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尾聲
雖然過著和之前沒什麼不一樣的生活,甚至還因為照顧女孩的起居而額外花費精力,但鄒祈卻覺得每一個新的清晨都變得生動多彩起來,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以前他總是寧肯在電廠里陪同事們加班或者出去喝酒聊天,也不願獨自憋在沉悶的房間里。
在工作不太勞累或者不想玩電腦游戲的夜晚,他會抱著幼女坐在窗子前聊會天,不過基本上都是他在隨性地講些工作里和小時候的經歷,包括多年前遇到另一個女孩的往事;而幼女只是像洋娃娃般躺在他的懷里,用依戀的目光仰望著他。
——就這樣過下去也挺不錯的,鄒祈時常會自欺欺人地想著,刻意忽略了無法逃避的現實問題。
日子一天天過去,又一個清晨他走進發電廠的中控室時,卻沒看見一向早到的胡師傅。
不知為何,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隱約有種不安的預感。
“大劉,胡師傅呢?”
他一邊換上工服,一邊向旁邊的同事搭話道。
“哦,他啊……好像上面來人檢查,好像是核對燃料的儲存和消耗情況,他一上班就被叫走了。誒,他這不是回來了麼?”
話音未落,控制室的門就被人推開,老胡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胡師傅板著臉環視一圈,視线落在鄒祈身上,過來拍了拍鄒祈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一趟。
鄒祈已經大概猜到是什麼原因,只是還抱著僥幸心理,跟在老胡身後來到了走廊上。
老胡看了看四下無人,這才壓低嗓音問道:“上次你帶回去那個廢棄的白料,沒給玩死吧?”
“沒有……”
鄒祈猶豫了一瞬,決定實話實說。
“那就好,不過死了也無所謂。你立刻帶過來給我,現在上面檢查組要清點燃料的用量,要是被發現燃料下落不明可是大問題。”
說完,老胡就急匆匆走向電梯,他還要趕回去陪同檢查。只剩下鄒祈站在原地,臉色陰沉如水,後槽牙不自覺咬得咯咯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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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腳步返回公寓的路上,他望著一如往昔的萬里晴空,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念頭。
——最終還是到了離別的時刻。
雖然他早就有所了然,但事到臨頭仍然會有所不舍,所有的心理建設都抵不過此刻對於即將分別的難過。
推開房門,幼女正伏在亂成一團的被子里補眠,她昨晚被鄒祈操弄到很晚,直到小穴泄得快要止不住水了才夾了一腔熱精、昏昏沉沉的睡去。
“嗯……?爸爸,歡、迎回來……”
從被窩里仰起臉,幼女睜開惺忪的睡眼,立刻露出一個困惑但燦爛的笑容。
鄒祈的心情更加壓抑了,他從牆角拿出那個金屬提箱,打開後放在床上。
“要出門,嗎……一起……?”
因為有過幾次被鄒祈提著出門透氣的經歷,女孩已經不再想之前那樣懼怕提箱,反而有些雀躍和期待地望著鄒祈,任憑他將自己抱進提箱里,用拘束帶固定好腰肢和脖頸。
“嗯……要帶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迎著幼女清澈的目光,鄒祈忽然下定了決心,他要帶著幼女一起離開這里。
雖然這會讓他失去現在的一切,會連累胡師傅背上瀆職的責罰,會讓未來蒙上顛沛流離的陰影,但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他的余生只會活在自我厭棄和憎惡之中。
——這個決定也許是錯的。但她沒有錯,不應該被帶去焚燒爐。
作出判斷的鄒祈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佝僂的脊背再次挺得筆直。他微笑著輕輕撫摸了幾下女孩的頭頂,然後合住了提箱。
電子支付的賬戶很可能會被凍結,而時間也來不及去取錢了,他必須在檢查組意識到他失蹤之前逃出足夠遠的距離。
還好,他平時都有存現金的習慣,出於某個特殊原因,此刻充實的錢包派上了用場。
除了錢和證件,他甚至沒有帶上替換的衣服,就這麼急匆匆提著金屬箱向樓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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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走到公寓樓下時,迎面走來了幾名身穿全黑制服的武裝軍人,混在其中的一襲電廠工裝顯得非常醒目——胡師傅距離很遠就一眼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頓時松弛下來,他身邊的黑衣軍人則對視一眼,散開隊形包圍過來。
“胡師傅……不是、不是說好我、我把東西拿回去嗎……”
鄒祈瞬間冷汗濕透後背,他想擠出一個掩飾的笑容,卻只覺得舌頭發硬,說話都不太利索了。
“小鄒,檢查組發現燃料數量對不上。我跟他們解釋過了,他們說只要你立刻把丟失的燃料補回去,頂多就是個點名批評,不會追究責任的。”
胡師傅溫和地說道,看向鄒祈的眼神中卻流露出幾分憂慮,等走到鄒祈身邊時又壓低聲音說道:
“我剛看你臉色不對,就知道你小子多半舍不得那燃料。我擔心你做傻事。你這樣的小年輕我見多了,可別一時衝動把後半輩子搭進去。”
居然是這樣!
怎麼會這樣?
不該是這樣!
鄒祈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應該憤怒還是感動,大腦只有空白,眼睜睜地看著一名士兵走到他面前,伸出結實有力的雙手。
鄒祈吞了口唾沫,嘴里彌漫著一股苦澀,他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面無表情端著24式微型衝鋒槍戒備的士兵們,無可奈何地將提箱交到了面前的男人手里。
男人打了個手勢,立即有另一名士兵走過來,從腰包里取出一支自動注射器,熟悉的液體在透明針筒里微微搖晃著。
在士兵們如臨大敵的緊張注視下,拎著箱子的男人把金屬提箱放在地上,打開了卡扣。
“唔……爸、咦呀——?!不要!”
不適應光亮的幼女第一眼看到鄒祈,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但還沒等她的笑容浮現,便被圍攏過來的黑衣士兵嚇得驚呼出聲。
“燃料身份確認,你可以離開了。”
男人的語調仍舊沒有起伏,冷淡地對鄒祈說道,反而是旁邊的老胡松了一口氣,拉著鄒祈的胳膊示意他快走。
但鄒祈的腳下仿佛灌鉛一般牢牢鑄在地面上,目光死死盯著那個被士兵們遮擋住的方向。
“不要!呀,救命……救我,爸爸……”
從黑色制服的縫隙里,傳來女孩的哭喊聲。依稀可以看到,男人手中閃著寒光的針尖抵住了雪白的頸子。
鄒祈只覺得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像是狂怒的犀牛般撞在持握注射器的士兵後腰上,然後一把抱住躺在箱子里的幼女,拼命向外跑去。
“站住!”
士兵們沒有顯露出任何慌張,甚至沒有試圖阻擋鄒祈。
在呵斥無果後,他們對視一眼,冷靜地端起了掛在胸前的衝鋒槍,瞄准鄒祈的背影扣動了扳機。
“突、突、突——”
前三發是空包彈,用作警告射擊,第四發子彈貼著他的小腿擦過,他只覺得腿側傳來一股灼痛,步子不受控制地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
中彈了!
鄒祈心髒一緊,雙腿更加奮力邁動,手臂下意識地將懷里的幼女抱得更緊,如同護著一支脆弱的瓷器。
“突、突、突、突——”
停頓了一刹的槍聲再次密集傳來,鄒祈絕望地閉上眼睛,但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他還在向前奔跑。
“突、突、突、突——”
槍聲仍未停止,他忍不住回頭張望,卻看到自己背後正懸停著無數閃亮的黃銅彈頭,仿佛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蟲,靜靜地被凍結在空氣里。
那些幾十米開外,那些黑衣男人的表情第一次發生了扭曲,盡管他們手中的槍口還在不斷噴吐著火光,也只不過讓空氣中漂浮的彈頭增添上一些罷了。
“這、是……?”
鄒祈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低下頭,視野里映出一雙猶如融化鉑金般的銀色瞳孔,幼女眼底的毛細血管因為壓力而破裂,在眼角凝聚成滴,宛若一顆血淚滑落。
即使只是廢棄品,幼女也是如假包換的靈能使用者,但她柔弱的外表和淒慘的境遇總是會讓鄒祈無意間忽略掉這個事實。
靈能的表現形式,包括物質分解——
銀色瞳孔驟然鎖緊,懸停在空中的無數金屬彈頭瞬間化為漫天閃亮粉塵,反射著晨間的陽光,紛紛揚揚落下,如同一場金色的雨。
矢量偏轉——
幼女的眼珠微微轉動,看向那些不知所措的黑衣男人,無形的壓力像一只巨手攥住了他們。
在一陣慘叫聲中,士兵們和手里所持的槍械一同懸浮了起來,手腳並用地在半空中掙扎,仿佛一群在空氣中溺水的人。
連金屬槍身都會變形的巨大壓力下,人類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喀”聲。
以及粒子共振——
“已經夠了,我們離開這里吧。”
鄒祈輕輕伸手擦去女孩眼角的血淚,她收緊的瞳孔顫動了一下,銀色緩緩暗淡,那些懸浮在半空的男人如同被巨浪拍打般拋飛出去,四散摔落在公寓大門前的水泥地面上一動不動。
接著,無形的風托舉起鄒祈和懷中的幼女,地面在他們腳下迅速遠離,直到高聳的公寓大樓都變得積木般大小。
源於這片大地的桎梏,連同地心引力一起被掙脫,就像灰暗褪色的城市般變得朦朧、直到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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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依靠靈能進行空中移動的感覺很難稱得上舒適,不僅寒冷而且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甚至無法保持平衡,簡直像是凜風中的一片落葉般翻滾顛簸。
等到兩人終於重新著陸,鄒祈從附近的街景判斷他們仍然並沒有飛離太遠,大概從北城區轉移到了城南的郊外,周圍已經看不到林立的高樓大廈,只有灰撲撲的低矮小樓簇擁在一起,其中大部分都已經人去樓空——這是能源危機下城市規模收縮的一個剪影——城市郊區甚至部分不發達的小城鎮急速萎縮,大量人口聚集在方便供能的鋼鐵叢林里。
他們降落的地方是一座荒僻的小院外,雖然周圍的建築都已經明顯出現廢棄後的破敗,但小院里還保有人類生活的氣息。
透過鏽跡斑斑的鐵柵門,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水泥地面已經開裂,荒草從裂縫里生長出來,在院子側面的牆根下還有一個小沙坑,兩個學齡前的孩子正蹲在沙子里玩耍。
“這里是……”
鄒祈總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下意識伸手推開虛掩的鐵柵門,抬腳走進了小院里。
一棟古舊的兩層小樓立在旁邊,外牆上被雨水衝刷出一道道水鏽,樓頂上用紅磚和預制板加蓋出一間閣樓,看起來像是比例失調的大頭娃娃,閣樓黑洞洞的窗口仿佛娃娃的獨眼俯視著小院。
——是她夢里的那個院子?!
直到看見閣樓,鄒祈這才恍然大悟。這里應該是幼女從小生活過的福利院,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她下意識地控制,兩人竟然來到了這里。
這時,小樓的門“咯嘰”一聲被從里面推開了,一名看起來不過高中生模樣的少女從昏暗的房子里走了出來。
她面色有些病態的憔悴,嘴唇也缺乏血色,長發在腦後扎成簡潔的馬尾。
大概是正在忙碌家務,她只穿了一件垂到膝蓋的舊襯衣,在胸前系了一條圍裙,顯得非常有居家風格。
在一刹那間,鄒祈的呼吸被凍結了,他的視野里只有那雙寶石般純淨的灰色眸子。
藥劑撫平了時間留下的痕跡,少女的容貌一如當年,似乎將鄒祈的記憶帶回了十五歲那個淫靡的夜晚。
而女孩也認出了他,但相比起鄒祈的驚詫,她只是迷惑地眨著眼睛,歪過頭抿嘴輕笑。
心髒在狂跳,臉頰燙得要燒起來,鄒祈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但卻被懷里的幼女搶了先。
幼女的眼睛閃閃發亮,臉上的笑容純真燦爛,一邊把臉頰貼靠在鄒祈頸側,一邊嗓音清脆地向著迎出來的少女喊道:
“媽媽,我找到爸爸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