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欺騙了不該欺騙的人,做出了本不該做出的事。
秦絕珩接起電話時,刻意避開了酒宴的嘈雜。她走出宴會廳,繞過了嘈雜的包廂門口,站定在長廊盡頭的高窗邊。
窗外是江市晚春的夜雨,淅淅瀝瀝地舔舐著窗面。
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互相交錯又融合,匯成長流,折射映照出窗外斑駁陸離的燈火,又隨著流動漸漸黯淡,墜離視线之外。
“……”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聲音,秦絕珩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一頭趙績理的呼吸聲。
不知道是否因為心虛,又或是薄醉帶來的錯覺,她總覺得趙績理的呼吸聲帶著顫抖。
“……怎麼了,績理?很晚了,還不睡嗎?”
已經過了夜里十一點,秦絕珩終於還是先行開口打破了這段沉默。她轉了個身,背對著窗外靠在了窗台上,眼前便呈現上紙醉金迷的歡場。
而此時的趙績理也站在房間的窗邊。
半晌,她拉開了厚厚的窗簾,看著窗外輕輕喊了一聲:“姨姨。”
“家里沒有人,我害怕。”趙績理看著黑暗中的景致,面色有幾分晦暗。
眼前是江市最為寸土寸金的住宅區,拉開窗簾放眼就是寬闊的江景。
午夜里江中下著微不可見的春時細雨,穿過微風斜打在波面上,將對岸投來的城市光色一分分暈開揉碎。
“你回來陪我好不好?姨姨,我怕。”趙績理的聲音已經染上了很明顯的顫抖。
秦絕珩握緊了手中的手機,不知為何心頭彌漫上一股落淚的衝動。
這麼久以來,她也清楚了這不過是趙績理撒嬌的手段。這個孩子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向來是不惜於說出任何話來動搖秦絕珩的。
縱使她意識到了自己不該總被趙績理牽著鼻子走,但當真不知第幾度面對時,她卻依舊感到了不可控制的動搖。
“績理,我……”
“秦總,躲開了我一個人看雨呢?”
通話兩端正僵持時,秦絕珩身後傳來了篤篤的高跟鞋聲,女人的手攬上了秦絕珩的腰。
秦絕珩幾乎是立刻,便伸出了手示意來人噤聲。但不可避免,趙績理還是聽到了這突兀的聲音。
“姨姨?”趙績理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你和誰在一起?”
“供應商。”秦絕珩拍了拍自己腰上那只手,不出意料地並沒能拍開,只好側過臉去低聲回答。
“秦總這就不夠意思了,”摟著秦絕珩的女人卻不依不饒,將下巴擱在了秦絕珩肩膀上,“現成的情人在面前不看,怎麼又跑來角落里和哪個小情人打電話呢?”
秦絕珩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掙開了那人後退幾步,卻還沒來得及和電話那頭的趙績理說上一句解釋,就聽見那頭傳來了忙音。
“……”
秦絕珩看著手機上通話結束的提示,皺緊了眉。
她不可否認,自己的確帶了幾分狼狽的逃避,去而復返地流連於聲色場——這是無可辯解的事實。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要讓趙績理親耳聽見這樣的事實。
這樣的事實對於一個未成年、又向來缺乏了安全感的孩子而言未免太過荒誕又殘酷,更何況是不明就里又始終依賴自己的趙績理。
秦絕珩想起趙績理那一聲不可置信的“你和誰在一起”,頓時心頭仿佛被猛擊了一般,伸手推開了仍在靠近的女人,轉身便走了出去。
而那方黑暗中的趙績理神情卻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識便掛斷了通話,四周便又在一瞬間恢復到了寂靜。
細雨的淅瀝聲隔著一扇窗微微響著,趙績理無措地盯住了手機。
她知道秦絕珩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自己,也知道秦絕珩這些日子總是流連於她從未見過的奢靡歡場,但“情人”兩個字還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的耳根,讓她感到了一陣不可忽視的排斥。
趙績理從小就憎惡著“情人”“玩物”一類的字眼,她此刻簡直恨不得站在電話那頭不知名的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那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孩子。
她愛我,她只能愛我。
漸漸地,這份較真被清晰而銳利的憤怒取代。趙績理看著手機上閃動的來電提示,咬住了嘴唇,被欺騙的刺痛忽然襲上心頭。
秦絕珩知道趙績理的脾氣大,也知道她任性,卻怎麼也沒想到當自己開車橫穿整個市區回到房門前時,會被趙績理反鎖在大門外。
秦絕珩起先以為只是指紋鎖出了錯,但當她翻翻找找拿出鑰匙後,看著卡在門內的鑰匙,不由得驚異地再三確認般地拉了拉門把手,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被趙績理關在了外面。
電話打不通,門又上了內鎖,如果不叫物業,今夜秦絕珩恐怕當真進不去這扇門。
趙績理的任性讓秦絕珩感到了陌生,也讓她心底生出了一些久違的怒意。
她放棄了打電話,改為直截了當地發了條短信。
“我給你三分鍾時間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出來開門。三分鍾後不開門,我也不會再踏進這里一步。”
秦絕珩非常了解趙績理,她知道這句話出口,無論趙績理是懷著什麼樣的憤怒也不可能繼續毫無動作。
不出所料,幾乎是發出去的那一瞬間,秦絕珩就看見門開了一條縫。
原來這個孩子是一直就站在門口的嗎?
秦絕珩又氣又有些想笑,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那條門縫忽然變大,接著一聲悶響,秦絕珩眼睜睜看著趙績理猛地推開門,將自己撞開。
“嘶——”秦絕珩捂著裸露在裙擺下的小腿,倒抽了一口氣。
房子里沒有開燈,但在這一絲光亮也沒有的空間里,秦絕珩卻清晰地看見了趙績理的眼睛里閃著升騰糾纏的光色。
“你騙我。”趙績理的聲音帶了十足的哭腔,她緊緊握著門把手,盯著秦絕珩。
“嗯?”
秦絕珩不知道這件事居然會給趙績理帶來這麼大的衝擊,但她知道自己到底理虧,便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想要開口辯解:“績理,我沒有騙你,那真的只是個供應商。那種場合開的玩笑,沒有人當真的。”
趙績理更用力的咬住了嘴唇,仿佛是過於憤怒一般,握著門的手都在隱約發抖。
這又是怎麼了?秦絕珩不解地看著這一幕。
趙績理從來都是溫馴又乖巧的,眼前這一幕便堪稱是十年難得一見的場面。
她習慣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為趙績理所信任寬容,也就更加不明白這一次為什麼會讓這個孩子這麼生氣。
“你騙了我。”趙績理從牙縫里擠出聲音重復了一遍,緊接著便松開了咬著的牙關。
“你答應過——你說你不會逃避我、永遠也不會變。你答應我們會永遠像從前一樣,你說你永遠、永遠愛我。”
趙績理不明白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會讓這一切變成如今局面。
是自己不夠乖巧嗎?還是自己讓她失望了?
她天真地用盡了所有力氣去討好秦絕珩,直到最後一點稚嫩的耐心也被磨滅,與生俱來的任性便終於也無處可藏。
“所以你說的,到底是怎樣愛著我呢?姨姨?”
趙績理的早熟超出了秦絕珩的想象,縱使此刻的她分不清愛的界限,卻仍舊不妨礙她將話里的鋒刃淬上毒。
“你究竟是把我當做不能辜負的孩子看待,還是當我是個喜歡時就縱容、厭倦時就放手的玩物?”
秦絕珩向來知道趙績理和同齡的孩子不同,她心思通透又千回百轉,說出來想要的東西很少,心里想要的東西卻很多。
而她到底想要什麼,連秦絕珩也摸不清全部,但眼下她說出的話卻完全敲中了秦絕珩始終逃避著的死角。
“績理,你當然是我最不能辜負的孩子。”
兩人僵持了片刻,秦絕珩輕輕嘆出一口氣:“我……沒有在逃避你,我只是最近太忙了。我沒有對你放手,也永遠不會對你放手。”
這又是一句謊話了,趙績理能夠清晰地察覺到秦絕珩語調里的敷衍。
她為什麼不肯對我說出真話?她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哪里?
趙績理對她的答案非常、非常不滿意,但眼看著秦絕珩疲憊地向她彎下了腰,熟悉的、帶著清幽玫瑰味的身子向自己靠近,趙績理心頭還是浮現出了自幼時起便不可抗拒的眷戀,她垂下了眼睫,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伸手,抱住了秦絕珩。
預想之中的繼續逼問沒有發生,秦絕珩有些意外地看著緊緊抱著自己的趙績理,伸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絲。
秦絕珩何嘗不知道趙績理說的“從前一樣”是什麼意思,但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縱容著趙績理和自己形影不離,不可能再順著她對她百依百順。
趙績理一天天長大,自己縱使再對她懷有私心,也該放開手讓她習慣擁有她自己的生活。
秦絕珩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將客廳的燈打開。這突如其來的光亮讓趙績理眯了眯眼,她迅速地滑出了秦絕珩的懷抱,面色有幾分蒼白。
時間已經是凌晨,明天也不是周末。兩個人都還有工作、還要學習,盡管氣氛已經十分詭異又僵硬,秦絕珩卻還是選擇了跳過。
她將手中的包放在了一邊,蹙了蹙眉:“績理,很晚了,睡吧。明早我送你去學校。”
趙績理沒有什麼多余的反應,她心不在焉地掃了秦絕珩一眼,連笑容也欠奉就轉身上了樓。
問題早就有了,根源也已經深而難尋,罅隙還在一天天擴張,但秦絕珩始終認為這只是一個過程。
趙績理會長大,自己也總有一天該愛上一個更合適的人,只要時間過去,將這莫名又牢固的異樣情感衝淡、衝回原來該有的樣子,一切才算是結束。
為了迎來這一切的結束,趙績理或許會不適,但她的任性、她的放縱和對自己的過度依賴,卻也必須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