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亞的高燒,終於在三天後完全退去。
知道他不會再有問題的那一天清晨,極光獨自來到了婚前的住所,然後望著屋子里那些覆蓋著防塵罩的機器,心中百感交集。
顫抖著手,極光輕輕地、一個接一個地掀起機器上的防塵罩,然後小心地不要讓淚水滴落在那些昂貴又精密的機器上。
原本,他們說好的,在結婚之後,會將這些機器小心地搬至新居之中,只是,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了……
的確,在知道了一切之後,她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待在東方亞的身旁了,畢竟他是那樣的嫉惡如仇,而這回受傷害的人,又是他最親近的好友……
但縱使如此,她也要錯得明明白白、錯得清清楚楚。
將淚擦干,極光按下總開關,望著機器一一開始運作後,才坐到她熟悉的座位上,手指快速地在鍵盤上飛舞。
“你找我?”
兩分鍾後,揚聲器里傳來一個冰冷的電腦合成聲。
“是的,神視者。”聽到聲音後,極光的手終於停下了動作,然後將頭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說著。
“或許你該稱我為神視者二號,”揚聲器里又傳來那冰冷鬼魅的聲音,“別忘了我們是三位一體,三號。”
“許觀的事是你做的?”心中苦澀至極,但極光依然緩緩地問道。
“是我。”
“為什麼?”雖然早知答案如此,但極光依然受到極大的震撼,因此她的聲音也愈來愈低。
“因為必須那麼做。”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那麼做!?”聽著揚聲器傳來絲毫沒有生命的聲音,極光再也克制不住地高聲叫了起來。
“你怎麼了?”
“不要管我怎麼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極光雙手抱住頭,痛苦的喊著。
“你今天為何如此激動,極光?”
極光忽地一愣,眼眸慢慢地瞪大,因為她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它”……叫她“極光”!?
“你……怎麼……”顫抖著唇角,極光緩緩地拾起頭,話聲破碎,“你怎麼……”
“極光,你變得很美。”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會……”望著螢幕牆上突然出現自己各個角度的畫面,極光的腦子幾乎無法思考。
她渾身發冷,甚至不自覺地顫抖、搖擺,而這全因為——“神視者”竟有了自己的思想及意志!
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是的,我的器官全退化了,在人類的世界里,或許連”活著“都算不上,”仿佛讀出了極光的心思一般,揚聲器里的聲音繼續說著,“但你別忘了,極光,我的腦並沒有死,我還可以思考,並且,還找回了與你的回憶。”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汗水則是一滴滴地由額上冒出。
“精確的說,是八百九十八天前。”
揚聲器的回音傳遍了整個空間,“我想有可能是那些插在我頭上的電线刺激了我的腦細胞,使我的回憶區恢復了功能,讓我終於想起了你,極光,我很想你。”
“我……”聲音整個哽在喉中,因為極光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著一個無生命的“機器”說出想念二字。
但“它”不是真正沒有生命的。
如果十年前,他沒有因車禍而成為植物人,如今的他,應該會是二十六歲的男人。
而他,便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同學”——李少曦。
故事很簡單,天賦異稟的天才孤兒,被她的父母發現後收養至門下,從此成了極風最好的朋友與最佳的競爭對手。
但那場意外,讓李少曦失去了未來的任何可能性,而無法忍受失去摯友的極風,竟將當初與李少曦及極光一起研究的項目直接施行於李少曦的身上——他用三人共同研究的腦波接收儀收集了李少曦的腦波,然後將它接至電腦之上……
“神視者”就此誕生了。
但李少曦受傷後的腦中再沒有人類的感情與回憶,只剩下理性的那一部分,而那個半虛擬半現實的網路,就成了他的整個世界。
自此後,神視者一號——極風,二號——“李少曦”,三號——極光,繼續著小時候常玩的游戲,在網路上踏破各個不良網點,甚或給一些不禮貌的駭客小小的教訓。
之後,極風長大了,離去了,再後來,極光也長大了,離去了,“神視者”只剩下李少曦,他被賦予的任務,便是觀察網路上的陰暗角落,適時的當一個清道夫……
只是現在,當他的回憶與情感機制慢慢地恢復之後,他所做的事情似乎不再像當初那樣單純了……
“極光?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我聽到了……”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靈魂似的,極光雙眼空洞的喃喃說著,“但我現在只想知道許觀的事……”
“許觀?這個人我觀察他很久了,他是一個相當有意思、並且有野心的人。我給了他一個機會來接觸我,可他竟膽大妄為的以為可以利用我去做一些他不該做的事,去取得一些他不該取得的錢,因此,我給了他一些教訓。”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見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極光的心開始急速的跳動。
“他想將一個秘密車火交易網背後的車火庫據為已有,他讓我支援他的行動,讓我在瑞士銀行幫他轉一大筆帳,讓我將世界軍火商的交易名單及帳冊都交給他。”
什麼!?
聽到這里,極光整個人都傻了,因為她怎麼也沒想到,事實的真相竟與風曉舞所說的有那樣大的出入!
但她知道,“他”也許學會了隱瞞,但還沒有學會說謊,而“他”與許觀之間來往的所有資料,也一定都有檔可詢!
所以,其實許觀不是個好人,就連風曉舞也被他蒙蔽了……
“那你也不該……”腦子再也無法思考了,極光只能無意識地重復著同一句話,“不該……”
“我不該?”揚聲器中發出一個怪異至極的笑聲,“我存在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懲罰在網路上犯罪的人嗎?我哪里不該了?”
“你……”聽著那個詭異的笑聲,極光的心整個冰冷了起來,寒毛直豎。
“極光,你是不是想把”神視者“的秘密告訴他人?”
“我……”
“你不要忘了,當初你、我、還有極風誓言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的,如果有誰想泄漏……”
極光再也聽不到接下來的話,因為她已經無法忍受地將總開關按下,望著明明光线充足的房里,她的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七月的氣候是炎熱的,但她卻覺得全身寒冷至極……
是的,他們當初創立“神視者”的目的,確實是想監測網路上的陰暗角落,也想讓李少曦依然擁有“存在”的空間及價值,可是如今,當他的感情機制恢復之後,他多年來的壓抑,是否會影響他的判斷與行動准則?
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再不考慮了,極光立刻撥了一通電話。
“哥,我是極光。”
“小光!”電話那頭的人又驚又喜,“我剛好有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最近又——”
“哥,把少曦哥的腦波接收儀撤了。”
“什麼?”極風愣了愣。
“撤了、快撤了!”極光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與激動,放聲大喊,“晚了……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知道了,我馬上撤。”聽出極光不尋常的情緒起伏,極風二話不說便答應了,然後立刻問道:“小光,你還好嗎?”
“哥……”聽著那聲溫柔的呼喚與充滿關懷的熟悉嗓音,極光的眼睛蒙朧了,“我想回去……”
聽到這里,極風眉頭微皺,因為他知道妹妹新婚才沒幾天,但他仍毫不猶疑地答應,“那就回來吧!哥哥等你回來,我們好多年沒有一起吃飯了。”
“好……”
“你怎麼來了?”東方亞皺眉望著剛走進大門的風曉舞。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太好,因為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出差了半個月、心里矛盾掙扎了半個月,好不容易風塵仆仆的趕回“家”後,迎接他的卻只有一間空蕩蕩的房子,任誰看著那些沒有生命的家具,心情都好不起來。
更別提在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病痊愈後,他好不容易想與極光長談,但一下樓,見到的依然是空無一人的大廳,他心中那股無處排解的悶氣就更甚了。
知道極光沒有離去,也不可能離去,因為他早派人暗中守著她,也因此,這個下午他一直煩躁地坐在沙發上等待著,只是等到的卻是風曉舞。
“我不能來嗎?”
面對東方亞的冷淡,風曉舞毫不在意,只是逕自繞過他走入大廳,“我沒地方住了,想在你這里擠幾天,你不會這麼沒人性的趕我走吧!”
“你想住就住吧。”比誰都明白風曉舞那種我行我素的個性,因此東方亞也只能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的小新娘呢?”將背上的行李放下後,風曉舞好奇地四處張望。
“不知道。”一聽到和極光有關的話題,東方亞的聲音瞬間緊繃。
“鬧別扭了?”
風曉舞瞟了東方亞一眼,“早知道你那死德行一輩子也不會改變,這世上也就你的小新娘受得了你,願意守著你一輩子,你若還要惹她生氣,氣跑了她,看以後還有誰能照顧你。”
“別胡說。”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東方亞點起了一根煙狠狠的抽著。
“對了,上回一時胡塗揍了你,”坐到東方亞身旁,風曉舞搶過他手中的煙抽了起來,“要不要打回來?”
“不必了。”東方亞下耐煩的又點起一根煙。
“你說的。”聳聳肩,風曉舞自顧自的打開了電視,再不說話。
風曉舞之所以會來,全是極光的主意。
極光告訴風曉舞,她還需要线索,而最好的方式便是風曉舞隨時在她身旁,如此一來,找到“神視者”的機會更大,時間也會更快。
但其實,極光只是想讓自己死心,徹徹底底的死心。
因此,當她踏入大廳,望見東方亞與風曉舞肩靠肩地在沙發上邊抽煙邊看電視時,雖然心中一痛,但神情上卻沒有任何的改變。
“你上哪兒去了?”東方亞早聽到大門有了動靜,因此當極光一進門,他立即淡淡的問道。
“去買點東西。”極光輕輕的一笑,旋即轉入廚房之中。
將袋中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極光故意忽視客廳傳來的對話及笑聲,只是專注的切菜、起油鍋……
“幫忙去。”客廳里的東方亞在盯著電視半晌後,突然對身旁的風曉舞說道。
“我幫什麼忙啊?”風曉舞皺起眉,一臉的莫名其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會做飯,以前都是你煮給我吃的!”
“過去幫忙。”東方亞動也不動一下,依然說著同樣的話。
“要去你不會自己去,她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瞪了東方亞一眼,風曉舞輕哼了聲,但望著他一臉的陰沉,她最後只得無奈的站起身來。
“沒事的,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此時,極光端著一盤水果走進客廳,對著風曉舞笑了笑,“你們看電視吧。”
“是你老婆說的哦!”風曉舞走回沙發坐下,扭頭對著東方亞說道,“可不是我不幫忙。”
“嗯。”東方亞淡淡的應了一聲,眼神悄悄地隨著極光移動,停留在廚房門口。
“要看不會大方點看?干嘛這樣不動聲色的看?”
望著東方亞的眼神,再聽著廚房響起的炒菜聲,風曉舞突然笑了起來,“她是很美,又溫柔,要我是個男人,早撲上去了。”
“你就沒有別的話好說嗎?”皺起眉,東方亞低斥了一聲。
“好,是你逼我談正事的。”聽到東方亞的話後,風曉舞突然坐直了身子,將臉靠至他的眼前,“神視者在哪里?”
“不知道。”
“你也會有不知道的事?”
冷笑了一聲,風曉舞又點起一根煙低聲說著,“我看你是在考慮該說還是不該說吧,別當我是傻子,你眼眸一轉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東方亞臉色一沉,神情緊繃了起來。
“我只是想知道你會怎麼做。”
望著東方亞的神情,風曉舞的語音更低了,“但我有句話說在前頭,事情未明朗之前,我不許任何人傷害她,就算是你也一樣。”
“你……”肩膀一僵,東方亞倏地望向風曉舞,冷笑了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有這麼溫柔的一面。”
“任何人跟你的小新娘一比,都不可能是溫柔的。”
風曉舞淡淡的一笑,“我只知道,許觀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若真是她,我會有另一套解決的辦法。”
“無論是不是她,”轉頭望向廚房,東方亞的聲音愈來愈低、愈來愈啞,“她都必須由這次的事件中得到該有的教訓。”
“你……”聽見東方亞無情的話語,風曉舞訝異地望著他的眼眸,心中突然一動。
半晌後,她拍拍東方亞的肩,將頭靠到他的肩上。
“說出這些話很不容易吧,認識你三十年了,還從沒見過你這樣……”
“來吃飯吧。”極光將飯菜逐一端至客廳,假裝沒看見那兩個人相依偎的模樣,輕聲招呼道。
沒有嫉妒,沒有埋怨,她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而其余兩人,也像與自己的多年好友一起閒話家常般自在,因此這頓飯,意外地在一種極為輕松的氣氛下進行。
風曉舞不斷地對極光訴說著東方亞小時的調皮、少年時的趣事,以及長大後的種種。
極光全程保持著甜甜的淺笑,而東方亞則如同往常一樣靜靜地吃著飯,任由眼前的兩個女人開懷暢談,偶爾才插入一、兩句話。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飯後,極光沏了三杯茶,靜靜地坐在客廳里與其他兩人看電視。
“我先去洗個澡,你們聊。”半個小時之後,極光站起身笑了笑,走向二樓。
待她將所有的東西收拾好,拎著小皮箱走下樓時,東方亞及風曉舞已睡倒在沙發上。
這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因為在先前的水果中她已放入了安眠藥,畢竟她早就知道,這兩個人沒有那樣傻,傻到乖乖地將那兩杯茶暍下……
靜靜地望著在沙發上昏睡的兩個人,極光忍了一個晚上的淚,終於由臉頰上滴落。
“對不起……”輕輕將他們的手疊在一起,極光淚眼模糊地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她確實有錯,因為她雖然沒殺許觀,但許觀的死卻與她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對於這點,她是永遠無法否認的。
所以今日之後,神視者與她都將消失在他們的眼前——這是她唯一能補償他們兩個的,為了他們共同失去的情人、朋友,以及一段本就不該存在的婚姻。
她知道自己是軟弱的,所以才會選擇逃避。
她不是沒想過,要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們,但就算她坦白了,一切就可以改變嗎?
更何況她能說嗎?她不能。
因為無論如何,許觀都已死去,如果她閉上嘴,至少能讓這世上有兩個人的未來是快樂的——一個是永遠不知自己所愛非人的風曉舞,一個是終於開竅的東方亞……
而且,她更不能讓李少曦的秘密曝光,畢竟那是他們的約定,在十二年前開始那項研究之時。
也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借口,在她的心底,她真的不敢面對他們在知道事實真相之後,望向她的憤怒眼神,特別是東方亞……
“對不起。”
留下這樣簡短的三個字,只為對自己兩年多來的感情做個訣別。
但她留下的下只這些,還有另一張壓在東方亞書桌上、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哥,我該由哪里走?”任淚水在臉上奔流,極光將通訊器戴好,輕輕地問著。
“我已經將警報器全部截斷,但現在前後門都有人看守……小光,你由一樓洗手間的窗口爬出,然後穿越花園右邊榕樹旁的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