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邊,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險惡地帶,海風卷著藍水往這處撲來,然後在堅硬的岩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東面有一道很狹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時隱時現。
小路的盡頭是一道陡峭的懸崖,這座海邊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後是綿延數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澤,根本不可能繞路登臨峰頂。
如果想要上到峰頂,就只有從懸崖這邊攀爬上去。
山崖上一朵無名的小黃花瑟瑟縮縮地開著。
微腥的海風中,十二歲的范閒走到懸崖邊上和我並排站著,只是個頭比我還要矮許多。
拾起一塊石頭,奮力往海里扔去。
此時他體內的真氣雄渾,導致他現在的力氣也遠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頭遠遠地飛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濺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小水花。
他似乎有些滿意自己的力量,張開雙臂,對著海面大聲地吼了起來。
“京都,老子總有一天是要來的!”
我仍然是安靜地站著。
********************
“去做什麼呢?”
范閒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終於開口問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的。”
“為什麼要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我仍然沒有回頭,冷淡地說道,“你現在站的地方,難道不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思考很久之後,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話,那總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風景,遇到不同的人,這樣才能讓不能重來的游戲玩的盡興些。”
想必這是范閒的真心話,前世他是在病床上臨死的病人,換做是我的話,肯定也會忍不住思考,如果再有來生的話,這樣的話題。
“你有什麼打算?”
“首先要保證自己能活下去。”范閒蹲了下來,又扔了塊石頭,只是這次沒有用力,所以石頭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須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然後?”
“然後我給自己設置了三個目標。”
我沒有插嘴。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寫很多很多的書,第三,我要過很好很好的生活。”范閒很平靜地說。
我明白,其實他只不過是在給自己內心隱藏極深的好色、無恥、貪欲尋求一個好聽一些的說法。
我並沒有嘲笑他,這也不過是人的本性,生來就帶有的欲念,我又能有多偉大呢。
海邊的懸崖之上,我紋絲不動地迎接愈來愈烈的海風,眼睛上蒙著的那塊黑布,被海風吹的呼呼作響。
我冷靜地幫他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騷客,請很多仆人。”
“騷客?”范閒知道文人騷客多會於此的句子,但還是有些不明白,抬頭看了看我。
“專門用來替人寫書稿的落魄文人,沒有署名權。”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請很多仆人,找很多騷客,你就需要賺很多錢。如果你要賺很多錢,就需要很多權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權力,就需要你離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近一些。”
我轉身干淨利落地離開:“你滿十六歲,我們就回京都。”
********************
儋州港雖然靠著大海,但由於最近南方的幾個港口已經建設起來了,預計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經聯通,所以國家的貿易重心已經移往了南方。
這個港口就漸漸顯出了頹敗,往日熱鬧的港口早在幾年前就變得安靜了起來。
海鷗自在地飛翔著,不再有那些可惡的水手來騷擾。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並沒有覺得生活有太大的變化,雖然收入減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這里的幾年稅收,所以日子過的還可以,而且這個海港很美麗,如今又變得安靜了,自然更加適合人們居住。
所以偶爾也會有些大人物會選擇在這里建造莊園。
但由於離京都的距離太過遙遠,所以真正留下來的官員並不多,勉強能算得上的,應該是城西范家院子里的老夫人。
“都聽明白了嗎?”老夫人微笑望著范閒。
跪在一旁的周管家剛剛供述了自己是京都里頭的二夫人派來看著范閒的。
此次借檢察院的命令打算里應外合殺死范閒,免得他到時候去了京都,爭奪家產,擾亂家宅。
“聽明白了。”站在一旁的范閒回應道。
老夫人正色道:“你這孩子沉穩聰明,本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不難看出,你的心性還是過於純良了些。”
范閒心里嘆息了一聲:“純良難道不是褒義?”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老夫人微眯著的雙眼里寒光微作,冷冷說道:“安之,道理你要記住,長大了,要學會心狠。”
范閒其實不能算是一個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自己陰暗的一面。
所以聽著老夫人的訓誡,他心中也明白,這是金玉良言,便朗聲應道:“孫兒明白了。”
“來人,打折他的腿,扔到漁船上,下半輩不用再上岸了。”雖然已經有了心里准備,范閒還是有些吃驚於奶奶的心狠手辣,但想起奶奶剛剛說的話,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什麼。
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老夫人半閉著眼睛,說道:“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著范閒一字一句道:“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讓別人害死自己。”
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
————————————————————
隨著車輪滾滾作響,馬車緩緩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藍天之上,白雲如絲,分外美麗。
馬車行過關了門的雜貨店,遠遠經過豆腐攤,范閒掀開車簾,看著豆腐攤上的那位少婦和她身邊已經能夠到處亂跑的小丫頭,唇角浮出一絲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個古舊的黑色皮箱。
范閒小心摸著黑色皮箱,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卻給予他一種足以慰藉心底的溫暖。
“瞎子,以後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言自語地從豆腐攤的角落站起來,看著去往京城的馬車漸行漸遠。
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間雜貨鋪終於倒閉了,城里的居民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瞎子老板恐怕將來會孤老潦倒,同情了幾句,沒人留意在談話人群間幾位美婦眉間的落寞,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離開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爺身上,人們紛紛猜測著,伯爵大人讓自己的私生子進京,准備給他安排個什麼樣的職司。
……………………………………………………
浩浩蕩蕩的紅甲騎士隊伍進了京城,范閒為了掩護檢察院密探滕梓荊調查究竟是誰要暗殺自己的真相,當了回冤大頭,花了二兩銀子在王啟年手里買了張假地圖。
“沿著這條路再走一段便是范府,咱們就此作別”滕梓荊對范閒拱手道。
“這就要走?”
“說過了,到了京都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謝謝你帶我進京,我們大概不會再見了”
“你有什麼事還可以找我,沒准我可以幫到你。”范閒有點不舍這位有些意氣相投的朋友。
滕梓荊之前接到檢察院假命令要暗殺范閒,二人不打不相識,滕梓荊先是借著范閒之名,揚言殺掉了自己,後面混入范閒的隊伍,回到京城,欲圖查明真相,更是想找回自己的妻兒,自然不會久留。
二人推斷,要殺范閒的就是那位在京都的二夫人。
“你大概都自身難保,如果柳如玉真的想殺你的話,恐怕你是沒那麼容易進范府的大門。”滕梓荊說完便跳車離開了。
車隊繼續前行,范閒探出身子看著繁華的街景目不轉睛。
一位紅衣女子在街邊看到紅甲軍隊逐漸逼近,立即跑回不遠處一棟民宅內,大呼道:“紅旗一過,咱們就撲那輛馬車,明白了嗎?”
“明白!”一群衣衫不整的女子齊聲應和道。
在民宅的角落,一位貴婦人面帶微笑,默然無語地看著這一切。
可是所有人在她面前來來往往,就像完全看不見她一樣。
這些女子們個個是少女芳華,撕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吹彈可破的肌膚,只待范閒馬車一靠近,便一擁而上,想要借此毀了他的名聲。
真是可惜了這群從宮里來的妙齡女子,按原來劇情的發展,她們的下場,只會被慶帝的護衛盡數拿下誅殺。
馬車安然無恙地從民宅前經過,走到不遠處突然停了下來,候公公拿著慶帝的密令將護衛支走,自己為范閒駕車送他回府。
“護衛另有要職,小人護送少爺回府。”候公公對探出頭來一望究竟的范閒拘禮道。
范閒沒說什麼,拉上了車簾,只覺得這個看似憨厚的中年男子沒那麼簡單,看來自己這趟京都之行必定布滿風雨了。
不管了,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范閒決定走一步看一步,見招拆招,小爺還怕你不成?
心神一定,馬車越走越遠。
路邊的民宅里,慶帝的白衣護衛已然盡數拿下這些宮女,只等馬車一過,便將其誅殺。
待到馬車搖搖緩晃晃地經過了,護衛們相互眼色示意,正欲揮刀而起,只見角落的貴婦檀口微啟,這群護衛跟著了魔一般,推開了手中的宮女。
對著空氣劈砍了下去,然後抓起嚇得癱倒在身下的宮女們的衣服擦拭了手中的刀刃,便結群離開了。
驚魂未定的宮女們,這才注意到角落不知何時出現的美麗貴婦,有幾位下意識想要驚呼一聲,卻不知怎麼都發不出聲響,只覺得頭昏腦漲。
只聽見貴婦人的聲音,“從今天起,你們便忘卻了往日的身份,以後便跟著我的指示。”這不輕不重的聲音聽在她們耳里卻是深沉、洪亮、而又綿長,仿佛是刻在腦海里的真理。
眾女皆俯身稱是。
只見一名面帶冷色的少女從後門探身進來,貴婦也不驚異,也是淡淡地說:“若若,這些人帶去醉仙居安置的事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