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安東的臉色在劇烈地變換,心卻無比平靜,不起絲毫波瀾。過去和未來在他眼前象卷軸似的展開,他比任何時候更看清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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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安東臉色灰敗,艱澀地道:“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他用顫抖的手給羽打開手銬,站起身來,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哆嗦了一下,卻沒有說出口就離開了房間。他好像有些精神恍惚,走到門口階梯處一腳踏空,差點摔下去,剛才的那番談話對他的衝擊力很大吧。
羽輕柔地按摩著手腕處的淤痕,因為禁錮太久血脈不太通暢,指尖變得冰涼。安東開門時,他看到門口還有兩個帶槍的守衛,這表明自己仍在監禁中,但至少這個房間里暫時只剩下他了。
他拿了一個枕頭靠在床頭,疲憊地躺下來,感覺到虛脫。回顧過去對他來說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剛才的談話幾乎已耗盡了他的全部精力。
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所有經歷都告訴安東,有些事情,即使是為了清孝,他也不願意講給不相干的外人知道。但就算這樣,也足夠驚心動魄了。
他緩緩陳述出那些原本打算沉埋在記憶深處的難堪往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感和隱隱的悲傷,就像……就像在那三年里,他常常會在忍的要求下,敘述自己極端羞辱的經歷和最難啟齒的心思。
不可思議的是,自揭傷疤的血淋淋的疼痛,卻帶來意外的宣泄感覺,仿佛活生生地剜出一塊腐肉,或者,臨近懸崖邊的縱身一躍。
伴隨著回憶,一步一步地重走來時的路,通過敘述,一點一點地把傷痛釋放開去。
他曾經赤足走過鋪滿火焰的地獄之路,見識過黑暗並被黑暗擊敗吞噬,那種焚心蝕骨的痛苦至今仍未忘懷。
那個被親生母親拋棄在船上無人理睬的可憐蟲就是他。
那個不敢面對現實,蜷縮起所有的自我,匍匐在仇人腳下求生的就是他。
那個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像狗一樣,不,比狗還不如的卑賤存在就是他。
然而魔咒已經消失,不管是用傲慢冷漠的外表隱藏,還是用極端卑微的方式乞求,他內心深處對熱情的渴望一直都不曾改變,也不會落空。
——因為,他的身邊,有清孝。
時光的河流不會逆行,生命不會永遠滯留於往昔。走過地獄,他的面前還有漫長的人生旅途等著他去經歷,他知道他可以。
因為他信清孝,因為他信自己,甚至,也信安東。他對這個人有一種模糊的認知,總覺得這個人的人性並未完全泯滅,卻不知道這究竟算是直覺還是錯覺。
深吸了一口氣,他慢慢放松了身體,但頭腦卻異常清醒,感覺到一種全新的力量正在慢慢蘇醒。
接下去幾天,安東都沒有出現。經過這幾天的觀察,羽發現這是一間樹林中的小屋,平時看守得也很嚴,不太有能逃出去的希望,也就暫時斷了這個念頭。
看守對他還算客氣,他便隨遇而安地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盡量保持體力。他知道清孝會來救他,不可能不救他的。
可是日子還是漫長得可怕,算算也就三五天吧,感覺象過了三五年似的。到了第六天,安東終於來了。
他看起來有些頹喪,下頷的胡茬似乎很久沒有刮過了,不像是個冷酷鎮定的黑道頭目,甚至不再像初次見面那個成熟穩重的中年父親。他坐下來,手指插進頭發里。
“這兩天我調查過了。”他的聲音有點嘶啞,“你說的是實話。”
羽正在吃午餐,微微一怔,繼續若無其事地吃他的意大利面條。
安東直勾勾地看著他:“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
羽握叉子的手停留在空中。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甫一接觸,安東便逃避般的躲閃開去。
“要承認這一點很難受。”他吃力地說道,“想到我太太,她受了那麼多折磨,竟然都是因為我造下的惡果,我……”
他停住了,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手,垂下眼皮。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他面無表情地說。
陽光透過樹葉照射在他身上,他的面容在光线和樹影中浮沉:“真田組……即使在黑道上也是被人鄙視的,我想你也知道原因。而我……自認還是一個比較有原則的人,雖然你不會認同,但就算走黑道的,也會求一個心安理得。所以,當真田清孝找上門來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過……可能錯的是我。”
羽默然片刻,想起那個死在地下室的人。“我明白。”他冷冷地道,“就算是非洲叢林里的食人部落,想必也有一套能夠自圓其說的道德倫理。”
這話說得極其尖刻,大異羽平常的口吻。安東苦笑了一下,並沒有辯駁:“我只是當一般的黑幫恩怨來看……在我看來,這些事情實在沒有什麼正義與否可言,就是憑實力說話……可是看他居然用毒品來對付我太太,我,我實在忍不住……這真的已經超出了起碼的底线……”
“他用我太太來威脅我,我只能出面。這一年來,他逼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最後還把藥停了,我太太忍受不了,終於自殺……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呢,按她理解的教義,自殺者必會永墮地獄……這就是毒品的魔力,竟然超過了她對地獄的畏懼……”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動,牽扯著他已經失去功能的面部肌肉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本來我可以把憤怒集中在真田清孝身上,這樣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對待我太太,說我為他報了仇……”
他吐出一口長氣,慢慢地道:“可是,現在做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羽默默地聽著他訴說,手拿叉子無意識地翻動著盤里的意大利面條,道:“我聽你控訴了很多清孝對你太太的折磨,能容許我問你一句話麼?”
安東不解地看著他。
羽安靜地道:“你一直說,清孝折磨了你太太一年,可是,據我所知,他的所有時間都花在我身上,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來算計你太太,更不可能來要挾你。因為,真田組的事情,他很早以前就沒有參與了。”
安東一震,道:“你說什麼?”
羽只覺疲倦,淡淡地道:“你和真田組打交道那麼久,應該知道有一次清孝被他們用家規制裁,差點沒命的事吧,因為他放跑了調查局的一個探員。從那以後,他基本被逐出了真田組,只是給他們提供毒品,換取他要的情報和金錢。真田組也向他保證過,Doom只會用來對付道上的人,不會傷及無辜。”
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認為你和真田組只是黑幫恩怨,沒有什麼正義可言,恐怕他們也這麼看呢,沒覺得用在你身上當作有什麼不對,也不認為用你太太來要挾你就是什麼原則問題。”
安東瞪著他,似乎想反駁,卻又忍住:“你說的那個探員,是不是姓秦?”
他從羽驚訝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禁冷笑道:“怪不得……我和他們合作對付真田組,他死活都不肯把真田清孝算進來,原來是這麼回事!”
羽心念電轉,脫口而出:“這麼說來,你綁架我對付清孝的事情,警方並不知情,他們根本就無意為難清孝!”
忽然想通這一點,他真是開心得想要跳起來,面上陰霾盡去,如同朝日初升,漫天冰雪都為之消融。
他口氣的驚喜讓安東著實不悅,卻沒有立場責怪對方,自己費盡心機的復仇,到頭來只是一場虛妄,自以為是的正義,從來都是自欺欺人。
只覺嘴里有些發苦,心里空蕩蕩的,所謂情,所謂義,一夕之間全都顛覆,卻不能不生生收下。
——畢竟,他還做不到索性將錯就錯,無恥到底的地步。
“你看,這有什麼不好?你還是為你太太報仇了。”沉埋心底的隱憂終於解決,羽心情輕快,竟然大膽地拍拍安東的肩頭。
“你只是弄錯了復仇的對象,你的真正仇人是真田組,而不是清孝。你現在和警方合作剿滅真田組,是非常好的計劃,我很支持你。”羽嘴角上翹,他對陷害過清孝的那些親戚可半點好感也欠奉,好吧,就算幫助過清孝的內田叔叔也在內。最好他們通通坐牢去,這樣就不會有人老拉著清孝入黑道啦。
“可是這些都跟清孝無關的。他從來沒想過要算計你太太,都是真田組做的。”羽理直氣壯地分辨,絲毫都不覺得自己偏心,“所以你也不必沮喪啊。你只要把他們繩之以法,那也就是為你太太報仇了。”
安東苦笑,傻瓜也聽得出這安慰是何等拙劣,可本該是受害人的羽竟然反過來安慰他這個罪魁禍首,就算是敷衍,也難得之極了。
雖然對方的本意,也許只是想穩住他,讓他放手而已。
事已至此,無謂再覥顏糾纏下去,他索性大方地道:“我已約了真田清孝今天下午見面,到時候把話說開,大家都就此作罷吧。”
羽花了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大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我也很喜歡莉莉絲和艾米的。”
安東吁了口氣,若有所思地道:“清孝很沉得住氣,什麼都沒有多說,是個靠得住的人。”
他看著羽,眼里多少有些失落,居然不失風度,起身微一欠身,道:“那就這樣吧,祝你們幸福。”
羽知道自己應該有禮貌地客套幾句就行了,但他完全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忍不住道:“這麼說我今天就可以見到清孝?就在這里嗎?幾點?”
安東的眼中情緒暴漲,如同星焰一閃而逝,復歸於平靜。
“是的,就在這里。”他的聲音有些不穩,但尚能維持鎮定,“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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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清孝來的速度比他預計的還要快。約好了晚上6點見面,但時鍾剛敲過4點,他就見到了清孝,以及……
——莉莉絲和艾米。
艾米被反綁住手腳,腹部纏了一個爆炸器,嘴用碎布堵住,塞在汽車後車廂里。離車子20步遠的地方,是目光冷漠的清孝,黑洞洞的槍口正壓在莉莉絲的太陽穴上。
安東頓時呆住。
“兩個人,你想救哪一個?”清孝面無表情地道,“或者,你更願意把小羽還給我,換回你女兒和情人的命?”
“我……”安東剛說出一口字,清孝一槍打在他身前的草地上,讓他猝然頓住腳步。
“我不想聽廢話。把小羽帶出來,我把你女兒還給你。然後我們離開,再把你情人還給你。這交易很公平。”
羽聽得不對,推門而出,見這陣勢不禁大吃一驚,飛奔過去:“清孝!”
安東頓時反應過來,抬手就想把他截住。就在這時,槍聲響起。
羽身體一僵,止住腳步,難以置信地回轉身。安東也同樣震驚地盯著他。
然後,仰面倒下。
前額有血涌出,紅絲般蜿蜒流下。
一槍斃命。
好槍法。
羽盯著那具屍體,一時還沒回過神來,明明剛才還在跟他說話的人,怎麼現在就不動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也許是幾分鍾,以致於他扭過頭來看清孝時,脖子似乎都有些僵硬。
他不覺咬了咬舌頭,些微的刺痛感讓他知道自己仍在現實中。
太陽還未落山,有風吹過,斑駁的樹影在他腳下晃動。
空氣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血腥味其實並不怎樣濃,起碼他沒有聞到。
但他知道的的確確有人死了,在這個溫暖而安詳的下午。
——因為那具屍體就在他的腳下,因為他看到了莉莉絲仇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