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在日本,越是沒落的華族,越是喜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將自己的家族帶出來,而越是族群鼎盛的,卻越是容易將這方面的問題忽視掉。
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只聽菊亭宗常的自我介紹,就知道他的家況如何了。
聽了對方的自我介紹,宮下北點點頭,伸手指了指旁邊的座椅,說道:“請坐吧。”
“謝謝赤本先生,”菊亭宗常很痛快地接受了宮下北的邀請,就在他指的椅子上就坐,“早就聽說過先生,一直想要找機會結識,只是缺少機會,今天,總算是如願以償了,這是宗常的榮幸。”
盡管自我介紹的時候,很高調的介紹了自己的家族,可在歸座之後,菊亭宗常又將姿態放的很低,說話的語氣中,竟然隱隱將自己視作了晚輩。
宮下北有些頭疼,他感覺身邊這個年輕人似乎不懂的怎麼排輩分。
今天,他是作為男方來與菊亭直子相親的,可作為菊亭直子的哥哥,這家伙竟然擺出一副晚輩的姿態,這是什麼意思?
“菊亭君太客氣了,”心里頗感無語,可宮下北還是很客氣的笑道,“我也早就聽說過菊亭君的名字了,在福岡年青一代的議員中,菊亭君可謂是出類拔萃,想來必定是前途無量的。”
這番話絕對是恭維了,因為在山崎拓介紹之前,宮下北壓根就不知道菊亭宗常這麼一號人,畢竟一個縣的縣議員,而且還是年輕議員,本身就沒有什麼影響力。
真正能被宮下北記在心里的,除了那些有特殊關系的家伙之外,一般都是眾議院議員,亦或是參議院議員,縣議員的檔次有點低。
而且按照日本的制度,真正有權力的議員就是國會議員,什麼縣議員、市議員、町議員,都只能算是差強人意,在地方上,說話真正有用的,還是知事。
菊亭宗常顯然也知道宮下北是在恭維他,不過,這種類似商業互吹的行為也沒有必要戳破,事實上,他在福岡縣做這個縣議員做的很不順心。
盡管縣議員沒有多大權力,可仍舊需要足夠的應酬,尤其是需要有來自財力上的支撐。
在日本的地方上,縣市級的議員,一般都是有自己的正式工作的,有背景或是有財團支持的人,自然可以在某個重要的部門中擔任職務,做一個親民官。
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一縣范圍內,獲得選民的支持,從而將這個縣作為自己的票倉,為將來競選眾議院議員鋪平道路。
可菊亭宗常的問題在於,他除了一個華族的身份,就沒有任何強有力的背景了,而福岡的那些企業主們,可不會給什麼所謂的華族面子,因此,他也得不到什麼好的機會。
如果是別人,遇到他這樣的情況估計也就認命了,老老實實做好他的縣議員,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規劃自己的人生。
不過,菊亭宗常卻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富有野心,想要重振自己的家族,甚至野心勃勃的想要在三十五歲之前,競選眾議院議員,走向國家政治的大舞台。
而且,菊亭宗常非常自信,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唯一缺乏的,不過就是機會以及一個願意支持他的貴人罷了,所以,他說自己早就聽過宮下北的名字,這不是吹捧,是真事。
作為自民黨籍的縣議員,菊亭宗常對宮下北的了解不是很多,但他畢竟是華族出身,在一些華族圈子的聚會中,他也聽別人提過宮下北的事情。
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隨著自民黨內一波波的分裂重組,宮下北的作用開始體現出來,並且被黨內愈來愈多的人所了解,而菊亭宗常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在菊亭宗常的眼里,如果自己能夠得到類似宮下北這種人的支持,不說什麼大展宏圖之類的話,至少競選一個眾議院的議員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說來也巧,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說了宮下北與石橋家的糾葛,也了解到這種糾葛是因何而起,在他看來,盡管非常渺茫,但卻也是個機會,於是便說動了臥病在床,同樣希望能夠重振家族的父親大人,委托伊達家的人說和這門親事。
今天,妹妹前來相親,菊亭宗常專門從福岡趕回來,他是陪著菊亭直子一同過來的,只不過他是等在了門外的車里。
原本一心巴望著妹妹能夠與宮下北相處融洽,他再尋機過來與這位潛在的貴人結交一番——他對自家妹妹還是很有信心的。
可誰承想,他眼看著宮下北進了咖啡廳,前後不到一分鍾,妹妹竟然一臉驚慌的跑了出來,理由……竟然是嫌宮下北太丑了。
真是豈有此理啊!品評一個男人,難道是通過長相的嗎?只有女人才需要以容貌來取悅別人的,男人依靠的權勢,是財富!
於是,盛怒之下的菊亭宗常沒能忍住,狠狠給了妹妹一記耳光。
菊亭家雖然沒落了,但華族的規矩還在,在這樣的傳統家族中,女人是沒有地位的,別說菊亭義勝還活著,即便是老家伙死了,這個家中也是由菊亭宗常說了算的。
老實說,今天宮下北能夠出現在相親現場,已經給了菊亭宗常莫大的信心和希望,他根本就不會去考慮妹妹的想法,如果是舊時代的話,哪怕妹妹給宮下北做妾,只要能攀上關系,他也樂的接受。
卡座邊上坐了4個人,咖啡卻只有兩杯,招呼了侍應生,想要加點兩杯咖啡,店里卻不肯接單,沒辦法,最終只能給菊亭兄妹兩要了兩杯水。
最初的客套之後,宮下北將話題引到福岡,就在兩周前,福岡地方性銀行福岡第一信用聯盟宣布破產倒閉,十余萬儲戶的利益遭受了重創,有血本無歸的儲戶跑到銀行門口自焚,從而引發震動。
剛剛就任福岡縣知事還不到一年的麻生渡,在記者招待會向福岡縣民眾下跪道歉,同時鄭重宣布,福岡縣方面將盡一切努力,向利益受損的儲戶提供補償。
不過,這里頭牽涉到的資金多達近四百億日元,福岡縣自身是拿不出這麼一大筆錢的,所以,麻生渡便向內閣提交了求援的申請,希望能夠由國家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在宮下北的記憶中,麻生渡這個人是很有能力的,他在福岡縣知事這個位子上,做了將近二十年,從1995年到2011年,這個位子就沒換人。
不過,他在這個問題上顯然是考慮的太簡單了,福岡縣的求援申請在大藏省便遭遇了狙擊,省內傾向於由福岡縣地方政府出具擔保,向銀行申請貸款來解決問題。
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要錢沒有,要命不給。
於是,之前在公眾面前作出承諾的麻生渡便坐了蠟,以至於他在憤怒之余,竟然在媒體面前對內閣大肆抨擊,認為如今的內閣已經喪失了為日本民眾謀求福祉的本願。
“麻生知事倒是希望能夠從銀行手里借貸一些資金的,”菊亭宗常雙手捧著水杯,說道,“可是現在的銀行大都在收縮銀根,輕易不敢放出資金,更何況是這麼一大筆錢,即便是由福岡縣方面出具擔保,也沒有那容易做通銀行方面的工作。”
宮下北點點頭,如今日本所有的銀行已經都成了驚弓之鳥,任何一個貸款的項目,如果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確定可以收回資金,他們是絕對不肯放開口子的。
而在經濟下行的不景氣情況下,銀行緊縮銀根的政策,實際上是等於將砝碼放在了經濟下行那一面的托盤里,中小型企業因為得不到銀行貸款,會在經營上更加的困難,從而助推了經濟的不景氣。
日本的經濟為什麼會停滯將近二十年之久,就是因為它們進入了這樣一種惡性循環,而這種趨勢目前已經出現了。
“那麼,麻生知事有什麼打算?”宮下北好奇的問道。
到了這個時候,宮下北已經將相親的事放到一邊了,他現在對日本各地的經濟狀況更感興趣。
“麻生知事准備本月再來東京,”菊亭宗常說道,“據說他准備逐一拜會關東銀行團的各家銀行,以福岡地方的財政做擔保,向各家銀行募集資金。”
“哦?”宮下北坐直了腰,右手下意識的放在桌子上,食中二指在桌面上輕輕的敲擊著。
所謂的關東銀行團其實並不是一個現實的組織,它只是一個統稱,主要是指總部設立在東京的大型銀行,而長期信用銀行便是其中之一。
“其實,即便沒有今天這次機會,最近兩天,我也准備去拜會赤本君的,”菊亭宗常觀察了一下宮下北的臉色,試探著說道,“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赤本君能夠在這個問題上伸出援手,促成長期信用銀行與我們福岡之間的合作。”
“呵呵,這種事情可不是我說了就算的。”宮下北笑了笑,面不改色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