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嘆息一聲,用盡全力將他推開,看他不知所措地坐倒在地板上,連安慰的心思都沒有了。
只覺疲倦。
深入骨髓的疲倦讓他連發怒都缺少力度,淡淡地道:“我是很生氣,你總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真不要你了,你怎麼辦?如果我死了,難道你也跟著去死?”
這話說得太重,阿零完全無法接受,呆呆地看著清孝,道:“主人……”
清孝不說話,徑直從他身旁走過,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見清孝聽而不聞地忙著自己的事,阿零頓時著慌,連聲道:“主人生氣了嗎?阿零再也不敢了!請主人懲罰阿零吧!阿零原本以為,以為……是阿零的錯,主人怎麼懲罰阿零都可以的啊,但別生氣好不好?”
那聲音回蕩在房間里,聽來更像一種惱人的噪音。清孝啪的一聲合上了手提電腦,道:“你別說了,天氣已經夠熱了!”
他靜了下來,穩定住自己的情緒,道:“明天我會去購物,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要讓我再失望了!”
書房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把那奴隸的哀求和哭泣一起關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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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銀的寶馬敞篷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撲面而來的熱風夾雜著塵埃刺激得清孝面部生疼。但他絲毫不為之所動,把握方向盤的手穩定有力,見車超車一路狂飆,黑色長發被風吹蕩得獵獵起舞。
“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木偶有了心,他會快樂還是悲傷?”
其實,清孝是知道的。很久以前,清孝曾經看過一個舞劇。陰暗的舞台上,年老的巫師吹起了風笛。一個偶人緩緩起身,伴隨著笛聲開始起舞。他叫彼得魯什卡,是街頭木偶劇中永恒的丑角,因巫師的笛聲而獲得了生命,並瘋狂地愛上了同劇組的芭蕾舞女演員。
然而這樣的愛情注定得不到回應,他在癲狂和嫉妒中被殺,觀眾嘩然。老巫師撿起了木偶的碎片,向觀眾示意那只是個木偶。這時燈光轉暗,觀眾散去,而彼得魯什卡的幽靈卻在劇場內盤旋,如痴如狂的笑聲經久不息,象在嘲笑賦予他生命的巫師,又象是在嘲笑他自己。
槁木的身軀,怎麼能承載過於纖細敏感的靈魂?盡管他是那麼聰明,只聽過一次風笛聲就學會了愛情。
清孝放緩了車速,好像有風沙入眼,硌得他眼瞼發紅。太陽猛烈地炙烤著擋風玻璃,熱浪象水蒸汽似的一波波地卷上來。
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清孝有些暈眩,依稀又見到大學校園里那個淡漠孤高的學弟吉野羽。那青年總是獨來獨往,一副萬事不縈於懷的模樣,骨子里卻比誰都在乎。雖然沒什麼錢,每件衣服每樣東西都打理得干淨整潔,不讓別人看低。考試如有失誤,表面上不說什麼,卻會日讀夜讀一定要爭取最佳。他有口音,聽力也不好,於是每次上課都有錄音筆錄下來反復聽,務求一字不差,結果他的筆記反而是全班記得最工整最詳細的……
不能想象,那麼驕傲敏感的男子一旦恢復意識,會如何看待那一段慘痛往事。
但這一次,清孝其實是有機會改變這一切的。選擇權出乎意料地送到了清孝的手里,如果他願意,可以幫助羽擺脫這不堪的命運。記憶可以封存,靈魂可以沉睡,那燦爛明媚的笑容可以永永遠遠地持續下去,不會消失。
他與他,可以成為一對最讓人羨慕的情侶,因為他們之間不會有誤解和背叛,不會有猜疑和妒忌。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吃那男孩為他親手做的餅干,愛人做的東西便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味。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為那男孩拭干淨手和臉,就像給心愛的小貓洗澡裝扮。為自己喜歡的人做這做那,本來就不會膩煩,只會高興。
就連那些一開始覺得會讓他作嘔的游戲,實踐下來也不是不能接受。打屁股而已,真的打下去還很……爽。
至於一絲不掛地賣弄風情勾引他,啊,上帝!可不可以說他其實很願意被勾引?如果不是考慮到乘人之危,每天被勾引一次,好吧,就算是兩三次,也無所謂啊。
不,他並沒有改變主意。忍在某種程度上說對了,他就是一個只會直线思維的單細胞動物,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必須做到。他仍然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必須由自己負責。仍然相信,除了上帝,沒有誰有資格為別人安排一生。
但他仍然會疼惜,會擔心:到了這一步,自尊心那麼強烈的羽該這樣重拾人生?
入眼的風沙讓他難受得有流淚的衝動,清孝不得不在道旁停下車來,休息了一下,想著經歷過的這些事,這些人:
——他能夠承受麼?
——你舍得放手麼?
——讓他就這麼走出自己的生命,被過去所束縛,被噩夢所纏繞,從此在黑暗中掙扎哭泣,就像那天被關在書房門外茫然失措的小奴隸?
過去幾周的點點滴滴,象連環畫一般在清孝面前打開。他還記得那個寧靜的夏日午後,空氣中飄溢著香草和蜂蜜的甜香。那男孩回過頭來,眼里帶著夢幻般的色彩,將面團送到他唇邊:“嘗一嘗,甜不甜?要不要再加點糖?”
他還記得那男孩笨拙地親吻他的模樣,小雞啄米似的輕點他的面頰,癢癢的象小蟲子爬……
如果他願意,那田園詩般的日子便可以繼續,他們可以快樂無憂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感覺熱淚正在涌出,心在一絞一絞地疼痛,幾乎讓他不能呼吸:
——那些甜蜜,那些美好,原來都只是,來自魔鬼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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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零孤零零地伏在地板上,想一陣子哭一陣子,哭累了便睡一會兒。主人不在家,哭得再大聲也沒人聽見。
——就算聽見了,也未必會理睬。
想起昨天主人冷酷的臉,阿零就止不住心寒。新主人總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從沒有認真罰過他,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包容他的過失。他甚至還有一種感覺,覺得新主人看到他違背命令的時候顯得特別高興。與其說是主人,更像是個哥哥,常常掛著兄長看著調皮的小弟弟那種包容寵溺的微笑。
於是他常常會故意犯錯,就為了看看新主人露出那種無奈而開心的笑容。他覺得在新主人面前,他可以玩一些小花招,耍一些小脾氣,流露出更多的情緒。而對方總會好脾氣地照單全收。
為什麼一下子就變了呢?事前全無預兆,事後也沒有任何說明,速度之快,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要讓我再失望了!”
主人這是什麼意思?他該怎麼做?希望他怎麼做?
——完全無解。
不象以前的主人,新主人從來沒定過什麼像樣的規矩,除了那個開玩笑似的互吻。什麼事情做得到也罷,做不到也罷,似乎都沒什麼關系。他原本認為這是新主人的仁慈,但現在看來,或許新主人從來就不認為有訓練他的必要吧。他只是一個棄奴,新主人隨手接管了,也就隨手玩一玩。所謂的包容和寵溺,不過是新主人一時心情好想玩的新游戲罷了。現在游戲結束了,夢也就該醒了。
新主人已經走了,留下了一個讓他茫然未知的吩咐。他環視四周空蕩蕩的房間,只覺得冷。
主人還會回來嗎?
他該怎麼一個人過下去?
廚房里還有吃的,臥室里有床,房間里還有電腦、健身器械等器具可以打發時間,可是如果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那就不叫家。
話又說回來,他只是一個奴隸而已,有什麼資格擁有呢?他只能被屬於。
如果被主人放棄,他便只能像泡沫一樣地消失。現在看起來,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罷了。
他茫然地打開電腦,新主人說喜歡他多了解一些外面發生的事情,多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不確定這是否是新主人的真正要求,新主人的喜怒無常讓他害怕。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應該盡力而為不要放棄。
他開始機械地核對賬目。新主人從來沒有把賬號交給他管理過,因為所謂的管理賬目也就是一個簡單的加加減減罷了。
這樣一比較,他忽然發現,新主人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信任過他。
那麼在新主人眼里,他究竟算什麼呢?
他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一想就會難受得不能自已。既然什麼都做不了,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簡單的賬目很快整理完畢,他又按照主人的一貫規定練習了一會兒站立,做了主人喜歡吃的餅干。
但主人還沒有回來。
也許永遠不會回來。
阿零茫然地蜷縮起身體,盯著一室不會說話的家具。
陽光很好,而他很冷。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爬過去,在電腦里放上一張CD,讓喧鬧的爵士樂填塞進空曠的房間。
在這一刻,他忽然強烈地想念起以前的主人。不管那些規矩有多嚴厲,至少不會讓他這麼孤單害怕。
仿佛鬼使神差般,他打開了他以前常上的銀行網站。或許這意味著背叛,但他只想知道以前的主人過得好不好。
熟練地輸入賬號、密碼,有那麼一刻他緊張地手心出汗。主人應該已經改動了吧,畢竟他已經成了別人的奴隸。
然而沒有。
當熟悉的登陸界面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悲。
這表示什麼?表示舊主人還在念著他麼?
他出了一會兒神,才決定繼續。習慣性地先點進轉賬記錄,從這里可以看到主人現在大致在哪個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最近30天一來竟然只有一條轉賬記錄,就發生在昨天。款項數目極大。
難道說,昨天以前,主人竟然從來沒動用過帳戶里的錢?
阿零盯著那筆離奇的轉賬記錄,資料顯示那是匯到另一個帳戶去了,那是主人新開的賬號麼?為什麼沒有全部提走呢?
阿零思索了一下,轉到常用付款帳戶的窗口。那里面設著一些忍平時經常打交道的商家帳號,如畫商和拍賣行等。
——沒有新的賬號增加。
但仍有不同。
付款帳戶第一列設的是賬號,第二列是機構名稱,第三列是備注。
備注那一行以前是空著的。
而現在全部都填滿了。
所有的賬戶備注那一欄都填滿了,內容卻只有一句。
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阿零,你還好嗎?
阿零,你還好嗎?
阿零,你還好嗎?
阿零,你還好嗎?
………………
誘惑 完
ps.慶祝一下今天點擊過10萬,書評過2000。好累啊,明天休息一天了。奧運讀者好像少了不少,留言的也少了,55555555~~~ 俺很需要鼓勵的,很多很多的鼓勵^^
另:彼得魯什卡是我喜歡的俄羅斯舞蹈之神尼金斯基的代表作。知道在文中夾帶私貨不好,不過反正我也不是寫什麼世界名著^^19歲時名動天下,29歲徹底瘋掉,這麼有本錢被YY的對象,我認為有義務推薦給同人女知道。
必須承認我對芭蕾舞毫無興趣,只是對尼金斯基著迷,就像我寫高HSM文,但從來不看GV一樣,屬於典型的葉公好龍。俄羅斯人有種奇怪的纖細又粗野的氣質,尼金斯基也是這樣。他的外形大概不是耽美文中的典型小受,但他的魅力據說能讓所有見過他的男人女人都為之瘋狂。羅丹、鄧肯都為他痴迷不已。
他的經紀人佳吉烈夫一手培養了他,又把他視為禁臠,像魔術師牽制木偶一樣,由不得他有半點兒自我意識。白天,他是佳吉烈夫的首席舞者,夜晚,他的去處就只有佳吉烈夫的臥室。尼金斯基在日記中寫道:……我找到了我的運氣,我立刻順從了佳吉烈夫,就像樹上顫抖的葉子和他做愛。我從見面那一刻起,就了解他了,我假裝贊同他,我知道如果不順從他,我和我的母親就得餓死,為了生活我只好犧牲自己…… (多麼的耽美啊啊啊啊)
尼金斯基最後還是無法忍受佳吉烈夫的控制欲而離開了他,和他所愛的女人結婚。但就像找到了愛的彼得魯什卡一樣,等待他的是瘋狂和毀滅。他瘋掉了,自稱彼得魯什卡,象小孩子似的塗塗寫寫:愛愛愛,睡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