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
學堂當中,聲聲讀書聲傳出,傳入婦孺的耳中,與丈夫的那口口聲聲的餓,融會貫通在一起,讓人心煩。
也不知怎的,早上應該上山砍材的丈夫,卻是口口聲聲的直呼喊餓,在人家鋪子前吃了那麼多的包子,也虧得家中有些閒錢,要不然連那些包子錢都付不起了。
城中的官差們敲鑼打鼓、張貼告示,四處尋找患了“飢餓病”的病人,消息還未傳至婦孺這條街區,突然整個城中便如地震一般地動山搖了起來,接著,這些官差便一窩蜂地朝著縣衙方向跑了過去,正在家中給丈夫做飯的婦孺,哪里聽得外面官差們的敲打呐喊,即便聽到了那地動山搖的動靜,也是抬頭看了一眼,繼續給自己夫君做飯。
也不知怎的,吃了如此之多了,自己夫君還是一個勁的喊餓,這不知腹中空落的模樣,倒是與那翻找糧食的鼠類一樣可惡!
心里這般想著,可誰讓是自己的夫君呢?
婦孺只能縮在廚房里,給自己夫君坐著早飯。
只是她自己沒有發覺,不知從何時開始,除了隔壁院子里傳出的讀書聲之外,當中再也不曾摻雜自己夫君的喊餓聲了。
婦孺家的隔壁,就是城中名氣極高的方儒學堂,學堂的夫子是整座城中學識最高的,教書育人,也有三四十年之久,桃李雖不能說是滿天下,但也是不少了,因為離得近,自己閒暇之余也學了不少文化。
婦孺一邊做著飯,一邊回味著之前聽到的夫子教授的學識,還未融會貫通,就感覺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有人將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干嘛你?”
丈夫吃了這麼多,婦孺心里沒好氣,甩了甩肩膀,將那只手甩落下去,再回頭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張血盆大口,照著自己的臉就咬了過來……
一個紙團飛到了自己的書案之上,許翰林看了眼一旁的王胖子,打開紙團,上面只寫著兩個字——走起!
王胖子指了指一旁的圍牆,到點了,上面知乎所以的夫子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要睡了。
許翰林將書本一收,抬頭看了眼講台上的夫子,衝著王胖子比了個手勢,兩人做賊一般的弓著身子,悄悄離開了座位。
周圍的同窗見怪不怪,也沒人多話。
二人溜到了牆根下去,一個縱身,齊齊扒上了牆頭。
蹬牆上房的本事,二人可會不少,但誰知剛剛上了牆,就見隔壁的院子里,出來了一只巨大的老鼠,那老鼠有人一般高大,從廚房里鑽出,最要命的是,那尖銳的牙齒咀嚼著,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內中竟然還有一只人手!
這一幕,不似假的,好生真實!
僅僅是一眼,二人就感覺渾身發冷,一股涼氣順著腳底板竄了上來。
他們可以對天發誓,這一輩子,都未見過這般巨大的老鼠,就算是書中,也未曾記載老鼠可以長得如人一般高大。
當然,若是被他們看到那縣衙之中二三十米高的老鼠,相信才是更加的震驚吧,足以對他們的認知產生顛覆!
饒是如此,許翰林和王胖子都嚇得不輕,二人看得清楚,那老鼠嘴里咀嚼的,確實是一只人手,甚至嘴巴里流淌下來的鮮血,將地面都浸濕了一大片。
就在扒在牆頭的二人看向那一人大的老鼠之時,正在咀嚼的老鼠也是轉而看到了趴在牆頭上的許翰林二人,登時,那腥紅的雙眼中就閃過了見到食物的神色,後蹄一蹬,朝著許翰林二人就衝了過來。
二人瞳孔一縮,大呼一聲——“妖怪啊!”
話音甫落,二人從牆頭徑直掉落,引得學堂里的同窗們紛紛側目,講台之上迷糊打盹的夫子更是被驚醒,狠狠地一拍桌面,站了起來,吹胡子瞪眼:“許翰林,你二人又要做什麼?”
這許翰林和王胖子,幾乎就是整個學堂的刺頭,老夫子也是頗為頭疼。
這一聲妖怪,在老夫子看來,更是無稽之談。
他方才起身,掉在地上的許翰林和王胖子就一股腦的從地上站了起來,二人神情慌張,眉宇見驚,不像是假裝。
“快跑,有妖怪,快跑!”
站起來的許翰林衝著周圍還未反應過來的同窗嘶喊著,可那些同窗各個如泥雕塑,楞在原地。
試想,一個學堂的同窗突然大喊有妖怪,旁人又該是怎樣的反應呢?
就在這些同窗和夫子驚愣的瞬間,一道巨大的黑影順著學堂的圍牆竄了上來,如猛虎撲食,自院牆之上精准落下。
當下一名同窗未及反應,便被那巨大的身影撲倒在地。
“啊!!!!”
淒厲的嘶喊聲傳出,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同窗四肢顫抖著,隨著身上黑影低沉的嘶吼聲,在眾人的面前,被活生生的撕成了碎片!
“呀!!!”
學堂中的一名女同窗見得此番情景,登時便淒厲的尖叫了起來。
眾人看得清楚,那壓倒人撲食的,正是一只老鼠,提醒和人一般大的老鼠!
青毛尖嘴,長尾厚背,如那吊睛白眼大虎一般,肆意撕咬著那名倒霉的同窗。
不過三五下,那同窗就在巨鼠的撕咬下成了碎片。
也是那女同窗的一聲尖叫,讓其余呆愣得到人群反應了過來。
這當中當屬許翰林和王胖子機靈,二人一指夫子背後的屋宇,開口道:“往屋里跑!”
話音落下,兩人就已經拔腿朝著屋內跑去。
周圍的同窗見狀,連忙緊隨其後,一眾人著急忙慌、手忙腳亂的往屋子里涌著,那成人高的巨鼠吃人極快,三下五除二就將一個人吞噬殆盡,然後將另一個沒有准備的同窗撲倒在地,肆意啃咬。
一眾人為了逃命,一窩蜂的跑回了屋宇之中,王胖子和許翰林雖然是最先進入,但並沒有關緊房門,反而是一左一右守在門口,招呼著其他同窗。
這般巨大的老鼠,他們自然是平生未見,那巨鼠食人的場面,更是歷歷在目,他們都是少年人,一個個自然是嚇破了膽,不要命般的往房間里衝著,不過當最後一人跑進屋子里的時候,王胖子和許翰林卻是看見學堂里的一位女同窗,躲在翻倒的書桌下面,被嚇得全身癱軟,一動也不敢動。
而旁邊不遠處,則是那只巨鼠,它正在啃咬著另外一位同窗,那同窗淒慘的嘶吼聲還清晰地傳到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
“翰林,救她!”
王胖子看到那名女同窗,轉臉吆喝著許翰林。
許翰林目光在那巨鼠和女同窗身上來回轉圈,兩股戰戰,只感覺大腦一片空白,王胖子的聲音雖然傳到自己的耳中,卻是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腳步,雙腿如灌了鉛一般。
“翰林……翰林!”
王胖子叫了幾聲,見許翰林滿臉恐懼的不為所動,他的目光也是在巨鼠和女同窗的身上轉了幾圈,那巨鼠還在吃食,巨鼠嘴下的同窗已然沒救,可旁邊的女同窗……
胖子一咬牙,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瞬間拔腿而出,幾步便衝到了那女同窗身前。
“走!”
胖子拉起了已經嚇得渾身虛軟的女同窗,拽著她往屋宇方向跑。
雖只是不遠的路程,可此刻在王胖子眼中,卻是不得不用盡全力,本就因體型跑不快的他,這一刻間卻是跑的奇快無比。
可剛剛跑出不過數步,屋宇內守在門口的許翰林突然臉色大變,一臉的驚恐。
“胖子!”
他呼喊出聲,王胖子轉眼回頭,見到的,卻是一道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張著血盆大口,照著自己撲了過來……
城中有妖,禍害百姓,朝廷念災,免賦三年。
妖變的事情,落幕不過三天,城中的衙門,就已經張貼出了皇榜,損毀的房屋,死傷的百姓,朝廷皆有安置,只是這鬧得沸沸揚揚的妖變之事,卻是街頭巷尾,議論不斷,許多天都未曾平息。
也是自此之後,人們才真的相信,平日里在書本當中看到的神話故事,卻有其事。
這世間,當真有妖!
那一日,巨大的鼠妖從衙門監牢中破土而出,三四十米的身形摧屋破瓦,周圍的百姓死傷無數,民不聊生。
就算是衙門,面對此等龐然大物,也是沒有絲毫辦法。
危機當下,土地公公顯靈,護得百姓安全,隨即,天降神力,那碩大的巨鼠,在一個巨大手掌的按壓之下,灰飛煙滅,有視力極佳之人,在高空之上,看到了一紅衣飄飄的女仙人,救眾生於水火。
遂在不久之後,城中起了一屋廟宇,內供神像,紅衣翩翩,世人喚之曰——紅衣娘娘!
也是妖變平息的第三天,好友家設靈堂,舉哀奠之。
學堂被鼠妖襲擊,需平息一段時間方才能夠繼續,不論是上了年紀的夫子還是學堂中的同窗們,皆是受到了驚嚇,尤其是許翰林,親眼看著自己的好兄弟死在了自己的面前,造成的衝擊,無法用任何言語來明說。
也是自那一日,許翰林便如同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先前活蹦亂跳的他,這幾日來變得沉默寡言,待在房中,從未出門,除了王胖子家設靈堂的那一天,許翰林以同窗的身份到席外,再未踏出房門一步。
也是從靈堂回來之後,許翰林一如往常的將自己鎖在房中,很少吃喝。
書斕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這不,落霞時分,書斕曦做了許翰林最喜歡的食物,端入了他的房中。
飯菜還冒著熱氣,可許翰林房間,卻寂靜的可怕,他將自己包裹在被子中,背對著書斕曦,不發一語。
放下飯菜的書斕曦,看著自己兒子的背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日擊退了那兩只大妖,書斕曦沒有回到天庭,反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城中,雖然第一時間救了自己兒子等一干人,可畢竟回來太晚,兒子的同窗兼好友,命喪妖變的鼠妖之下,而那土地公公,忙於應付縣衙中的那只巨鼠,分身不暇,雖然自己最後將那巨鼠也消滅了,可始終挽不回自己兒子許翰林所經歷的一切。
“翰林,吃點飯吧,娘親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這幾日以來,你近乎顆米未沾,這樣身體怎麼受得了啊!”
書斕曦坐在床邊,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兒子,低聲輕語,滿臉溫柔。
話剛出口,書斕曦便發現了自己的兒子在輕微顫動,伴隨而來的,還有傷心欲絕的隱隱哭泣聲。
“翰林……”
書斕曦將手輕輕地搭在了自己兒子肩膀上,可下一秒鍾,許翰林掀開被子,從床上驚坐而起,卻是將書斕曦抱了個滿懷。
“娘親……”
憋了許久的許翰林,像是洪水泄堤,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
淚水,浸濕了書斕曦香肩。
聽著兒子自責且懊悔的哭聲,書斕曦臉上也浮現一縷自責和淡然,她輕輕拍打著兒子的肩膀,一語未發。
如果……如果自己能夠早回來那麼一秒鍾,或許,慘劇就不會發生了。
“娘親,我好後悔,好後悔!”
許翰林痛哭著。
“當日若不是我膽小,若不是我害怕,說不定……說不定胖子就不用死了!”
自責、懊悔、痛苦、憤恨,無數種情緒,在許翰林的哭聲中交織。
如果那日是自己衝出,如果那日是自己挺身,或許……自己的朋友就不需要死了。
這數日來的自責,終於在參加完好友葬禮的那一瞬間,徹底的爆發了。
聽著許翰林傷心欲絕的哭聲和自責,書斕曦臉上的神情也越加黯然,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在床邊,拍打著自己兒子的後背。
直到許翰林的哭聲漸低,她才松開懷中的兒子,輕輕擦拭著他眼角的淚水,語氣溫柔,循循善誘道:“翰林,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相信無論是誰,面對那麼可怕的妖怪,都不敢提起勇氣去面對,為娘也相信,如果你有能力的話,你一定會去救你的同窗,可是你只是一個孩子啊,縱使是大人也未必會有那種勇氣,何況是你們呢。是!你的好友很偉大,很有勇氣,他面對生死,敢勇於去救助自己的同窗,可敬,可嘆!可是他有勇氣,卻沒有能力,雖然救了別人,但卻搭上了自己。這樣的人是英雄,是會被人銘記,可從一個娘親的角度來說,豁出性命救人的不是你,為娘很欣慰。或許為娘這樣說,你有些難以相信,但你要記得,勇氣和能力,是相輔相成的,當你有能力救人卻沒有勇氣時,你是懦弱,可你沒能力卻有勇氣時,就是莽撞了。說實話,為娘也很害怕,害怕救人的是你,害怕你會步了王家小子的後塵……”
書斕曦說到這里,眼眶也不自覺地紅了。
是啊,就差那麼一點兒,就差那麼一點兒,自己就見不上自己的兒子了。
他看著陷入深深自責的許翰林,輕輕擦著他眼角的淚水,開口道:“為娘知道你自責,知道你難受,知道你想著,為何當初救人的不是自己。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你再難受,再自責,也沒有絲毫的意義。死了的人已經仙去,活著的人,該繼承他的意志,繼續生活下去。為娘相信,你和王家小子是兄弟,他一定也希望你能繼續活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成了霜打的茄子,救人需要勇氣,面對生死也需要勇氣,你還小,做不到很正常,沒有人會去怪你,因為怪你的人,他們也沒有勇氣,莫說是妖怪了,便是猛虎野獸,相信也沒有幾個人如王家小子那般勇敢堅韌。好人有好報,為娘相信,救人的王家小子,會得到善報的。你可以哭,可以自責,可以痛苦,可哭泣過後,就要打起精神堅強起來,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為娘相信,有能力的你,一定會有勇氣,一定會去救人!所以,放心大膽的哭吧,哭泣過後,吃飯,養足精神!你還有學堂需要去上,你還有未來需要去走,人可以害怕一時,但不能頹喪一世!哭吧……哭吧!”
書斕曦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打著許翰林的後背,一縷縷的仙氣默默地灌入許翰林的後背,良久之後,許翰林激動地神色漸漸平靜了下來,多日未眠的雙眼,也是緩緩地合上了……
閻羅殿。
“九公主!”
書斕曦的到來,引得主座的秦廣王都詫異非常,登時便從座上走了下來,對著天庭的九公主,微微施禮。
“秦廣王,十殿閻羅中,你掌管統轄人間壽命之長短,一生功過之賞罰,不知,數日前你這里收攏的一個名喚王田的小孩,下一世如何?”
“九公主說的……是哪個王田?”
“就是不久前從妖變之人口中救人不幸喪命的王田!”
“這……啟稟九公主,這王田救人有功,下世會轉為一方士紳,無病無災,安享晚年!”
“壽元幾何?”
聽到秦廣王這般說,書斕曦心里的愧疚也是有些許減弱。
“六十有二!”
“湊個整吧,再加一紀!”
“這……”
“放心吧,若是出了事,父皇那般我擔著!”
“是!”
秦廣王輕輕點頭,一旁的判官則是在王胖子的生死簿上,又添了一筆。
而做完這一切的書斕曦,則是回到了自家庭院之中,她站在窗前,看著屋子里尚且熟睡的許翰林,眼神之中,有著生而為母的疼愛和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