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明會在喘好氣後,以雙腿纏住蜜的腰。
接著,她會用腳跟輕頂蜜的尾椎,表示“繼續下去”和“只許體內射精”等。
後一種現在得節制,明想,但還是很期待。
無論她會高潮幾次,重點是要做到蜜射精為止。
而明一直覺得,今天不會進展得那麼快。
特別在她高潮後,蜜看起來好像又更不專心了。
明的體味、淫叫聲、高潮時的樣子,以及她抓著蜜的方式,都很能激起蜜的性欲。
最好的證據,就是蜜主要觸手的充血到現在都還未消去超過一成。
而她的耳朵卻垂下,眼睛周圍的肌膚也越來越松垮。
在做之前,就該先讓她傾吐心事才對,明想,在心里嘆好大一口氣。
自責加上無力,讓明也得要做幾次深呼吸,才能消去胸腹中的不適。
這次,她的高潮余韻有很多淤積感。
兩人現在的狀況都不好,再做下去,實在不太理想。
蜜當然很賣力,也算是喜歡這過程;但她從頭到尾,似乎都帶有不少應酬成分。
明想,期望那種成分減少,應該不至於太過任性傲慢。
她想知道蜜的所有煩惱,即使那分享的過程可能又會讓蜜覺得很痛苦。
在詢問這類問題時,明曾考慮要表現得強勢些。
而即使蜜不吐槽,明自己也會覺得很莫名其妙。
只需要語氣堅定一些就好,明想,但不好拿捏。
若是她對蜜表現得過分嚴厲,感覺就會很糟糕。
看在像蜜這樣有些年紀的人眼中,可能會覺得明不只是自我膨脹,還有點反社會人格。
所以到最後,明還是只能──也只想──溫柔、小心的提出問題。
很大的可能性是,蜜會假裝沒聽到。
再不然,她或許會有些生氣的說:“我現在不想談!”
如果蜜是這種態度,明──即感到挫折和受傷──也能夠理解。
在這樣的情形下,明猜,蜜或許一樣能夠做到高潮。
而在心靈方面沒有更多進展,雙方都會感到遺憾;這些負面情緒會在高潮後擴散開來,讓高潮余韻帶點冷冰冰的感覺。
那樣或許也不錯,明想。
不要半秒,她在心里猛抓自己的頭發。
停止下半身思考!
很難得的,明和良心完全同步。
她之所以一直想著要和蜜繼續做下去,也是期待高潮後的舒暢感,能讓蜜面對問題時會比較輕松。
但比起可能那種累到快要睡著的情形,像現在雙方都擁有足夠的精神,應該比較適合長時間對話,明想。
在考慮好幾秒後,明吸一口氣,終於開口問:“告訴我,你過去的事。”
這種問法不算復雜,還有點籠統,但已足以讓蜜停下動作。
她愣住了,呼吸變得非常緩慢。
蜜的眼睛沒有眯起來,但瞳孔縮小一圈,讓她的眼神看來是變得更為銳利。
明的汗毛豎起,有會受到嚴厲譴責的心理准備。
蜜其實沒有生氣,只是有些緊張。
其實在送明到學校後,蜜就已經有會被她這麼問的心理准備。
即使沒有非常驚訝,蜜在實際面對時,還是會覺得很不舒服。
她感覺有不少血液聚集到胸腔,而這完是全動物面臨危機時的反應。
現在,蜜是因為恐懼而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在沉默近十秒後,她還是無法開口。
不希望自己的表情會讓明覺得有威脅性,蜜先把她放到地上。
蜜的動作很慢、很輕柔,想盡量讓明感到放松。
那問題很破壞情調,明曉得。
此時,兩人性欲的中斷感,遠比蜜先前發呆時還要強烈。
今天說不定就只會做這一次,明在問之前還沒有過這種想法,現在卻覺得非常有可能。
雖有些可惜,但她可以接受。
能了解蜜的過去,其他人的過去,明想,做為他們的喂養者,這一段過程絕對是必要的。
蜜低下頭時,連嘴邊的皮膚也垂下來。
現在的她,看來全身無力,感覺和早上時幾乎沒有兩樣。
蜜的體型沒變,依舊維持狼人型態。
而明卻有將近一分鍾,幾乎忘記蜜的肌肉和骨骼有多大;蜜現在的氣勢很弱,像是回到被明初次喂養之前。
蜜閉上雙眼,舔自己的右手掌。
她曉得,得把手指或掌腹給咬破,才足以把貫穿背脊的寒意與緊縮感給抵銷掉。
而她不打算那麼做;傷害自己、使明更擔心,只會讓氣氛變得更不愉快。
所以蜜睜開雙眼,咬著牙,全身顫抖。
她握緊雙拳,背上的毛都豎起來。
雖然看來有些恐怖,但明曉得,蜜不是在生氣,而是再全力把痛苦壓下。
明很心疼,開始感到後悔。
有超過五秒,明覺得自己該收回剛才的要求。
但又覺得現在不讓蜜說出來,未來情況只可能會更糟。
明不想失去她,而擔心自己這樣會不會太自以為是,明還是多加一句:“希望你不會介意。”
多缺乏體貼的一句話,明想,連安慰都稱不上。
但遠比沉默好些,蜜想,呼一口氣。
在全身顫抖幾秒後,蜜的毛又塌下來,像是又被淋了水。
彷佛一下老了好幾歲的她,看起來相當脆弱。
蜜慢慢豎起耳朵,說:“要我講那段往事的話──我需要,喝點東西。”
蜜從地面縫隙拿出來的,是在一般酒行就買得到的香甜酒。
由人類酒廠釀造,明想,曉得蜜指的不可能是其他飲料。
她以為蜜會用肉室里的某些設施自行釀造,而肉室內有提供這種功能,蜜也懶得花時間和精神去做。
蜜一共拿出六瓶酒,里頭的顏色除了黃、紅、白之外,甚至還有綠色和黑色的。
明雖然不太了解,但有看過一些稍微描述到酒保工作的節目,知道香甜酒很多時後都是拿來和果汁、汽水或冰沙混在一起。
會直接拿來喝的人應該不多,明想。
她即使看不懂上面的英文字,也曉得每一瓶的酒精濃度可能都超過百分之三十,而眼前沒有一瓶是全新的;每一瓶都喝被喝掉至少一杯的量,有些甚至剩下一半不到。
都是蜜喝的?
明猜,這會是蜜常睡覺的原因嗎?
而明在和她接吻的時候都沒聞到任何酒味。
或許蜜能透過法術等方法,先把體內的酒精和口中的酒味都迅速代謝掉,明猜,對觸手生物來說,使用那些小技巧,可能比一次控制多只觸手還要簡單。
眼前每一瓶酒的外觀看來都很新,要是和蜜的歲數差不多,明應該能很輕易就從包裝上看出來。
花約兩秒考慮後,蜜拿起一瓶上頭繪有蜜蜂的酒。
她扭開黑色塑膠蓋,把金黃色的酒倒到薄而寬的杯子里。
那杯子就是電視上常出現的威士忌杯,明曾在大賣場看過,而家里沒有這種東西。
她猜,應該是泥幫忙買的。
酒倒到半滿,而在蜜把酒瓶蓋好前,一股強烈的甜涼氣味立刻彌漫開來。
對明來說,那味道聞起來有點像是外國巧克力。
她耐不住好奇,問:“這些,是你買的?”
蜜點頭,盯著玻璃杯,說:“在你成為我們的喂養者之後,我為了慶祝,有開一些來喝。”
想起當時的情況,蜜的胡須稍微翹得高一些。
有將近三秒,她的神情也變得輕松一些。
在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感到很高興;而可能這也表示,她在其他的時候,喝酒都只是為了解愁而已,明想,絲、泥和泠不可能沒察覺到。
曉得明在想些什麼,蜜立刻說:“他們當然有發現我的情況,卻沒告訴你。除了不想讓你操心,也是想幫我維持好形象吧。”
明點頭,發現自己差點就陷入不體貼他們的傲慢邏輯中。
她也不會因為蜜喜歡喝一點酒,而對蜜有什麼意見。
雖然蜜在一杯喝完後,很快接著倒一杯,量是有些多,明想,但觸手生物的內髒工作效率又和人類不同。
所以她盡管有點擔憂,但不打算對蜜提出健康方面的建言;反正蜜也不曾醉醺醺的出現在她面前。
最讓明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小事:絲、泥、露和泠,會和蜜一起喝嗎?
不看外觀的話,他們都是成年人,明想,會聚在一起喝酒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既然是為了慶祝找到喂養者,那就有可能是在露進來前,每個人都喝過一點。
包括露,明想,倒不擔心露體內殘留的酒精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
曉得他們會為找到喂養者喝酒慶祝,明其實還挺高興的;實際上的畫面細節到底是怎樣,她真的非常好奇。
但明不想因為提這種太過瑣碎的問題,而妨礙蜜的情緒和思緒整理。
在喝到第三杯酒之後,蜜的神情又變得更復雜。她應該正忙著在回憶中選取合適的段落,明猜,心里還是會感到有些罪惡。
其實,蜜對於現在的這種場面,早已在腦中預習過不下百次。
她有構思出一套大綱,曉得現在的明最適合優先聽到哪些段落。
倒是自己在明的眼中,好像已經從一個思緒復雜的人,變成一個頹廢、不會照顧自己、總讓大家不愉快的麻煩存在,這才是蜜目前最感到沉重的。
以往,蜜最注重的,是包括她在內所有觸手生物的修養、才能和性技巧;接著是喂養者的個性、情緒,以及喂養者在性行為和日常生活上的各種習慣、偏好;最後才是隱藏自身的存在,和面對可能出現的敵人時,該如何因應等問題。
明除了偶而會勉強自己外,各方面表現真的沒話說,蜜想。
絲或許常讓明和泥吐槽連連,但即使是蜜也無可否認,絲非常懂得炒熱氣氛;明明是最像小孩子的,卻最懂得人類和觸手生物的浪漫。
對於絲的表現,蜜其實最感到放心。
而就目前看來,蜜發現,自己才是最常破壞氣氛的人。
正因為很早就注意到這點,她才會對明采取回避的態度,還不常和其他人一起服侍明。
但明是他們最大的恩人,蜜曉得,自己那樣做,在許多方面看來還是相當失禮的。
等下蜜在講述時,會把自己想像是服從喂養者的命令。
明剛才詢問的時候,要是擺出一副如軍官、女皇般的嚴厲態度,蜜反而會舒坦不少。
這種想法,明可完全沒料到。
不要一分鍾,蜜就喝了四杯。
而她以前就想過,面對這種情況,至少得喝五杯才行。
雖然很難看,蜜曉得,但必須如此。
她要是不喝,可沒法保證自己在講到某些段落時,不會胃痛到閉上雙眼。
蜜怕自己最後除了嘔吐之外,還會有其他反常行為出現。
所以她傳遞訊息給泠,要他幫忙注意一下她的行為;她不希望自己會對明做出任何失禮的事。
泠在蜜的左邊方向,距離她們將近一公里。
泠透過位於右腳前的縫隙,確實接收到訊息。
他得覺得蜜多慮了,而明也會同意他的看法。
在泠的心中,蜜的自制能力還遠超過他們的創造者。
而為避免任何意外,也是為了服從領袖的命令,泠還是暫時停下手邊的工作。
呼一大口氣的他,瞬間變得透明。
在仔看過手邊的鏡子,確定法術運作正常後,他使勁一跳。
瞬間從原地消失的泠,開始在肉室內衝刺。
他的時速一下就超過八十公里,而在三秒之內,他的時速加速至兩百公里。
與空氣摩擦出的聲響,與他起跑時對地面造成的震波,都引起絲和泥的注意。
一直到泠用和蜜同樣的方法傳訊息過去,她們才確定不是有什麼入侵者出現。
而絲和泥在得知蜜的擔憂後,也無法完全感到放松。
咬著牙的絲,看來尤其緊張;她不認為蜜喝酒後會失控,也不擔心泠的行動對兩人會造成任何妨礙。
重點當然還是在明聽過蜜的話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絲當然希望她們的關系變得更為親近,但萬一是變得更為疏遠呢?
以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而言,明這段期間經歷的實在是太多了,絲想,使勁抓著自己的大腿。
這陣子,絲只沉浸在幸福中,幾乎是完全沒想像過這種情況。
她可是把明帶來此處的人,竟一直逃避如此重要的問題。
而想到自己一開始和明見面時,心里的確有要想一個人占有明的念頭,更是讓絲覺得十分慚愧。
泥微笑,把絲抱在懷里。
她要絲別為她們擔心,“明和蜜都比我們成熟多了。”
泥說,右手摸絲的頭。
接著,泥以左手輕撥絲的雙臂,要絲別把自己的兩腿都給掐到淤青。
絲吸一口氣後,整個人癱軟。
她半睜著眼,把頭靠在泥的大腿上。
泥一邊微笑,一邊用雙手輕揉絲的頭。
絲覺得很舒服,也很快也露出微笑。
泠規律吐息,盡可能把體內的熱氣給從口鼻散出。
在等到距離夠近時,他伸出雙手、使勁一跳。
下一秒,他的速度慢下來。
不僅如此,飛在半空中的他,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
好像不只是他的質量、動能改變,連腳下的重力都消失似的。
當他以跪姿著地時,那聲音小得只有蜜才聽得到。
泠現在距離她們不到二十公尺,明完全沒發現。
而才剛落地沒多久,他又以另一個法術將自己的意識以手指送出。
像是一個迅速織網的蜘蛛,他雙手緊貼地面,讓自己的感應范圍持續擴大。
不到半分鍾,明和蜜的心跳、呼吸、肌肉,甚至腦波等資訊,都在泠的掌握中。
做好守衛的工作,泠想,雙眼的光芒縮得快和針尖一樣小。
蜜點一下頭,對泠表示滿意。明也多少能察覺到周圍的一點變化,但以為只是蜜稍微調整一下這片區域的溫度。
蜜曉得,實際描述起來,必定會是很長的一段故事。
但她不漏掉太多細節,只好期盼明也有一樣的想法。
在喝下第七杯酒後,蜜沉默近一分鍾。
她閉上眼睛,呼出一股既甜又烈的氣息,開口──
我一睜開雙眼,看到的盡是一片淺綠。
起先,我以為自己是被困在沼澤之中。
然而,我卻可以呼吸。
我明明有感受到浮力,卻吐不出多少泡泡。
光這樣就足以確定,我不是泡在水里。
在距離我三個手掌寬度的前方,有一片淺綠色的薄膜。
除此之外,我還被一堆深綠色的肉塊包圍。
雖然無法得知整體外型,但我曉得,自己是在囊中。
我待在一個活物的體內,這表示我離所謂的“出生”還有段距離。
盡管囊里沒有多少光线,我還是可以看到薄膜外的景象。
過快半分鍾後,我確定距離這邊大概六步之外的前方,有個身型高瘦的人。
他坐在一張木制椅子上,背對著我。
面對書桌的他,兩邊疊有幾十本厚重的書。
她兩手枕在腦後,而桌上的羽毛筆卻在動,這是我無法理解的景象。
當時我猜想,應該是有幾條細线在控制;然而那只筆的動作又是那麼的細致、有力,好像那個人還有一只隱形的手在負責操作。
他除了盯著桌上的紙張外,偶而也會轉頭注視右手邊的另外幾鍋東西。
我把眼睛眯成一條細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時我就隱約感覺到,自己的雙眼在基本結構上,可以隨我的強烈意識而有所改變。
我很努力嘗試,卻很快就遇到瓶頸。
即使我能突破黑暗,看到那張桌子上的更多研究器材,卻還是看不清楚那幾本書封面上的文字。
我曉得那個一連繞好幾圈的管子叫濃縮管线,也知道底下的玻璃制品叫燒杯。
如果我能看清楚書背上的字,或許念得出來。
我明白自己除了思緒清楚外,還擁有不少知識。
光這樣,就足以我徹底不同於剛出生的小嬰兒。
然而,我卻不確定知識是從何而來──這感覺有點怪,而且很難描述得清楚。
與其說是沒有真實感,不如說是我有一大部分的意識基礎都太薄弱。
雖然滿腹疑惑,但我卻不著急。
我猜應該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就透過我眼前這個細瘦的人。
以上判斷,我有一大部分根本就是憑直覺。
另一個讓我感到驚訝的地方是:盡管我無法伸手摸,也無法低頭看個仔細,我卻曉得自己是一名女性。
我知道,自己在未來將會和男性,或另一名女性結合。
我腦中的常識立刻出聲提醒:“在這個世界,一般人會和同性結合感到不安。”
而下一秒另一個聲音又趕來告訴我:“你不用感到不安,因為你很不一樣。”
一些莫名的自信,讓我曉得自己即使是和同性結合,也不愁繁衍後代。
而我其實不了解所謂的“結合”是怎麼回事,對那遙遠的未來也沒有那麼期待。
我現在非常的有安全感,也覺得非常舒服。
我似乎可以憑著自身的力量,突破眼前的那層薄膜,但我不想跨出去。
我現在感覺就像是待在母親的子宮里;或就是在母親的子宮里。
不用拿個鏡子確認,我也曉得這位母親的外型、能耐都異乎尋常。
那眼前的人,會是我的父親嗎?
他老背對著我,實在讓我很難判斷他的性別。
我不覺得自己是個懶人,但在考慮一下後,我選擇閉上眼睛。
繼續享受輕飄飄的感覺,也許就這樣睡著,我想,說不定對身體很好。
而不要多久,我就聽到敲鍾聲,來自一個位在我右後方,設於房間角落的大鍾。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那個人轉已經轉身面對我。
他的身型不算粗壯,看起來卻像是一大塊陰影;前方的薄膜、囊內的綠色液體、壁爐里過分穩定的火光,以及他身上的寬松衣服,這些都使我無法一下就看清楚他的外型。
如果我剛才沒閉上眼睛,視线或許會更清楚一些。
而突然像這樣面對面,他好像准備對我有什麼大動作。
想到這里,我還是會感到有些害怕,好想縮到更深處。
我動一下四肢,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其實比原先想像中還要狹窄。
而不要兩秒,周圍的綠色液體就消失了;肉塊的皺褶被瞬間拉平,顯然就是它們吸干了液體。
起初我擔心空間會縮小,而肉塊卻都不曾明顯脹大。
不僅如此,在過約兩秒後,肉塊、軟膜,就迅速的萎縮、破裂。
我先是驚訝得張大嘴巴,後來又很快閉起嘴巴,屏住呼吸。
閉上眼睛的我,聽到那些原本還充滿水分的組織,在“啪啦”、“喀啦”聲中化為干枯的碎片。
下一秒,我落到地上。
出於巧合,以及幾下反射性的動作,我沒有摔倒。
在那極短的時間內,我先是站在地上,然後再肚子貼地的趴下來。
一點也不疼,但站姿和我預想的不同;不是應該兩腳站立才對?
我用上四肢,卻好像比用兩只腳還站得穩。除了懷疑身體構造外,我也有種幾乎搞不清楚重力方向的感覺。
就在我忙著思考這些事的時候,一個很沉的東西從天花板落下來,似乎是某種軟體生物…
開始吞噬囊的碎片,連我身上的碎屑也被牠吸得干干淨淨。
那東西讓我全身一涼,但我不敢使勁撥開牠,也不敢睜看清楚牠到底長什樣子。
那個囊,應該算是我母親,而她竟然這麼快就死去。
這對剛出生的我而言,可是很沉重的打擊。
而我曉得,是因為父親對她做了些什麼。
這是否表示,接下來我也會受到一樣的對待?
而我即使未睜開眼睛,卻還是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眼前的人,既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母親。
或許讓那堆肉塊失去生命的過程是必要的;他是從一個容器里把我取出來,所以他完全不會感到不舍。
為確認更多,我曉得,必須睜大眼睛。
而我才稍微讓上下眼臉分開,一道刺眼的光线讓我又閉上眼睛。
過約兩秒後,我勉強自己把眼睛打開。
忍受完一陣刺痛、頭暈之後,我先是看見牆上的黃色壁紙。
接著,我低頭,看到深褐色的木頭地板,和我那雙毛絨絨的手。
不,那是一雙腳,這是我的前腳。
我試著讓下半身動兩下,確認後腳的存在。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人很不一樣。
我沒有蹄,但有爪子;它們不算寬,讓我曉得自己不像一只熊。
從無法伸縮爪子這一點看來,我猜自己不太像貓,而比較像是一只狗。
我卻又有和成年人類差不多的智慧,這一切都顯示出,我應該是比貓、狗、熊和人都還要奇怪的生物。
其實我挺渴望自己是人型的,或至是少以雙腳站立。
比起其他細節,最讓我好奇的部分,還是我腦中的這些知識來源。
我不只叫得出顏色和材質的名稱,也分得清楚人類各個年齡層的差異。
只要我想,我甚至能夠開口說話;和先前的自信、直覺及知識等一樣,我不知自己是從哪得知此事。
突然,一面圓形的鏡子從我的右前方滾過來。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用手去碰他,這又是一個我不能理解的景象。
但回憶先前看到的景像,我猜得出,這和桌上那支羽毛筆是差不多的原理。
鏡子的直徑至少有到他的椅背,相當的大。
不規則的邊緣,讓我確定它有在滾動。
照理來說,它應該會發出不少沉重的聲響,卻靜得像慢慢飄過來。
我全身的毛發豎起,但我不會再轉過頭,或再次又閉上雙眼。
雖然因為剛才受到的待遇,讓我到現在還不敢看他的臉。
但有機會看清楚自己的樣貌,讓我不想把這過程延後超過一秒。
鏡子是銀制的,有仔細拋光、擦亮。
它在距離我大概一步左右的時候停下,穏得像是有人用雙手去扶。
而那人距離鏡子至少有五步之遙,即使把腳伸直也構不到。
鏡中,有個毛絨絨的小家伙;那顆黑鼻子,大而無力的灰藍色雙眼,竟然是我的主要特征。
我的耳朵不大,嘴巴也不長。
銀灰色的細毛蓋滿我的全身,看起來有些蓬亂。
現在,我很確定自己是一只犬科動物,至少在外型上如此。
剩下的,就是要得知自己到底是偏向狼、豺、狐還是狗;而即使是,狗也分玩賞犬和工作犬等等;有得探究,而我最好想到即使眼前的人不願意回答,也能夠自行找到解答的辦法。
我已經比剛出生的幼犬要來得多毛,面部輪廓又不深。
如果只看頭的話,我還真有一點像是出生至少三周的幼熊。
從囊里掉出來的頭幾秒,我全身上下都非常濕潤。
而現在,我的毛發相當干爽。
綠色液體散去得非常快,且沒留下太多味道。
我仔細嗅聞,只有細到可以忽略的些微草味還埋在我的毛發深處。
而落到地上時,我的身體也只有不到五秒鍾是感覺有些涼。
室內很溫暖,壁爐內有黃色的光芒,燒的卻不是柴火。
那是一顆光球,幾乎突出於壁爐外。
它既不閃爍也不搖曳,只是穩定送出光和熱。
無從得知它的原理,我猜,這世上大概也沒多少人曉得。
以一個剛出生的小家伙來說,我腦中的知識算是相當豐富的。
而眼前的一切,還是讓我覺得很莫名其妙。
這座房間里,有將近一半的景象都違反常識。
我有點害怕,自己可能會因為踏錯一步,而啟動什麼危險的機關。
至於是否會破壞什麼昂貴的東西,我則沒那麼擔心。
筆或鏡子我不敢說,但這顆光球,尤其不像是由機械造成的。
比較像是法術,我腦中自動浮現這個想法。
所以這里是魔法師的家?
我想,盡管荒謬,但似乎沒有比這更貼切、合理的形容了。
我睜大雙眼,想老實把腦中浮出的疑問說出來。
但我又擔心自己的形容,會惹眼前的人不高興。
“魔法師”這個稱呼聽來浪漫,但在一些時候也用來指江湖騙子。
這個人用某些法術,創造了我──或許有其他可能,但我暫時不打算想太多──。
而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回避他的視线,看東看西的。
這樣很沒禮貌,我想,是時候該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子。
他的皮膚幾乎是一點皺紋也沒有,好像整個人就是由一大塊奶油塊雕成的。
從骨骼萎縮程度判斷,我判斷他至少有六十歲。
他既無胡須,也無頭發。
我再看仔細一點,發現他連眉毛或睫毛都沒有。
他的手臂和胸口同樣也是光溜溜的,連毛細孔都細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他的身體外,那件松垮又垂到地面上的不是袍子,而是一件長外褂。
這種衣服通常是用來配盔甲的,而他看來不像是一名騎士。
長外褂下是一套貼身的深藍色衣服,更加突顯他的纖細、修長,我猜,他走在路上鐵定非常引人注目。
面無表情的他,輪廓很深。
他的面色還不至於蒼白,但也沒有明顯的血色。
他的表情與其說是僵硬,更像是戴著一張極厚的面具。
看到這里,我敢確定絕大多數的人都很難喜歡他的外型。
他那雙像是由兩顆河石雕成的汙白色大眼睛,好像幾乎不眨。
這除了讓他看來更加怪異外,也讓他顯得有些滑稽。
我當然只敢在心里想,不敢當著他的面說。
他整個人都很詭異,無論是改變穿著或用化妝品來遮,都無法讓他融入群眾。
他一定很少出門,我猜,他八成要花錢顧人來幫忙采買食物和倒垃圾,不然可能出去晃一圈就足以引起群眾恐慌。
他呼吸得相當慢而淺,除非我豎起耳朵,否則還真聽不到他的吐息聲。
而他即使屏住呼吸,也散發出一種濕涼的感覺。
好像我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長滿苔蘚的巨岩,甚至是一片冒出毒氣的沼澤。
一想到自己竟然是由這種人創造,這讓我的腸胃倍感沉重。
而想到未來有要和他長期相處,就讓我毛發豎起,耳朵和尾巴都壓得低低的。
我不認為自己有那麼膽小;出於一種幼稚的心里,我認為自己應該表現得像是一只勇猛的巨狼。
以禮儀而言,和對方初次見面,不該有這種反應,我想,逼自己冷靜一點。
重新站好的我,花至少兩秒鍾甩一下身上的毛。
若不是因為這個人有喉結,我甚至無法確定他的性別。
這位是算是我父親的人,似乎根本就不是人類。
他是個比我還要異常的存在,而從他對待囊的行為看來,他可能還是個危險人物。
我剛落到地上時,是憑著直覺來操控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
而我現在正仔細控制自己耳朵,也用鼻子小心嗅聞。
一樣是憑著直覺,我曉得既然他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樣,干脆就他的心跳頻率和體味來判斷他此時的情緒。
他的心跳沒有非常快,這表示他沒有在生氣,也沒有覺得很興奮。
我既感到慶幸,也有些失望。
很顯然的,我算是他的孩子。
無論是用什麼方法生下來,他都該感到高興才對。
我特別注意他身上的味道,如果有酸味的話,我就能確定他現在有些不悅或緊繃。
讓我相當驚訝的是,他的身體沒散發出什麼味道。
我最多只能聞出他衣服上的玫瑰水,和確定他的雙手摸過不少舊書。
在我試圖搞懂到底一個人能用什麼方法把體味如此徹底的消去前,鏡子突然往我的右手邊滾動,而他也終於開口了──聲音聽來很尖,幾乎就像是一只鸚鵡在說話──:“我想你比預定時間早兩分鍾起來,哼嗯──其實我從來沒有制造過像你這樣的玩意兒呢。”
他果然是創造我的人,確認這一點,讓我內心的一處緊繃瞬間消失。
而聽到他的話,我動一下耳朵,皺起眉頭。
感覺他不把我當成親生骨肉看待,如果是工匠,對自己的作品──特別是高難度的作品,我想這應該是無庸置疑的──也該有更多的熱情才是。
我猜,這是他特有的幽默感,或者他也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我的存在。
他一直看著我,卻好像沒察覺到我的不悅,也許他根本不在乎我到底高不高興。
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都表現得畏畏縮縮的。
時間一長,連我自己也有些受不了。
所以我稍微抬起頭,不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嘴。
令我驚訝的是,他慢慢露出笑容;不像是把嘴角抬高,而比較像是他的臉頰被兩把透明的刀子給割開。
又一次,他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而我得很努力,才能不讓自己的視线再次移開。
突然,他以右手食指指著我,說:“你是第一號,要感到驕傲啊。”
因為我身為這個家的大女兒?
我想,地位或許不小,但聽到他這樣說,我又開始感到很擔心。
從字面上看來,我是脫離試做階段的第一個成功作品,希望不要過天就發現有什麼重大缺陷。
即使從很多角度看來,我都是個非自然的存在,但我還是很厚臉皮的,希望自己能夠活上至少十年。
他先前若沒有試作品,那我這個第一號也能算是試作品;意識到這種思考方式會讓自己身心疲憊,我用力呼一口氣,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他的臉上。
他接下來的話,稍微讓我放心一些:“不過會有什麼意外呢?一切都如我所想,計算完全無誤。你既不會讓我失望,也無法為我帶來太多驚喜。”
這話混合自滿以及不屑,而他也抬起頭,對天花板“哼”了一聲。
這一次,我聽了反而不生氣;像這樣惹人厭的發言,有助於我了解他的人格。
而他的傲慢舉止,讓我理解到,他終究有偏向凡人的一面。
至於一切都如他所想,就樂觀角度可以解釋成:我是他非常完美的傑作。
他低下頭後,眼睛卻未立刻回到我身上。
嘴巴微開的他,注視著自己的左手。
他在思考些什麼?
我很好奇,是想在短期內做出第二號作品,或是想到某些人?
從他剛才的發言,我勉強可以判斷,外頭可能還有一些更常制造“像我這樣的玩意兒”的人。
突然,他皺起眉頭。我現在才發現,他的皺紋其實不少,但只在五官移動時才會浮現。他注視著我,冷冷的問:“你──會說話吧?”
很顯然的,他受夠我老只是靜靜的聽。
如果他覺得我不夠聰明,或嫌我表現得不夠有趣,可能只憑幾個簡單的動作就會把我處理掉。
就像是處理掉剛才包覆我的那堆東西一樣,我想,聽起來是有點瘋狂,但這並非不可能。
即使不是這樣,他也很可能會懶得理我,放任我自生自滅。
我早察覺到自己有不錯的智慧和體能,但很顯然的,我需要他的幫助;不單是為了保險,光是這房間內的許多東西,就已證明有太多事物還是我不了解的。
如果只是追求活下去,單憑我或許足夠;而就在浮出這個想法的同時,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對活著以外的事也有不少欲求。
所以我當然需要他;讓創造我的人,負責帶我來認識這個世界,我認為這很合理。
我只思考不到兩秒,就決定自己出生時的第一句台詞:“是的,父親大人。”
然而,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眉頭皺得更緊。
咬著牙的他,臉上的皺紋瞬間增加,好像一下老了不只二十歲。
我也咬著牙,曉得自己說錯話。
但我不想再讓自己看來膽小,所以只是稍微壓低身體,不把視线移開。
為不讓他以為我是有心要和他對抗,我把耳朵和尾巴壓低。
過約五秒後,他抬高下巴,非常嚴肅的說:“我是你的創造者,但不是你的父親。”
說完後,他先把頭往左歪,再往右歪。
過快五秒,他把頭重新擺正,用一張皺得更厲害的臉,和非常低沉的聲音──這最令我感到驚訝──說:“特別是不許叫我大人!”
這實在我覺得很莫名其妙,且照常里而言,他不該對不曉得自己特殊堅持的人發火。
何況我才剛出生,跟他是在沒有任何預告或第三人引介的情形下見面。
而他才不管這種細節;他眼中的怒火很強烈,表明我的確犯了他的大忌,還是不只一個大忌。
有將近十秒,他使勁握著扶手,好像真要把椅子給拆了。
一個人氣成這樣,通常會有大半天的時間心情都不好。
而在過半分鍾後,他立刻回原來的表情。
好是用法術把怒火給瞬間吸走,或者,他剛才那樣是裝出來的。
眼前的變化,簡直比我眨眼還要快,讓我呆愣如雕像。
我繼續維持原來的瑟縮樣,忘記要換回原來的站姿,也忘記眨眼。
又過幾秒,慢慢低頭的他,恢復原來的語氣和聲音說:“叫我凡諾就好了。嗯──你現在看來需要吃點東西。”
他把頭往左轉,眼睛有點鈍的眨一下。
不再瑟縮的我,也再次注意到那三個鐵鍋。
靠外側的兩個用於熬煮藥劑,最里頭的那個,則是燉了一鍋魚湯。
他用一個黑色的木制湯杓,替我把湯盛在一個白色的小碗里。
現在,他的神情和舉動變得比先前要溫和得多,而我還是不敢松懈。
湯是橘黃色的,在浮動的白色魚肉旁,漂有一些淺綠色的碎蔬菜。
我注視著從湯上漂出的熱氣,曉得要先吹涼。
在呼了幾口氣,確定不那麼容易燙到舌頭後,我試著舔一小口。
我覺得很美味──也確定另外兩鍋的藥劑沒有混入其中──,而在這同時,我的腦中又浮出另外一個想法:沒有食欲。
面對那個古怪的人、我的創造者──凡諾,我在考慮幾秒後,老實說出這想法。他又露出那尖銳的笑容,說:“沒錯,你不需要吃這些東西。”
我腦中浮現出他先前講過的話,“一切如他所料”。
所以這只是測試,他應該在一開始就講清楚,而不是讓我覺得他在耍人。
我應該針對這件事表示更多意見,但考量到那可能是他最大的樂趣,我選擇保持沉默。
這碗湯有使用一點奶油,還加入不少魚和香料。
似乎是相當高級的料理,調味技術也相當棒。
我不討厭這碗湯的味道,很很樂意多嘗幾口。
而在剛才的對話之後,凡諾不問我是否還要再喝下去,就把那一碗湯收走。
他手一斜,就把那碗湯都倒入位在書桌下的一個桶子里。
我縮起脖子,往後退一步。
即使他對我再怎麼無禮,我也要時時表現得很順從、很有禮貌,這樣應該可以讓他更喜歡我一點。
書桌下的桶子幾乎不反光,是個黑色的金屬圓柱體,似乎經過霧面處理。
先前我待在囊里時,根本沒注意到。
我豎起耳朵,聽到桶子里發出“咕啦”、“咕嚕”的聲音。
我猜有不少廚余在里頭進行發酵,只是不曉得凡諾是要做肥料,或者有其他用途。
面對這一切景象,我在感到困惑的同時,也開始覺得很興奮。
因為我即使只待在室內,也有不少可探索的。
而凡諾的情緒難以捉摸,不見得喜歡我問一堆問題,這難免會讓我有些沮喪。
過約一分鍾後,凡諾右手一轉,把煮魚湯的火關掉。
接著,他把整個鍋子提起來。
白煙幾乎要遮蔽他的視线,明顯比端給我的時候還要熱。
而他卻不怕燙的,兩手抓著鍋子,把里頭的湯一口喝完。
我內心涌出想要全力阻止念頭,而當他把鍋子放下來時,嘴唇卻完全沒有一點紅腫。
他只嚼一下,顯然也不擔心有魚刺沒挑干淨。
我猜,他可能已經用這種危險的方式進食好多年,但從未受過傷。
凡諾在感覺食道里的湯汁、魚肉都大致進到胃里後,把雙眼睜得更大。
接著,他曲起右手,從背後拿出一本書。
他把書翻開,發出一聲蝙蝠似的叫聲──我猜他是在笑──。
我四肢伸直,背上的毛再次豎起。
而不要多久,他就將椅子轉圈,背對著我。
剛才那一下轉動既順暢又無聲,而椅子的結構明明就很簡單。
我為了避免頭暈,不打算再去猜想這種細節的可能性。
凡諾為了制造我,應該花了不少功夫。
我是個高智慧生物,就算不比他放在壁爐里的光球復雜,也至少比他熬煮的湯藥要來得高層次許多。
而目前看來,他寧可繼續注意那兩鍋冒煙的東西,也懶得花更多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有些不快的同時,也發現他除了用羽毛筆之外,還會使用打字機。
而和那只筆一樣,他從來不需要用手去操控。
打字機的運作極為迅速,似乎比任何坊間的打字機都要流暢。
一整天下來,兩面打滿文字的紙張可能累積超過五十張。
那八成是他的筆記,內容應該就是研究法術,或像我這樣的生物。
凡諾可以像抹去灰塵那樣,把紙上的墨水聚集在手指上,他常用這種方式修改部分段落。
有時,他手指的動作大一些,讓紙張的兩面都會瞬間變為一片空白。
我猜他每張紙都會反反復復用超過不只五次,一周最多只消耗一小疊。
最後只有少數幾張,會被他放入公文袋,收到抽屜里。
過快半小時,我才發現,那只羽毛筆是用來畫圖的。
這很合理,我想,文字的部分由打字機來負責便足夠。
目前看來,凡諾沒打算和我分享他的研究,而他卻也沒有藏得很徹底。
有不少筆記就散落在附近的地板上,不少還積了些灰塵,顯示它們放在那邊可能將近一個月。
這也是為什麼,我即使不到凡諾膝蓋高,能夠看到他紙上的內容。
而先前我已經犯下他不只一個大忌,再偷看他的研究內容,顯然是一件極不智的事。
為不再次激怒他,我通常會自動避開掉在地上的那些筆記。
已經過了半小時以上,凡諾就只是繼續在那邊翻閱書本,和注意筆記內容。
看來他可能大半天都不打算再理我,而這也表示我會有一段不短的自由時間。
我還未被准許能夠離開房間,這表示我接下來得看著鏡子或木頭地板紋路來打發時間。
暫時不用和凡諾面對面,我真的很高興。
他全身上下都很古怪,而我尤其不喜歡他的眼神;顏色明明有些黯淡,之中的光輝卻大得異常,連鷹隼或爬蟲類都比不上。
這或許表示他極為健康,但我的直覺卻認定他要不是生性殘忍,就是目睹過不少慘劇。
慘劇?
我很疑惑,為什麼目睹過不少慘劇會使雙眼充滿光輝?
閉上雙眼的我,頭抵著牆,左右磨蹭。
所謂的直覺,應該經過長時間培養。
而我才剛出生不到半天,卻有一堆想法自我腦中冒出,這實在很難讓我不覺得頭昏。
我猜,凡諾制造我時,使用的材料除了犬科動物外,至少還包括一名成年人。
既然我識字,就表示那名成年人還算有點學識。
凡諾是不忍心看他這麼早死,而重新利用他的屍體?
或者根本就是凡諾看上他的某些優點,而把他宰了,做為制造我的材料?
不見得,我想,搖一下腦袋,讓血腥的畫面淡掉。
我腦中的資訊,還是很有可能就是來自凡諾本人。
若真是如此,他顯然並非徹底移植,而是過濾後再注入。
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眯起眼睛,難以想像。
汲取、過濾,再植入知識,這過程應該相當復雜。
對凡諾而言可能是易如反掌,而從目前他忙碌的樣子看來,他可能也懶得和我解釋。
即使是我,要習慣凡諾的外型和態度,大概也得花上至少一個月的時間。
不再那麼關心凡諾後,我面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前腳、後腳,和尾巴;都很粗短,又毛絨絨的,簡直像個玩具。
在確定自己連頸子以上都很不像人類時,我是有受到一點打擊;由於我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凡諾身上,以致於我要過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有那種情緒。
我的腦中明明存在有許多人類的知識和觀念,外型卻又和人類差那麼多。
這是凡諾犯下的錯誤,或是他刻意如此?
我猜是後一種。
若是這樣,那究竟是善意或是惡意?
我很在意,又總覺得,他是好人或壞人根本就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在背對我將近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後,凡諾再次轉過身。
當我看向他時,他的椅子已經停止動作,這讓我甚至沒注意到他剛才是從哪個方向轉過來的。
而引起我更多注意的,是他手上拿一片黑色的陶板。
他的嘴角上揚,說:“既然我制造你,就有教導你的義務。”
接著,他拿起一個小紙袋,把一疊白沙倒到陶板上。他倒得很快,卻沒有一粒沙子飄起來。不要幾秒,他就把陶板立起來,沙子卻沒有落下。
正當我懷疑自己是否看漏陶板上的任何大團黏膠時,沙子很快開始排列。
由於違反重力,我開始猜想眼前這些白沙是否為上了色的鐵沙,而陶板後是不是有什麼磁鐵機關。
直到看見凡諾眼白中閃過的幾絲藍光,我才確定,他是在施法。
他的呼吸和心跳皆未變,顯示操控沙子對他來說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法術。
我猜,費的力氣不會比制造壁爐的光球來得多。
約過三秒,我還是避開他的眼睛;總覺得和他相視太久是一件危險的事。
沙子依序排出船、水果、杯子、竹葉、火焰、甲蟲等,他要我就看到的東西說出名稱。
我晃一下耳朵,說:“您的技巧真高明,竟然能讓沙子的動作比螞蟻要迅速和准確。”
我認為這句贊美應該會讓他高興,而他卻皺著眉頭,要我別回答多余的話。
如此頻繁的使用圖畫,感覺像是教育剛學會說話的小孩;但他沒先說圖畫的名稱,而是直接要我回答。
因此,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教學;很顯然的,他是在確認我究竟懂多少;雖然是他賦予我知識,但唯有透過這種方法,才能確定我是否真如他所期待的那樣聰明。
而在過五分鍾後,我開始覺得這過程實在有些無聊。
我開始以後腳搔耳朵,但不敢打哈欠。
過快十分鍾,我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干脆主動提問:“您是用什麼材料把我制造出來的?”
以為凡諾又會生氣的我,還稍微壓低身體,做好隨時從原地跳開的心理准備;這樣至少有機會躲過任何可能的第一下攻擊,我想。
而這次,他沒皺眉頭,只是靜靜的回答:“一點點的狼,還有一點點的人,聽起來很簡單吧?”
和我想的差不多;能得到證實,對我而言算是一大收獲。
而確定我的材料是狼,不是其他犬科動物,也讓我有些高興;狼聽起來畢竟比較危險,也比較高貴一些。
曉得這一點後,我覺得自己以後會更有勇氣面對凡諾。
他抬高下巴,繼續說:“但你畢竟不是黏土或雕塑,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得出來的喔。凡夫俗子即使花幾年功夫學習,使用和我一樣的工具,也不見得能使你完全如當初設計時那樣。就算是我的老同學,多半也沒像我這樣能干。”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兩邊嘴角高到好像要快切斷眼尾。我見他心情不錯,就接著問:“所以您的職業是?”
“巫師、術士,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一般人啊,對我這種奇才實在有太多種叫法了。”
他咬著牙,發出“咻哩”、“咻嗶”的聲音。
我猜他是在笑,而對我來說,這聲音比先前的蝙蝠叫聲還要討厭。
他所說的,有很大一部分都如我先前所料。
我在佩服自己的推理能力時,也難免也懷疑,是否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有──無論是用法術或只是透過薄膜低語──跟我透漏這些訊息。
凡諾在椅子上盤起腿,把頭靠到椅背上。
有至少一分鍾,他顯然對我的主動提問感到很高興。
而凡諾在看一下時鍾後,很快就收起笑容。
如此突然,讓我以為他好像是換成另一個人格:“今天的課程結束了,我還要忙,你接下來──”他思考一下,說:“就隨便在研究室以外的地方晃晃吧。”
實驗室或研究室,當初我一直無法確定。
選用哪種名稱,純粹就只是個人偏好而已,我想。
而比起確定這種無聊又瑣碎的事,他願意讓剛出生的我到處走走,真的讓我感到非常高興。
正當我在腦中開始計畫大半天的行程時,凡諾卻加上一句:“這一個月,在做完所有測試之前,你都不許出門。”
他只是不希望我跑太遠,沒有任何為先前的事懲罰我的意味。
這大概也表示,他隨時都有可能把我叫到研究室里。
這實在令我感到沮喪。
他沒給我安排什麼工作,表示我在測驗或睡眠以外的時間,得要想辦法打發。
我以為這很困難,但在過不到半小時之後,我就發現他的地下圖書室。
里頭的藏書量驚人,每個書架都超過兩層樓高,有九成九都放滿了書。
少數沒放書的空間,則被用來放置地球儀等雜物。
我看向台階和未貼壁紙的牆壁,發現整棟建築不只是用石材或木材,還用上一種生物組織。
那時我就猜想,這里即使遭遇炮彈攻擊,也不會垮下來
“那是肉室的原型!”
明說,睜大雙眼。
雖不是親眼看到,但她一聽就曉得,還忍不住把自己的見解說出來:“他既然長得那麼詭異,應該也會用幻象,好趕走所有會打擾他研究的人。我猜,他幻象的影響范圍,可能比你們施展在我身上的還要大。”
明曉得,自己不該插嘴,也不該這樣形容他們的創造者──即使最初那樣描述的是蜜──。
但明就是忍不住;有機會知道這些圍繞在自己周圍的法術、生物組織的前幾個版本,讓她感到很興奮
見到蜜停下來,明立刻說:“抱歉。”
“不,”蜜說,“我才該說抱歉。”
她這樣說,反而讓明的頭上滿是問號。
蜜接著解釋:“雖然我可以順利講下去,但到目前為止,我說的好像盡是一些瑣碎的資訊。”
不只是因為酒精,也是因為年紀,蜜想,像她這樣活太久的,就是會期待有人能容得下她的所有廢話。
明在胸前握緊雙拳,大聲說:“我會聽下去的!”
明有提醒自己該表現得嚴肅一點,而她在回應時,還是難掩興奮。
明要的就是細節,蜜的這種描述方式非常合乎她的需求;要是蜜把自己剛出生這一段用不到五句話就講完,明反而會覺得非常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