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柄極精致小巧的折刀,弧型刀身,刃輕而薄,在蒙蒙晨光中閃動著冰一般的光澤。刀主軸的兩側有銅制墊片,使得開關刀刃特別流暢。
“刀是最古老最簡單的武器。人類剛學會使用工具時,就知道把石頭磨尖做成石刀來對付猛獸。後來科技越來越先進,弓箭、槍支、大炮,殺傷力越來越大,效能也越來越高。到現在只需要一按電鈕,就可以毀滅整個城市,幾十萬人殞命喪生,你甚至無需看清受害者的面容。”
“但要說到近身肉搏,還是這種最原始的武器最得力。”清孝凝視著手中折刀,冰寒徹骨,纖塵不染,誰又知道上面曾經飲過多少人的鮮血?
清孝淡淡一笑,輕輕往刀身上吹了口氣,雪亮的鋒刃上頓時凝起了一片濛濛白霧。在兩人的共同注視下,霧氣迅速消融,瞬即恢復成一片清亮。
清孝抬眼看著羽,合上折刀遞了過去,入手分量極輕,幾乎感覺不到存在。刀柄上有些紋路,增加了摩擦力,因此雖然輕巧,也不會有抓不牢的問題。輕輕一按推刀鈕,刀刃無聲無息地彈出,日光下流轉出七彩光華。羽用指尖輕撫刀身,頓覺一絲寒意涌上心頭,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瞪著手中的刀。
清孝不覺微笑了:“看樣子象玩具是吧,那麼輕巧漂亮。可是凶器就是凶器,照樣能殺人的。”
他雖然在微笑,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想想看,如果你握著這把刀,最快能擺脫敵人的方法是什麼樣的?”
羽道:“自然是讓對方失去抵抗力……”
清孝緊接著道:“可是你手上有傷,力氣不濟,該如何最快讓對方失去抵抗力呢?”
羽一震,駭然盯著手中的刀。清孝的聲音,在耳畔涼幽幽地響起:“那自然是殺了他!”
羽呆了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本以為清孝只是要教他一些防衛格斗的功夫,就像大學里他們一起在空手道俱樂部練習那樣。剛經歷了一次很不像樣的求婚,他想著這些久遠的往事,心里滿是柔情蜜意,陡然間碰到這樣的場面,完全不知該如何應付。
清孝一看他的神色便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想讓你沾染血腥,如果可以,我更願意幫你擋住所有災禍,可惜不行呢,小羽。很多時候,能救你的永遠只有你自己,那麼我希望你能知道,生死關頭,別人的命永遠比不上自己重要。”
羽瞪著他,一萬個聲音都在心里呼叫:“不是這樣的!當年在那個島上,你就是看著我被鞭打,不顧生死地跑回來救我的!”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學會了什麼是愛。原來有一種感情,會讓你甘願為了別人而舍棄生命。當他看見清孝衝動地跑出來自尋死路時,心里的那種酸澀的幸福感,讓他至今難忘。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再沒有一刻比得上那時更為震撼。現在聽到這般說法,頓時覺得不能接受。
清孝溫柔地看著他,緩緩在他前額落下一吻,如同誓言般的低語道:“是的,我要讓你變得更強大,我要世上再也沒人敢欺負你。我要每一個傷害過你的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說到這里,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體在微微發顫,停了一下才繼續道:“小羽,你要珍惜你自己,該出手時就必須出手,不要再讓自己陷入危局。要知道在我心里,就算別人的千百條性命,都比不上一個你貴重。”
十指插入羽的發間,清孝梳理著對方的黑發,靜靜地道:“我舍棄了全世界換來與你相守,那麼你對我而言,就是整個世界。所以即使為了我,你也絕對不能有事。”
羽微微一震,看著清孝的眼睛,那雙漆黑幽深的眼里流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自責與悲哀。那煉獄般的三年,折磨的絕不僅僅是自己。
“我明白的,清孝。對惡人仁慈就等於對自己殘酷,那種經歷,我絕不會讓它再次重現。”
一柄完全展開也不過十幾厘米的小刀,即使足夠輕盈鋒利,要殺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一般人總認為刺入心髒是最佳選擇,可惜他們往往做不到。刀子那麼小,很容易被肋骨卡住和血肉卡住,這可不能用來撬鐵板。”刀子落到清孝手中,輕輕一轉,銳利的刀鋒在他胸前比劃,看得羽膽寒,清孝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他拿的不是刀子,而是鋼筆。
“所以如果想一擊斃命,最好的辦法還是割斷他的脖子。特別是頸動脈,只要割斷就會立即死亡。最好是這一條,就在喉結旁邊一兩公分的地方。靠近肩的血管粗而深,四周的肌肉也不少,割斷就不那麼容易了。”
清孝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羽,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道:“來,你摸摸看。”
很容易就能摸到那根突起的血管,似乎只裹了一層薄薄的皮膚,人體向大腦供血的主要管道,就這麼豪不設防地暴露在空氣里。淡青色的血管,精致而脆弱,血液就在里面汩汩流動。
羽看著那根血管,想象著薄刀從那里劃過,鮮血噴涌而出,飛濺在天花板上的樣子,手指不覺一顫,仿佛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般。
“橫向割一刀其實不太容易完全割斷,對方可能還能拖幾分鍾才死,這麼一來時機就耽誤了。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用力刺進去,再拔出來,反復幾下,那就比較有把握了。”
清孝講解得耐心又細致,神色平靜,好像正在介紹菜譜,一邊說一邊比劃,笑道:“當然,剛開始你掌握得可能不夠好,多練習幾次就能拿捏得當了。”
是他的態度而非言詞讓羽震動,殺戮顯然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才能述說得如此從容自然。羽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清孝,你……你殺過人麼?”
清孝迅速抬頭望了他一眼,淡然道:“殺過。”
並沒有忽略清孝眼底一閃而過的陰影,但他仍然著了魔一般地問下去:“幾個?”
清孝眉頭微微一皺,答道:“很多。”
他知道應當到此為止,他知道再問下去就是向那個男子心頭戳刀子,但他停不下來,第三個問題已經問出了口:“殺人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清孝沒有立即回答。上午的陽光過於明亮,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雙唇緊緊抿起,形成一條直线,刀鋒般鮮明而冷厲。
“是黑色的。”他緩緩說道,直直地盯著羽的眼睛,不放過對方臉上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變化。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會很難受,也許還會嘔吐。但殺多了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了,就像殺一條魚。人血濺到身上,有一點點黏稠,一點點暖意,但基本上,人血跟動物的血其實沒有什麼不同。”說著這些冷漠到沒有一點點溫度的話語,他的神情卻仍是溫和的,平靜的眼眸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
——你想知道什麼呢?我都會告訴你。
——因為我只有你。
——只有你可以分擔我的痛苦與迷惘,也只有你有資格見證,我靈魂深處所有的黑暗與卑汙。
望著羽不知所措的神情,他飄忽地笑了:“當然,還是有不同的,殺了魚之後享受的是美味,而殺了人之後……”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做了一個他自己都不知其意的手勢,背過身去往口袋里摸煙。
後背感覺一陣暖意,傳來羽的柔聲安慰:“我知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我知道你殺的都是惡人,所以你根本不必內疚……”
他有些想笑,但並沒有笑出聲來。點燃香煙,看裊裊煙霧在空中升騰、翻滾。
“你錯了。”他淡淡地道,“我不是因為殺人而內疚,相反,我很享受殺戮的感覺,看著刀子斬斷骨頭,血從皮膚下面冒出來。有一次倒是良心發現,放過了一個很能干很正直的聯邦探員,事後我後悔得不得了。”
他譏誚地笑了,彈了一下煙灰:“我後悔當時為什麼就沒殺了他。”
短暫的沉默之後,羽很肯定地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清孝僵立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吐出口氣,低聲道:“不是什麼好理由。他是個好警察,但他殺的是我的親人和朋友。”
他疲倦地坐下來,猛吸了一口煙。隨著大團的白色煙霧逐漸散去,他似乎又看了秦那雙冷漠鎮定的眼睛。即使正被人用槍指著頭,那雙眼里仍沒有絲毫波動:
“是的,我是個臥底,把罪犯繩之以法是我的工作,所以就不要說什麼欺騙感情辜負信任之類的話,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自己蠢。”
秦淡淡地看著他,眼里竟有說不出的譏嘲和鄙夷:“他們是罪犯,清孝。我不是你,如果我為所謂的義氣或者感情就可以忘記自己的職責,那才是真的背叛。”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夜風很冷,夜霧淒迷,他居高臨下地站立著,手槍對准了那個叛徒。那人單膝跪倒在地,是被處決的對象,神情卻倨傲得像一個審判者。
他最後還是沒能下手殺了他。雖然早已習慣殺人,覺得但凡走上黑道的人,都應該有被人所殺的自覺,明知只是自我欺騙,也算殺得心安理得。但眼前是一個白道的警察,年輕、正直、目標明確、忠於職守,做了六年的臥底仍然堅持原有的信念,毫不動搖。
這份堅定讓他汗顏,羨慕之余不能不折服。
來自於光明並信守光明的人,理所應當回歸光明,而不是像只老鼠似的倒在城市的陰溝里。所以在對方交出材料並承諾暫時不與真田家為敵之後,他放手讓那人離開。望著那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心中竟然有一絲絲欣慰:
——或者,他將來也有機會象這個人一樣,走過黑夜,仰望黎明。
然而秦的行動比他想象的快得多。那個夜晚還沒過去,真田組在紐約的各處機構便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襲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動,彼此還未來得及傳遞消息便被警方掃蕩得人仰馬翻,死了二三十個人,其中包括長老級人物堂本。
當年真田清孝的父親打江山,掌權者一共有四人,除了清孝的父親、還有伯父正彥,內田以及堂本。內田和堂本都對清孝視為己出,極為愛護。但自從內田幫著父親逼迫西蒙吸毒並慘死,清孝與內田疏遠很多,堂本也就算清孝唯一親近的幫中長輩了。
清孝本想借助真田組的力量救出羽,但離家已久也只能從頭做起,證明自己有領導真田組的能力,才能坐上組長的位子。堂本和內田原本不服正彥,自然竭力支持清孝。正彥讓清孝負責處決秦,清孝果然不忍下手,導致真田組遭受重創,被迫退出紐約。而堂本被殺,也算除去了正彥的一個心腹大患。
此事自然應該是清孝負全責,按幫規本該處死,幸好內田出面,放棄幫內權勢,總算救得清孝一命。但經此一役,清孝再也不可能重新執掌真田組,內田隱退,正彥名至實歸地成為真田組的新組長。
然而不管此事經過正彥的幾多算計,放走秦的始終是清孝。他獨立做出這決定,也理當承受這後果。事實證明他脫離那圈子太久,早已不適應道上的游戲規則,居然會以為既然放過了那人,對方便必定會信守承諾,投桃報李。
現在想起來,那人的資料肯定是有備份的,只怕早已經送到聯邦調查局的檔案室了,所以行動才會如此快捷。至於那人的承諾,根本就是一句屁話。他不過是個罪犯而已,哪里比得上警察替天行道重要?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秦那張漂亮冷酷的面孔,帶著高傲不屑的神情,冷然道:“我要保命啊,清孝。那自然是什麼話都先答應了再說。何況我有叫你相信我麼?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