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秦那張漂亮冷酷的面孔,帶著高傲不屑的神情,冷然道:“我要保命啊,清孝。那自然是什麼話都先答應了再說。何況我有叫你相信我麼?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蠢!”
清孝苦笑一聲,即使彼此已成敵對,恨那人恨得牙癢癢的,似乎也說不出什麼指責的話。雖然口口聲聲說再次見面必定要殺之而後快,但自己心知肚明,自己未必能做到。不是恨意不夠強烈,而是底氣不足,自覺名不正言不順。警察捉毒販不是理所當然的麼?說到底是他自己太過天真。
習慣了蹲實驗室和試管數據打交道,思維已成定勢,再回到波譎雲詭的黑道圈子里,已然不能適應。內心深處依然固守著主流社會的善惡是非,所作所為卻越來越背道而馳,不能再為那個世界所接納認可,真正進退兩難,找不到自我定位。不管怎麼努力,離陽光仍然越來越遠,卻又不甘心就此沉淪,這樣心灰意懶下的自甘放逐畫地為牢,是拒絕,也是逃避。
是的,不是他要拒絕那個世界,是那個世界里,沒有他的位置。
不是他不向往光明,是他無法走出陰影。羽或者還可以求助於專家,而他是不可能跟旁人傾訴了。
煙在空中悠游,心在沉思中翻覆。戀人的面容在層層煙霧中逐漸模糊了輪廓。
隔著煙霧,清孝凝視著自己的愛人。這麼復雜的心緒,他能理解麼?他願意理解麼?
羽沉默著,淡淡地道:“是我害了你。”他目光向下,神色平靜,這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清孝猛吸了一口煙,側過臉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們之間,不必說這些。”
他彈落一節煙灰,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管如何,我不後悔。我愛你,愛也就意味著恨共同的敵人。他們必須受到懲罰。”
他掐滅煙頭,拉起羽的手,發覺那只手冷得象冰,在輕輕顫抖,也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那只手慢慢地撫上他的臉,充滿了愛戀與不舍,帶來無限的鎮定,無限的慰安。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們在密室中見面定下血誓,羽也曾經這樣留戀不舍地撫摸著他的面龐。那時他曾許下承諾:他們會有未來,會有天堂。
眼睛有些刺痛,或者只是被煙草味嗆著了,他掐滅煙頭,冷漠地道:“我沒有做錯,總有法律不能制裁的死角。如果人人都怕手髒不去收拾那些垃圾,這世界早就成垃圾堆了。”
“你當然沒有做錯。”羽慢慢地道,手已經變得穩定有力,聲音里有某種壓抑不住的情緒,“你說得很對,愛就意味著恨共同的敵人。我們本來就應該比他們活得更好。”
他拿過清孝手里的折刀,輕輕一按推刀鈕,刀刃立刻彈出,在上午陽光下反映出一抹水晶般的幽明。指腹按住刀側,感覺出一點涼意。“我以前沒有玩過刀子,但應該不難,特別是有你這個師傅。”羽按照清孝剛才的指導,試了一下虛空刺、挑的動作,一面道:“真要到那個時候,我想我是刺得下去的。”
清孝看著他那笨拙的樣子,不覺微笑:“是,我記得你有用水果刮子抵在我的喉嚨上。然後我一吼,你就嚇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話一出口,他才發覺很是傷人,頓時住了口,擔心地瞅了羽一眼。
羽身形一滯。
“這次不會。”他淡淡地道。
但清孝看見他眼里一閃即逝的冷銳光芒,象刀刃突然彈出時反射的寒光。這光芒突然躍入清孝的心中,沒有立即引起反應,事後才琢磨過來:有多久沒有看見羽這樣冷厲的眼神了?
然而小小的興奮之後便是恐慌:他和羽好不容易才能打開心結相依相伴,難道又要讓仇恨打破羽平靜的心境嗎?因為無處傾訴,所以把什麼情感垃圾都往對方身上倒,絲毫沒有考慮到對方的承受力和可能引發的後果,這樣的自己,是否太過自私了呢?
望著一板一眼學習怎麼殺人的羽,清孝不禁有些後悔起這次的決定來,無論如何,他只想喚醒羽心底沉睡的愛,可不想點燃那些深埋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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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後悔與否,已經發生的事畢竟不可能重來。羽練習格斗的認真勁頭足可與他當初練習站立走路一樣媲美,但他顯然沒這方面的天賦,反應和應變能力都足夠迅速,就是缺乏運動細胞。這一點清孝早在大學時期和他一同學習空手道時就知道了,因此並不意外,只要看見羽在很努力得想讓自己強壯起來,就很開心了。
為羽專門開的股票和基金帳戶都已經派上了用場。收益如何清孝並未過問,以免給對方造成壓力。只是從對方日漸開闊起來的眉宇和沉穩的氣質中,可以欣喜地看到以前那位小師弟的身影。他很喜歡看羽工作的樣子,全神貫注地對著筆記本分析圖表報表的時候,眉頭會微微皺起,眼神專注,就像他在工作單位上看到的任何一個25歲的年輕人。和這些熟悉的事物打交道的羽顯得分外有信心,出貨進貨決斷干淨利落,對著電子屏幕交易大概讓羽減少很多顧慮吧,一旦關了電源之後,便會很不適應,望向清孝的眼神流露出小狗似的依賴來。好吧,他很享受這種依賴。
他很享受這過程,看著羽的眼神慢慢透出自信,看著原本纖瘦的身體變得強壯有力,他也很享受羽仍然會有意無意地黏著他,變著花樣給他准備飯菜,聚精會神地聽他的每一句話,一見他高興就會雙眼放光。咳咳,男人都是有虛榮心的,是吧?被對方用崇拜尊敬愛戀的眼神注視著,那感覺,實在很不錯。
午夜夢醒,清孝一時睡不著,干脆打開床頭燈,抽了一支煙。淡黃色的燈光照射著手指上的火焰戒指,如此猙獰的銅質戒指也變得柔和起來。清孝饒有興味地轉動著那戒指,不覺微笑,心里想著:“男人有時候就該果斷一點,不能給對方猶豫拒絕的機會。這些形式化的東西,有時還是要的。”
他心滿意足地翻過身,看著熟睡的羽。羽睡覺的樣子像個小孩,安靜地抱著枕頭,仿佛手里抓著東西會比較安心。也許是有些熱的緣故,蒼白的面頰上透出了紅暈,卻不讓人感覺到性的誘惑,只覺得沉穩安寧。頭發剪短了,原本如同暗夜之花的浮華誘惑都已褪去,呈現出清澈質朴的本質。
接連做了幾次整容手術,脖子上的傷疤都已經去掉,雖然仍能看得出痕跡,但畢竟是淡得多了。
經歷了那麼嚴重的傷害,他仍然活著,並且在慢慢恢復,還有什麼比這更好呢?
在這萬籟俱靜的深夜里,清孝看著自己身邊的戀人,回想著他與他之間的種種,心中充滿了懷舊的溫柔。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探羽的鼻息,感覺暖暖的氣流摩擦著自己的手背,便有一絲絲雋永的甜蜜涌上心頭。所謂的幸福,也就是這樣了吧?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羽驚醒了。“你要使用我嗎?”他迷迷糊糊地道,張開了腿。
這句話的暗示性讓清孝停頓下來,心頭微微刺痛。即使那麼努力,這些習慣性的語句還是會出現。這短暫的遲疑讓羽徹底清醒過來,不安地道:“清孝……”
清孝在心里嘆了口氣,雖然並沒有情 欲,但還是親昵地用鼻尖摩擦了一下羽的面頰。為什麼不呢?夜那麼長。
羽明顯露出安心的神色,嗤的輕笑一聲,用他毛茸茸的腦袋頂了一下清孝的下巴。他們溫柔地撫慰彼此,分享著肉 體摩擦時激起的小小火焰。肉 體有一套自己的語言,直接接觸所帶來的溫暖和愉悅,遠遠勝過眼睛的凝視。美麗的影像化為有溫度的實體,生命突然成為一種有質感的、可以觸摸的東西,於是便有熱情象幽藍的火苗一般竄出來,在他們的心底里靜靜燃燒。
夜色深沉,四周靜得出奇,緊閉的房屋永遠不會有訪客,幽深安靜一如史前的洞穴。淡黃色的燈光流瀉下來,將兩具年輕的身體染成夢幻般的金色。
清孝溫柔地吮 吸著羽的手指,時不時低下頭去親吻著羽的身體,引起對方的陣陣顫栗,肌膚亦泛起誘人的粉色,顯然是情動的模樣。清孝慢慢地將他的睡衣解開,在他的耳垂上咬了一下。他立刻羞紅了臉,整個耳垂都因充 血而變成粉嫩的紅。
清孝輕輕一笑,進入到羽的身體里去,進入到那深沉寧靜的海洋中心去。他的動作是那麼溫柔,即使在進行最激烈的運動時,依然是溫柔而靜默的。兩具身體合二為一的時候,世界仿佛靜止了,時間在這一刻停下了步伐。羽抱著清孝低低喘息著,仿佛魚回到了水里。
很久很久,他們維持著互相擁抱的姿勢,流著汗水的身體碰觸在一起,呼吸慢慢平穩下來。擁抱對方的感覺就像擁抱自己的一部分,沒有那種如閃電般擊毀一切的激情,卻讓人身心平靜安泰。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凝望著窗外濃黑的夜色。身外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小屋里黃暈的燈光,是這塵世間唯一的光亮。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沒有移動。言語在此刻是無力的。那個人並沒有離開,他們都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都極有默契地不再提起。戀人總是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即使隔了二十層天鵝絨被子也能感知到那下面一顆小小的豌豆。他們呼吸的空氣里有他,他們交 纏在一起的手指間有他,他們親吻在一起、擁抱在一起的時候,那人的幻影似乎也冷冷地從天花板上看著他們。
時間的河流從他們身邊慢慢流過,過去和現在的影像交匯在一起,不是沒有苦澀,但終究會向前流去,沒有誰能夠阻止。
即使是那個人。
清孝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地回過頭來,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羽沒有反應的身體。
“要我給你吸出來嗎?”清孝平靜地問道,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出一點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