸!趙邸的管事給我的!說是上好的金創藥,讓我混到傷藥里,找機會抹到他的傷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藥啊!”

  “荒唐!”董宣喝道:“趙王身為諸侯,為何會給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們許了我五十金銖!”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們要害朱大俠的性命啊!”

  董宣當機立斷,“這廝胡言亂語!推出去斬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級就被送到案前。

  濃郁的血腥氣充斥牢內,一直死咬牙關的朱安世抬起頭,然後“格格”笑了起來,“沒想到我朱安世一條性命,就值五十金銖……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開乃公!再給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獰聲道:“乃公什麼都告訴你!”

  董宣冷冷盯著他,“拿酒食來!”

  朱安世斷臂被一塊新布扎緊,他拖著沉重的鎖鐐席地而坐,旁邊兩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劇孟!”朱安世酒足飯飽,第一句話就令董宣背脊繃緊,“劉丹那廝親手挖掉劇孟的眼珠,他都一聲不吭!好漢子!哈哈!好漢子!”

  董宣厲聲道:“說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麼眭弘?”朱安世斜著眼看著他,“董臥虎,你不會連聽都沒膽子聽吧?”

  董宣目光轉冷。旁邊一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聽聽朱大俠怎麼說。”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殿中的宮女、內侍都被遠遠打發開去。單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斂視,微微躬著身,一言不發地侍立兩側。

  劉驁沒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頭髮挽了個髻,用一根簪子插著,慢慢看著面前的簡牘。竹簡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厚三分,簡上的字跡墨痕尚新,內容卻是觸目驚心。

  “趙王劉彭祖私囚劇孟於私苑,每日嚴刑拷打,追問戾太子子孫下落……”

  “趙王交結亡命,刺殺仇家,事發之後,嫁禍於襄邑侯……”

  “趙太子劉丹與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繼母……”

  “與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趙王後姊妹行巫蠱事,詛咒趙王劉彭祖……”

  “於御道私埋人偶,詛咒天子……”

  “埋人偶於寢宮,詛咒太後……”

  “趙王父子暗連諸侯,圖謀不軌……”

  劉驁放下竹簡,“太後知道了嗎?”

  董宣道:“審訊時襄邑侯派來僚屬,入獄旁聽。其後永安宮也派人來,將供辭抄錄了一份。”

  洛都令審案,列侯自然無權旁聽,但呂冀身為掌管朝政的大司馬,派僚屬聽審理所當然,連強項令也拒絕不得。

  “查出來了嗎?”

  “依照朱逆的供辭,臣在朱雀門御道起出人偶數隻。其余各處未敢妄動。”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兩寸,依稀是一個年輕男子。木偶通體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處塗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

  “就這些?”

  “據朱逆口供,由他經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剛從地下掘出,上面還沾著泥土,幾處朱漆紅得刺眼,仿佛木偶體內滲出的鮮血,尤其是私處的血痕,讓劉驁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動。

  “好!好!好!”劉驁咬牙笑道:“中行說!你去下詔,趙邸所有人等,無分貴賤長幼,一律收系入獄。正好監獄空著,讓他們先去嘗嘗階下囚的滋味。”

  中行說木著臉道:“是系往詔獄,還是洛都獄?”

  “讓他們去享福嗎?”劉驁冷冷道:“趙邸仆隸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送到北寺獄。”

  董宣眉頭動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嚴酷的監獄,專門收押地痞無賴。日前處決在押囚徒時,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斬首不足百級,因為大多數囚犯都已經死於獄中。那些奴婢送進去,能活下來的十不存一。北寺獄則設在北宮,由內庭宦者掌管,由於地處宮中,囚徒一入其中就與外界斷絕消息,若沒有天子太後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連收屍的資格都沒有,傳聞酷毒之處甚至還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這道詔書,等於將趙王一系都送上不歸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聲,中行說卻插口道:“應該把趙王父子送到上林獄,嚴加拷問!”

  上林獄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從徐璜手里買的官,中行說此議還是想把這些身份貴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劉驁回顧左右,對幾位中常侍道:“你們看呢?”

  若非事關太後,徐璜真不介意籍著此案抖抖威風,但有太後和襄邑侯盯著,這事比炭團還燙手。此時被天子問到頭上,他硬著頭皮道:“北寺獄便可。”

  劉驁道:“就北寺獄吧。”

  中行說不服氣地說道:“北寺獄在北宮!上林獄!”

  劉驁提高聲音道:“北宮就北宮!你閉嘴!去召金馬門侍詔!”

  中行說氣鼓鼓出門,一轉眼又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執戟郎。

  劉驁惱道:“我讓你去找金馬門侍詔!寫詔書的!”

  中行說一臉無辜地說道:“他也是金馬門侍詔,聖上親自給的。只不過還兼著執戟郎。”

  劉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嘆了口氣,無奈地對東方曼倩道:“你來寫。”

  東方曼倩的長戟放在殿外,這會兒過來看了眼簡牘,便提起筆,醮了醮調好的朱砂,在黃帛詔書一揮而就。

  中行說興災樂禍地說道:“外行啊。讓你草詔,你竟然直接寫了?聖上,這可不怨我。”

  劉驁皺眉拿起詔書看了一遍,片刻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璽。發尚書台。”

  中行說有點不信,接過詔書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個錯處,最後冷哼一聲,“還金馬門侍詔呢,我拿腳趾夾根樹枝,都比你這字強!”

  東方曼倩籠著手呵了口氣,“執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寫得好嗎?”中行說拿筆在上面寫了個“詔”字,“你來看看,是不是比你寫得好一百倍?”

  “夠了!”劉驁怒道:“詔書也是你亂寫的!換一張來!”

  中行說嘟著嘴去拿詔書,東方曼倩卻略一思索,提筆又補了幾個字,然後奉給劉驁,“如此可好?”

  劉驁看了一眼,後面補了一句:詔聽罪者入郡邸獄。

  劉驁沉吟多時,他把趙王一家發往北寺,大半有賭氣的成份。趙王一向與太後親近,這下可好,這些逆賊私底下連太後都詛咒上了,還把木偶埋到了太後的寢宮里,因此他憤怒之余,還有一絲隱約的幸災樂禍。但趙王謀逆,是他秉政以來,甚至是登基以來第一大案,能不能順利辦下來,無論是對他在朝野之間的聲望,還是他對朝局進一步的掌控,都至關重要。將這個機會拱手相讓,劉驁頗有些不甘心。

  東方曼倩的提議正在兩者之間,郡邸獄是諸侯設在洛都郡邸的監獄,由鴻臚寺主管。將謀逆者交給太後審詢,聽罪之後再發往郡邸獄,外面只會說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會說天子是忌憚太後的權勢,此舉既顧全了太後的體面尊嚴,最後的處置權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劉驁贊許地看了東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馬門了,就在此殿待詔吧。”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口透入,程宗揚臨窗而坐,一手執觴,一邊透過玻璃窗,望著街口的延年閣。

  趙王謀逆案一出,朝廷反應快得驚人,也粗暴得驚人。朱安世下獄不到三個時辰,中行說便帶著詔書直趨趙邸。

  中行說宣詔之後,並沒有按慣例允許趙王自盡,而是由繡衣使者江充帶領執金吾封了趙邸。趙王劉彭祖、趙太子劉丹、趙王後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帶走,再無音訊。邸中奴仆盡數收押入獄——而且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遠赴趙地,捉拿趙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屬。

  延年閣也未免幸免,被砸壞的玻璃還沒有來得及修復,就被差役封門,自掌櫃杜延年以下,店內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鎖拿一空。

  盧景與他碰了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呼一口氣,拍案道:“痛快!”

  盧景前日大耗真元,臉色蒼白得嚇人,一碗烈酒下肚,臉上才多了點血色。他捏了顆炒豆,一邊咬得“格崩格崩”響,一邊道:“我還想著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劉彭祖那廝,沒想到一轉眼你就把他們全家送到獄里!連朱安世也沒放過!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也!”

  程宗揚卻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閣是五哥和長伯出的手,我倒是什麼都沒干。”

  “何必妄自菲薄?”盧景道:“如果讓我來做,頂多跟郭解一樣,找個機會摸入趙邸,斬了劉彭祖的狗頭,怎麼也不會這麼一網打盡,而且還斬草除根。”

  說著他又感嘆道:“真沒想到朱安世和劉彭祖會掐起來。”

  “因為他們兩個心里都有鬼,旁邊還有個心里鬼更多的劉丹。”程宗揚給盧景斟了碗酒,“劉丹背後干的缺德事數不勝數,連劉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趙王父子出賣,肯定咽不下這口氣,索性反咬出來。”

  盧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輕時還好,年紀越大心思越重,連江湖上的兄弟也能賣掉。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

  “劇大俠怎麼樣?”

  “他昨晚醒來片刻,又昏睡過去。”

  “又昏迷了?”

  “這是好事。”盧景道:“他醒過來,知道是我幫他打通經脈,才放心昏睡過去,好盡快恢復傷勢。”

  程宗揚的生死根比什麼傷藥都好使,他與盧景聯手施展金針續命,終於穩住劇孟的內外傷勢。但他體內的劇毒卻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來,才出手清理乾淨。

  “趙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劇報了仇,但咱們要找的嚴君平還沒有下落。”盧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揚道:“五哥,等你恢復好了再說。”

  “今晚不行。”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程宗揚扭頭去看,卻看了個空。回過頭時,斯明信已經坐在盧景身邊,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樣。

  “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問道:“高智商那邊有线索了?”

  斯明信微一搖頭。

  程宗揚嘆了口氣。由於眭弘逃脫,天子下令滿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時間沉渣泛起,許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來,按說高智商和富安這兩個外鄉人根本不可能躲開如此規模的盤查,可偏偏至今全無音訊,讓程宗揚懷疑他們主仆是不是已經逃離,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廣里二鵝的說法已經傳得滿城都是,他們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與自己聯系。

  從理性的角度判斷,高智商和富安還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揚仍抱著一絲僥幸,也許他們躲在某個風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與外界接觸。

  程宗揚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程宗揚拿起來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軍右營騎射甄厚道”。

  程宗揚霍然站起身,“哪里來的?”

  “幕府長史掌管的簿冊。”

  程宗揚狠狠一握拳,“羽林軍!”

  自己居然忘了軍營!洛都緹騎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軍營。而且他還有正經的軍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軍的大營里面。高智商通過義縱搞到軍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沒往那邊想。卻是斯明信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從幕府數以萬計的簿冊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揚慚愧之余,對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軍的軍營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揚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且不說軍營戒備森嚴,上林苑作為皇帝私苑,私自入內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無憂,問題是自己要摸進去找他,可就太危險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自己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冒險啊。

  “找義縱!”

  斯明信微一點頭,便消失不見。

  程宗揚看著席間的空處怔了半晌,“四哥這也太雷厲風行了。”

  盧景道:“趕早不趕晚,總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盧景拿起竹杖,“篤篤”敲著走下樓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劇孟。終於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揚慶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邊,望著繁華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頭說過,讓自己給他在金市買一條街。這雖然是個玩笑,但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別說自己買不起,就算真有一條街,眼下也得賣了給雲老哥籌錢。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程宗揚道:“都看過了嗎?”

  秦檜道:“都看過了。店中沒有什麼異樣。給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經打發走了。”

  這處店面就是孫壽私底下的產業,論面積比延年閣也差不了多少,同樣是上下三層,但位置差得太遠,位於金市最西端,緊鄰城牆。孫壽作為實際的業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給一戶商家作綢緞行。程宗揚接手之後,第一時間請走了商戶,綢緞行的招牌卻還留著,准備售賣盛銀織坊的織物。

  “打聽過了嗎?”

  秦檜道:“已經打聽過了。如果要賣的話,按市價能賣三萬金銖,不過只能賣給城中的權貴。”

  程宗揚也知道金市的店鋪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權貴,只怕能買到也保不住。不過三萬金銖雖然不是個小數,但對於雲家的欠款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一間店鋪就是三萬金銖,一條街下來至少五十家店鋪,起碼要一百五十萬金銖。老秦,你有沒有辦法把價錢壓下來?”

  秦檜道:“辦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應。”

  “哦?說來聽聽。”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燒了。”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然後道:“這種主意不要再出了。媽的,我差一點都心動了。不看了,回去。”

  …………………………

  馬車剛駛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來。前面是通向中東門的大街,街面寬近五十步,橫貫東西,平常車馬川流不息。然而此時,整條大街都被一支聲勢煊赫的車隊占據。那支車隊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兩隊衣甲鮮明的騎兵開路,接著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數十輛馬車,車後跟著成群的侍從仆役,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

  中間一輛馬車又寬又大,車身貼著金箔,傘狀的車蓋鑲著翠羽,周圍懸掛著無數用絲綢結成的彩球,被陽光一映,更顯得金碧輝煌。新任的大司馬呂冀穩穩坐在車上,頭戴七梁冠,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氣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退到街道兩邊,帶著艷羨、敬畏、好奇,甚至是憤恨的目光,望向車隊打出的呂字旗號。程宗揚暗叫倒霉,竟然正趕上呂冀的車隊大張旗鼓前往尚書台,他只好下車,隨旁人一道,躬身向呂大司馬的儀仗施禮。

  呂冀的馬車越來越近,程宗揚雙手舉過頭頂,正准備長揖為禮,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離他不遠的人群中,立著一個皮膚黧黑的漢子,他的衣裳與周圍的漢國百姓截然不同,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藍的衣袍,衣擺打了無數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樣看上去頗為古怪。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都露出幾分詫異。旁人看來,也許覺得這人的衣著稀奇,很容易把他當成來自南方的異族。但落在他們眼中,卻覺得此人的衣著有些不倫不類。程宗揚和秦檜都在南荒混過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這漢子的衣著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過許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質地,衣擺的褶曲,還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揚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著一個三尺來寬的物體,外面覆蓋著藍色的錦緞,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極緊,隨著車輪轆轆行來,他手指的關節不僅握得發白,連衣袖都在微微顫抖。

  程宗揚心下大奇,這人……難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裝的什麼武器?折迭的長刀?板斧?還是系著長鏈的大鐵錐?

  程宗揚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剛一舉步,就停了下來。他身體一動,周圍有數道視线立即盯住他。這人身邊不僅有同伴,而且還是高手!

  程宗揚收住腳步,像是不經意地挪挪腳一樣,若無其事地朝前望去。

  來自周圍的視线慢慢移開,程宗揚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呂冀的主意,究竟誰這麼大的膽子?

  難道是龍宸?不過龍宸的殺手不至於這麼業余,緊張得連衣袖都在發抖。

  呂冀的仇家?可這是當街行刺,呂冀身邊的甲士可不是紙扎的,他們即使敢動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難道那個人手里的箱子裝著什麼大威力的武器,能一舉干掉呂冀?程宗揚心里嘀咕著,這家伙手里不會拎著個定時炸彈吧?

  正胡思亂想間,呂冀的車駕已經越來越近。程宗揚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著那名漢子,忽然,那人指節一白,握緊了提手。

  來了!

  程宗揚心下暗道,接著便見那名漢子衝出人群,奔向呂冀的車駕。

  呂冀車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將那名漢子團團圍住。

  那名漢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雙手舉過頭頂,將那隻箱子高高舉起,用怪異的腔調叫道:“越裳國使者!特獻白雉一隻!”

  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程宗揚卻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呂冀挺直身體,威嚴而不失溫和地說道:“原來是越裳國的使者,貴使若是進貢,當去鴻臚寺,為何當街攔我車駕?”

  那人高聲道:“我們越裳國的白雉,只獻給當世的賢者!”

  “等等!”呂冀車駕旁一名錦袍老者驚呼道:“汝可是越裳國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動了,“進獻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來,顫聲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開藍色的錦緞,露出一隻金燦燦的籠子,只見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籠內,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體雪白,連雞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動得雙手亂抖,哆哆嗦嗦地向呂冀施禮,“恭喜大司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國進獻白雉。越裳獻雉,乃是國勢興盛,朝有聖賢之象!老夫請為大司馬賀!”

  程宗揚看得眼都直了,這是什麼?彩排還是現場直播?當街獻祥瑞,還牽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幫嗎?

  程宗揚一肚子的腹誹還沒有壓下去,車駕周圍的軍士已經高聲應和道:“為大司馬賀!”

  先是車旁的甲士,然後是隨行的侍從,接著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動下,街旁的行人也紛紛加入應和,高聲叫道:“為大司馬賀!”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歡聲,程宗揚雖然明明知道這里面很多都是呂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戲,但還是被突然爆發出的巨大聲浪驚出了一身冷汗。

  秦檜低聲道:“好計謀!好手段!”

  程宗揚忽然意識到,這一局是呂巨君那小子贏了。自己籌劃假的白雉連八字都沒有一撇,呂巨君已經把活的白雉當街送到呂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馬弄出一隻白雉,聲稱這就是地下飛出的二雉之一,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會說,白雉的出現乃是祥瑞,呂大司馬就有一隻。流言對呂雉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輕易就被化解於無形之間。

  四周歡呼不絕,形勢比人強,程宗揚也含糊應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也低估了呂巨君安排的劇本有多麼精細。

  眾目睽睽之下,呂大司馬三次婉拒,“越裳國”的使者三次進獻,甚至於叩頭流血,聲淚俱下,可呂大司馬仍然推辭不已。那種堅決的態度,讓程宗揚看著都擔心這戲要演不下去。

  誰知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漢百姓!求大司馬收下!”說著“撲嗵”一聲跪下。

  兩邊的百姓紛紛跪倒,動作稍慢一點,就被人從後面踹中膝彎,跪得那叫一個爽快。

  程宗揚和秦會之相視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

  那名老者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膝行地跪到呂冀的車駕前,求大司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禮物。接著隨行的侍女、仆從、衛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場的只剩下呂冀一個人站著。

  好不容易等呂大司馬接下“越裳國進獻的禮物”,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越發響亮。還有人甚至對著那隻白雉行禮,整個場面既新鮮又熱辣,熱鬧得不行。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呂大司馬也顧不上去尚書台,捧著白雉就去了北宮,向太後報喜。

  程宗揚在人群里臉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馬車,仿佛卸下一張面具,臉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秦檜嘆道:“被他們占了一著之先,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揚道:“白雉算什麼祥瑞?基因變異的妖物!”

  程宗揚只是賭氣,街上黎民百姓雖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極少數,方才的場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國”使者捧的是一頭大白豬,傳揚出去也只會說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宮里那個黑寡婦倒是一對。”程宗揚冷笑道:“走吧。這街底下說不定還有趙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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