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會突然情緒失控了呢?主要是女孩提到了後爸,勾起了歡歡心靈深處對另一個卑劣、委瑣男人的惡毒的記憶。
歡歡拉住女孩,趕忙向她道歉:“別怕,別怕,小妹妹。姐姐剛才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不關你的事。你這珠子我再看看,好的話我買。”
女孩疑惑地看了看歡歡,才重又蹲下,輕輕攤開白布,把佛珠露了出來。
歡歡談了這麼久,還沒有真正拿起這珠子看過,直到此時,她才拿起了珠子。
珠子的做工確實不錯,拿在手里珠圓玉潤,手感上好。
但是,歡歡看了看,珠子的成色很新,不太像祖傳之物。
“你這個真是祖傳的嗎?”
歡歡問道。
“是的。”
“傳了多久了?”
“不知道。我媽說起碼好幾百年了。”
“幾百年?”
歡歡有點不信。
但是,她想不會是這個小女孩在騙她,小女孩肯定也不知道珠子的來歷,應該是女孩的父母,對女孩說的一個並無惡意的謊言。
歡歡知道,在貧困潦倒的家庭中,一個祖傳至寶的傳說,常常可以成為全家人精神最後的寄托。
除了自家的祖先能夠可幻想、可依靠,他們在現實中常常是求告無門,一無所靠的。
“小妹妹,這樣好不好。我現在身邊也沒有這麼多錢。你跟我回住處,我拿一萬塊給你,算是定金你拿回去。你告訴我你家住哪,過幾天,我給你送錢過去。”
小姑娘看著歡歡,似乎不相信終於有人肯出錢了。想了一想,小姑娘問:“那這珠子呢?”
“珠子你先帶走吧。我給你送錢的時候,再把珠子給我。怎麼樣?”
歡歡心想,這珠子就算是她家祖傳,估計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什,最多就值幾千塊。
自己給一萬塊,算是幫她了,珠子歡歡也沒打算要。
過幾天等到張一鳴,就一起去小姑娘家看看,要是她說的是真話,那就還繼續幫她一把,要是她撒謊,歡歡想,那我就拆了她家的房子,要她家雞犬不寧。
那時候,只怕她爸爸是真要錢治病救命了。
歡歡也不太擔心女孩隨便說個假地址糊弄一下,聽口音,女孩是本地人,如果她說了假地址,歡歡挖地三尺也會把她給揪出來的。
女孩見歡歡說得很真誠,不像在騙她,於是趕緊收拾東西,跟歡歡往旅館去了。
歡歡身邊沒多少現金,幾乎所有錢掏出來,湊足一萬交給了女孩。女孩大概是從沒拿到過這麼多錢,激動得雙手直抖。
“拿好了。路上怕不怕,小心別丟了。”
歡歡交待說。
“不怕,我貼身放著,拼了命我也不會讓這個丟了。”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
歡歡忽然發現自己變得迷信起來。
女孩要了紙和筆,給歡歡寫下了自家的住址和自己的名字。一手娟秀的字,看來至少這一點她沒撒謊,那塊白布上的字是她自己寫的。
“丁萱。這是你的名字?”
歡歡見了紙上的字問道。
“嗯。”
女孩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你知道這名字的意思嗎?”
歡歡想起了萱草的別名,問道。
“知道。萱就是萱草,又叫忘憂草,我爸爸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忘掉所有不快樂的事情,無憂無慮的生活。”
歡歡一下子竟有些痴了起來。
這麼小一個孩子,大概十四五歲?
變賣祖物,為父籌錢治病,她能夠忘憂嗎?
名字,總是寄托人們的美好期望,可是又實現了人們多少期望呢?
就像自己和妹妹,歡歡樂樂,然而自己何曾有過一天真正的歡樂?
歡歡摸了一下小丁萱的頭,說道:“好了,快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丁萱猶豫了一下,最後從懷里掏出那包著珠子的白布,遞到歡歡手里。“這個珠子你先拿著吧。”
歡歡問道:“你就不怕我不去送錢了?你這可是二十萬的東西,我才給了你一萬塊。”
“我相信姐姐。”
丁萱的眼神里有著純真的信任。這讓歡歡心里一熱。她其實並不打算要這珠子,但是此時拒絕,反而會傷了丁萱的心,於是她接了過來。
“過幾天我一定給你送錢去。”
歡歡說。
丁萱甜甜地一笑,這才高興地走了。
2歡歡在台懷鎮住了一個星期了,她並沒有嗅到張一鳴的氣息,漸漸的,歡歡的情緒開始低落,心情變得憂郁起來。
不是說他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麼?
為什麼在這里專程等待,卻不得相見呢?
他下山了嗎?
離開了嗎?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他曾經來到這鎮上?
難道對命中注定的人,也不能有一點點心有靈犀的感應嗎?
歡歡的心起起落落,心頭那點希望,卻越來越暗淡下去。
歡歡在鎮上一直住了兩個星期,到後來,她那兒也不去,那兒也不逛了。
恍惚中,歡歡竟覺得是跟張一鳴約好了在這家旅店的這個房間里等候,她守在旅館的房間里,生怕自己有片刻的離開,就錯過了如約前來的張一鳴。
她幾乎已經分不清白天黑夜,越是夜深人靜,越覺得正是張一鳴即將前來的時刻,多少次,歡歡幾乎是屏住呼吸,期待著樓道里會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步步,來到她的門前,然後,溫柔的敲門聲響起……
腳步聲始終沒有傳來,敲門聲也始終沒有響起。
最後的一夜,歡歡哭了。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她趴在枕頭上,徹底地、放肆地哭了出來,淚水如決堤般洶涌而出。
這一夜,歡歡哭得心肝俱碎,仿佛生命都要在這一刻遠離自己而去。
原來,什麼命中注定,也都是騙人的鬼話。
所有的命運,還是都得自己一個人面對。
第二天,歡歡收拾行囊,離開了台懷鎮,離開了這個曾帶給她一絲希望的地方,這個讓她好好地享受了幾天小女人情懷的傷心之地。
這一刻,歡歡覺得自己又是以前那個歡歡了。
歡歡來到離台懷鎮二十幾里的丁家村,路雖不遠,卻不好走,山路崎嶇,爬高走低的,歡歡不禁想,那天夜里,丁萱是怎樣一個人,懷揣著一萬塊錢,蹬著瘦弱的雙腳,走過這一段黑暗山路的。
在村口問清了丁萱家的位置,歡歡走向一間破敗的土房。房門是閉著的,歡歡輕輕敲了一下。沒多久,門開了,開門的正是丁萱。
見到歡歡,丁萱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這笑容也讓歡歡憂郁的心情亮堂了起來。
等不到一個男人算得了什麼?
這世上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讓人溫暖嗎?
“媽,媽,那個買珠子的姐姐來了。我說了她一定會來的。”
丁萱一邊把歡歡讓進屋里,一邊衝房里面大聲喊道。
歡歡走進了房間,好久才適應里面昏暗的光线。
進了里屋,就見床上躺著一個男人,腹部掛著一個袋子,歡歡知道,那是做腹部透析用的,丁萱說得沒錯,這個男人如果不換腎,應該就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丁萱的媽媽本來在喂男人吃東西,見歡歡進來,忙也站了起來。
“這是我媽,這是我爸。”
丁萱介紹,然後又對父母說:“這就是那個買珠子的姐姐,那一萬塊錢是她給的。”
丁媽媽拉著歡歡的手,不斷地說“姑娘是個好人,那串佛珠是丁家祖傳的,是文殊菩薩之物,它會保佑你的。”
見這情形,歡歡就想落淚,自從昨晚哭過之後,歡歡突然發現自己的眼淚淺了。
這些貧窮、善良,甚至有些愚昧的人啊,佛珠真能保佑人,它不是早就該保佑你們才對,怎會叫你們落得這步田地?
歡歡也不知如何勸慰這一家人,想了想,掏出了從銀行取出帶來的二十萬現金,放在床頭。不論著佛珠是真是假,價值多少,就當幫助丁萱吧。
“這里是20萬。待會叫丁萱跟我去鎮上,到銀行開個戶存了。然後你們趕緊聯系醫院吧。換腎光有錢還不行,還要等有合適的腎能換,早到醫院排個隊就早有希望。現在很多人都是拿著錢排隊等著換腎。”
床上的男人掙扎著想坐起來表示謝意,丁媽媽和歡歡都制止了他。
“姐姐,你已經給了我一萬,這里只要十九萬就行了。”
丁萱想起這回事,於是說道。
歡歡拍了拍丁萱的臉,說道:“沒關系,都拿著吧。姐姐有錢,也不在乎這一萬兩萬的。”
3
看著丁萱瘦弱的身子,卻有著自強的風骨,歡歡突然很痛惜起她來。
她想了想,對丁媽媽說:“丁家嫂子,我覺得我跟丁萱很有緣份。我在外面自己做些生意,正好也要個幫手,不如我收丁萱做徒弟,就讓丁萱去跟著我學點生意,這樣也賺點錢,補貼你們。這換腎的事情,就算完了,往後養護還需要不少花銷。你看怎麼樣?”
聽了歡歡這話,丁媽媽還沒表態,丁萱已經露出歡喜雀躍的神情,拿眼睛看看歡歡,又看看媽媽,只盼她能表態同意。
丁媽媽有些猶豫,怕家里少了幫手。
床上丁萱的繼父說話了。
“孩子媽,你讓丁萱去吧。我不能再拖累著她了。生死由命,何況現在有了錢,總算是有希望了。”
丁媽媽這才點頭答應了。歡歡又再次說:“我不會馬上叫丁萱走的,等他爸爸換腎的事情都辦完了,再叫丁萱去找我。”
丁媽媽這才連連點頭,又說了一番“姑娘是個好人,佛珠會保佑你”之類的話。
歡歡沒再逗留,起身道:“那現在丁萱和我去鎮上把這錢存了吧,這麼多現金放在家里,一時半會還用不上,太危險了。”
丁家父母也覺得是,於是就讓丁萱跟歡歡去了。
一路上,歡歡又多知道了些丁家的情況。
丁萱父親早亡,留下一對母女艱難度日,還時常受些不大不小的欺侮。
現在丁萱這個繼父,原始丁萱的老師,本姓王,在村上的民辦小學教書。
見丁萱孤兒寡母可憐,就對丁萱很照顧。
後來,見丁家母女時常還受些欺侮,王老師為人正直,看不過眼,便總是幫著丁家母女。
熟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王老師一個單身男人,老是這麼護著一對孤兒寡母,自然閒話就起來了。
村里人還覺得一個老師與寡婦勾勾搭搭,怎麼還能當老師呢?
於是合伙著把王老師的位置也給拉了下來。
不過是個民辦教師的位置,王老師也沒有啥好留念的,何況自己年輕力壯,也不怕沒飯吃。
倒是對丁家母女,既然閒話都傳遍了,王老師干脆就娶了丁萱的媽媽。
當時丁媽媽死活不答應,覺得自己一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如何能耽誤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
但是王老師態度很堅決。
而丁萱確實需要一個爸爸,她又已經跟王老師很親了,丁媽媽這才應允下來。
新的家庭組成之後,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本來一天天好轉,誰知就在這時,王老師病倒了。
這一病就不起,而且有越發嚴重之勢,直至腎功能衰竭,要靠透析度日。
而丁家剛剛好起來的日子,又一天天衰敗下去。
丁萱也輟學在家,幫媽媽里外操持,即做些零工賺錢,也分擔些家務。
“真難為你了。”
歡歡聽了丁萱的情況後說道。
“也沒什麼。如果沒有現在的爸爸,我和媽媽也過的是這樣的日子。有了爸爸,至少我們曾經好過。而且,以後還有希望。”
這就是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意義嗎?
不論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或是他的女兒,也不論這個男人只是躺在病床之上的,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只要他存在著,希望就還在,女人的心就還在。
想到這里,想到在台懷鎮那終於沒有結果的等待,歡歡的心莫名的一痛。
存好錢後,歡歡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了丁萱,囑她家里的事情都辦完之後,就出來找自己。
“姐姐,那我以後就叫你師父,好嗎?”
丁萱問。
歡歡想了想,點頭答應。隨後,又拿出一張印花貼紙,交給丁萱道:“你回去把這個貼在身上,一天之後,這朵花會印在你的皮膚上。”
丁萱接過一看,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真好看,師父。”
歡歡笑了笑,“印了這朵花,你就真可以叫我師父了。”
“那我印在那里呢?”
歡歡看了看丁萱還沒飽滿的乳房,道:“不要太明顯,別叫人家看見了。你就印在這里吧。”
歡歡說著指了指丁萱的腹部。
丁萱點頭答應了。於是,師徒倆就此暫時分手。
丁萱走後,歡歡又在鎮上走了一下,猶豫著要不要回到那家旅館再住下來,後來一想,都已經離開過一陣了,如果不巧的話,張一鳴正好在此期間已經離開,自己再住在這里還有何意義呢?
一扭頭,歡歡往回太原的汽車站走去。
路過曾經住了兩個星期的那家旅館,歡歡投下了傷心的一瞥。
4張一鳴在法緣寺里住了半個月。
法能大師教了他一套拳法,與先前的內功心法相輔相成,張一鳴通過對拳法套路的演練,覺得與心法相得益彰,每每練到興奮處,只覺得通體經絡貫通,真氣暢涌,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舒適之感。
除了熟悉新學的拳法,張一鳴在法能大師有時間的時候,聽他講講佛經。
張一鳴並不懂佛經,但是聽著法能大師的聲音,竟也能讓人心平氣靜,產生一種祥和愉悅之感。
但是,直到有一天,張一鳴覺得心緒非常的不平靜,他去聽法能大師講經,也只在聽講的當時能夠少許平靜下來,離開法能大師的禪房,心中那股隱隱不安的感覺依舊會升起。
到了晚上,張一鳴躺在山寺的床上,一向以來覺得靜謐的山野,竟也無法平息心緒的波動,這一晚,張一鳴覺得心里有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
第二天,張一鳴對法能大師說:“大師,我想下山了。不知道為什麼,昨天以來我的心很不安。”
法能大師看他一眼,點頭道:“好,你也該回去了。算算日子,連今天你在這山上呆了半個月了。”
張一鳴辭別法能大師後,下得山來,一進入台懷鎮,心情即平靜了許多。
他本想立刻乘車趕往太原,然後搭乘第一班飛機回京。
張一鳴覺得自己心中的不安是不是姚靜她們出了什麼事情。
可是到了車站,張一鳴的腳步又猶豫了,似乎台懷鎮上有什麼令人留戀。
思前想後,張一鳴決定住一天,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於是,他找了一家旅館住了下來。
安頓好之後,張一鳴在鎮上漫無目的的轉著,中午,在一家路邊小攤吃了點東西,下午又接著轉。
一天下來,不大的台懷鎮幾乎都轉遍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張一鳴轉得也累了,於是回到旅館房間。在床上躺下,一開電視,發現這間房的電視機是壞的。
“服務員。”
張一鳴叫道。
不一會,一個姑娘跑過來。
“你們這電視是壞的。”
張一鳴說。
姑娘進屋調了調電視,也不見起色。
於是說道:“那給您換一間房吧。您隔壁房的客人上午剛走,今天特忙,還沒來得及收拾。我馬上收拾好給您換過去。”
姑娘到隔壁去收拾,張一鳴也跟去看了看,覺得還行,開了開電視,沒問題。這時,就聽姑娘嘟囔一句:“怎麼枕頭打這麼濕?哭成啥樣了?”
張一鳴很奇怪地看姑娘一眼,姑娘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里本來住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客人,都住了倆星期了。昨晚聽見她好像在房里哭呢,今早上就走了。”
“哦。”
張一鳴應一句,沒再多問。
收拾好後,張一鳴搬了過來,往床上一躺,側頭發現床腳有一小東西,撿起一看,是一個發卡。一看就是這鎮上買的地攤貨。
難道這是那個很漂亮的女客人拉下的?
張一鳴心想,一看這東西,那女人的檔次也就一般。
雖然這樣想著,張一鳴卻鬼使神差地把這發卡留了下來。
在床上躺好,張一鳴想,明天還是趕快走吧,家里別出什麼事情。怎麼會想到要在這住一晚呢?真是鬼迷心竅了。
張一鳴不知道,他入住的旅館,正是歡歡此前一直住著的同一旅館,他此刻躺著的床位,是歡歡睡過兩個星期的床位,而他撿到的那個發卡,是歡歡多年來第一次買的地攤貨。
張一鳴躺在歡歡睡過的床上,決定明天回北京,而這時候,歡歡正從這旅館的樓下走過,並最後對這個窗口投下傷心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