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村莊,它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但我依然認識它。
我背著書包從出租車上跳下來,站在村頭熱鬧的集市上,沒有幾個人認識我了。
我常年在外讀書,他們可能還記得我這個人,但他們都忘記我是什麼樣子了。
我給徐家的大媽打招呼的時候,她問,你是誰呀?
我說,我是小爬。
徐大媽的老淚馬上就鋪滿了臉,她上來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兒呀,你可回來了,你去年回來我都沒能見到你。
徐家的大媽立即對周圍的人說,這是小爬,就是小時侯在孩子堆里唯一不流鼻涕的小爬,他回來了。
周圍的人就朝我走過來,我幾乎都認識,就小一點的孩子我不認識。
我掏出香煙,像個衣錦還鄉的企業家,朝他們扔去,我還掏出打火機為老人點火。
我在那里聽他們感嘆了一陣後就走進了村子,我發現很多老房子都拆掉了,蓋成了兩層的樓房。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徐大媽,當我又過了一年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我只看見她的墳,在我們那個偏遠的鄉村,一直都在流行土葬。
我們家的院門口還是老樣子,左邊堆了磚頭,右邊堆了草垛。
我推開沒有油漆過的大門,那大門響亮地叫了一聲,把坐在堂屋門口打盹兒的父親驚醒了。
我的父親穿著破舊但被母親洗得干淨的棉襖抬起頭來,口水掉了一半,被他自己麻利地吸進嘴里一半。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一只,他用另一只好眼睛看出是他的小兒子回家了,他就歪著嘴悲傷地哭起來。
我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他粗糙的勞動了一輩子的大手說,爸。
我的父親站起來,他搖晃著往外走,他已經在病痛中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我知道他去找我媽了。
我媽喜歡串門兒,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我的父親得的是偏癱,已經犯了四次病,一次不如一次,他現在能獨自走出這個院子,雖然還沒兒童走得穩當,但已經很不錯了。
我把他叫了回來,讓他坐下,拿毛巾幫他擦了臉說,我去找她。
我的母親就在西邊的楊樹林子里站著和一幫老年婦女說話。
她穿著我小姐姐扔掉不穿的舊衣服,看上去不大合體,她頭上頂著暗紅色的頭巾,正對著一個說話的老女人點頭。
這是我的母親一輩子習慣的動作:對著別人點頭。
我看到我的父親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但我見到自己的母親卻再也不能,我的淚水波浪一樣覆蓋我臉上的沙灘,我離母親還很遠的時候就響亮地叫她,媽--我的母親和幾個老女人回過頭來,她們都不知道我在喊誰,連我的母親也不知道。
我又叫了一聲,有個老女人指了指我媽說了一句什麼,我媽才把頭巾拿下來大聲地問我,爬嗎?
我說,媽。
我離她們更近了,走到了她們的面前。
一個老女人對我媽說,是你們家少爺回來了。
我媽先是笑,接著她看到了我臉上的淚水,她也哭起來,抓住我的胳膊摸摸這里,看看那里。
我哭著對我媽說,媽,別哭。
我媽哭著對我說,你別哭。
老女人們都說,回家吧,兒子回來了,你們回家吧。
我和母親回到了家里,父親已經急得在院子里到處走了。
我的母親坐在沒有被子的木板床上,問了我幾百個問題之後開始平靜下來。
木板床上扔著鞋子和破爛的衣服,我抬起頭,看見蜘蛛在牆角織了濃密的網,冬天里沒有蚊子,它們吃什麼?
一會兒,我的三哥回家來了,他刮了光頭,放著青光,他說,我就知道你今天會回來,你回來干什麼?
我說,靠,我回來過年,你回來干什麼?
三哥說,我回來干什麼?
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說,這是咱爸咱媽的家,我們是他們的兒子,我們都有資格回來。
三哥說,你也不干活,光花錢,你沒有資格回來。
我說,**,學到知識以後我賺得錢比你多,可以養著你,你既然這樣說話,那我以後就不考慮你了。
我的父親就笑起來,他雖然不能說話,但他的大腦和耳朵沒有問題。
我的母親把煙換到左手,用右手擰著我的耳朵說,你媽啦個逼的,我聽你再說髒話。
我說,媽,我還不都是跟您老人家學的,哎喲,您趕緊放開,耳朵要掉了,沒有了耳朵您得花高價給我買媳婦。
我的母親就放開了手,她說,你說的也對,那就不擰了。
這就是我們一家四口人,爸爸媽媽,我和小哥哥。
大姐姐,二姐姐,小姐姐,她們都出嫁了,並且都生了孩子。
大哥哥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我的大哥哥,對於這麼一個人,他的大女兒只比我小了一歲,他大女兒的個子和我差不多,我對這個人不太感興趣。
二哥哥前面我已經提到,他死了,不在這個人間了,他活著的時候,我非常喜歡他,我因為有這麼一個哥哥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在我的二哥哥面前,我不敢多說一句話,雖然他在別人面前很幽默,在我面前他是很少幽默的,偶爾幽默那麼一下子也是在教訓我。
我喜歡他教訓我。
我曾經暗自下定決心,要用最快的時間超越他,讓他不再教訓我。
我的意思不是想反過來教訓他,我只是想和他坐下來沒有心理壓力地說說話,交流一下思想。
但這成了永遠的不可能。
我崇拜的二哥哥成為我這一生永遠的不可能。
每次提到他,我都忍不住多說一些。
他是我的父母四個兒子當中最英俊的,也是最有才能的,說話最有分量的兒子之一。
他說話的時候,我的母親都會在他面前低頭,分家之後他很少到父母的身邊,偶爾去一次,我的母親都像招待貴賓一樣招待他,准備給他做頓好吃的,但他從來也不在那里吃飯,回去之後,一般都會被我的二嫂臭罵一頓,好象他這樣做就吃了很大的虧,她懷疑我的二哥會把賺來的錢偷偷地給了父母。
父母已經耗盡所有把他養大成家,他娶了個老婆卻管理著他,不准他再回到父母的身邊去。
這就是農村大多兩輩人之間的悲劇。
在這一點上,大哥干得最爐火純青。
我的大哥之所以干得最好,成了典型,是因為他娶了我的大嫂,一個讓我懷疑還是不是人的惡毒女人。
我的大嫂長了一對老虎眼,長了滿嘴的老虎牙,還向外突出,緊密地咬著下唇,她對待大哥的宗旨是,徹底毀壞我大哥通往自己父母的路徑,用她的話說“想讓我們花錢養沒門,我們就等著死掉埋人”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不想多費墨水,太多零碎的她的非人表現,讓我清醒認識到,他們這輩子和我再也沒有關系了。
我也有個宗旨,那就是我的爸爸媽媽死的時候不准他們去裝哭,也不需要他們花小錢給父母買兩口劣質棺材。
我如今的處境是除了有父母雙親外,我還有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一個去世的,一個還活在世上為了我讀書戒煙戒酒的。
這就是我們家的大致內容。
我揮舞著手機在院子里給三個姐姐打電話,我的母親站在一邊問我,這個玩意兒沒有线是怎麼聽見那邊的聲音的?
我對她說,媽,這叫無线電,就像收音機沒有线能收到聲音一樣。
我的母親說,這可真是個好東西,也給我買一個,我好找你。
我對我的母親說,媽,買一百個也沒問題。
我的母親已經64歲了,她從我嘴里得到了用電腦可以聊天這個驚人的事實,她教訓我的時候嘴里也多了一個高科技詞語,她嚴厲地批評我說,你不要整天在“電網”上和小姑娘聊天,要抓緊學習,考不及格讓我知道以後,我會把你的腿都打斷。
我說,您放心老媽,我絕對不會讓您老人家失望。
我的母親一再囑托我,不要接觸女孩子,你還太小,我看你這次回來都沒上次胖了,我開始懷疑你了。
我說,哪有的事兒,媽,您想給我做什麼好吃的?
我的母親說,做狗屎。
我說,媽,您可真疼我。
我的母親就狡黠地笑著說,肉都割回來了,包餃子。
二姐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過兩個村子就到了,所以她來得最及時,還有我的外甥,他已經六七歲了,一進門就喊我,四舅!
我把他抱起來,舉了舉,覺得他像根草那麼輕,這都是在學校背苗苗鍛煉出來的。
三個姐姐都非常疼我,二姐表現得最強烈,看見我笑著笑著淚就下來了。
一會兒大姐帶領著她的兩個孩子也來了,三姐隨後也帶領她的兩個孩子來了。
大姐的兩個孩子大的是男孩,比我小了五歲,小的是女孩。
三姐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大的也就五歲,小的三歲的樣子,具體多大,我真的不知道,我對人沒有年齡概念。
我們家開始熱鬧起來,那是父親和母親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刻。
我的母親利用無以復加的權利指揮著自己的三個女兒燒火打水包餃子,小孩子統統在院子里玩。
我的母親再也不會像對待自己的兒子那樣去對待自己的女兒,我聽見她責備那個,又張嘴批判那個,廚房里充滿了母親生機勃勃罵罵咧咧的聲音,一會兒她們又開始討論我,母親大聲對她們說,我的小兒子也長大了,他看上去比較孝順,我以後就有指望了。
我大姐首先否認了這一點,她反駁母親說,那不一定,我看他和老二的脾氣比較像,以後也是一個受老婆擺布的家伙。
二姐反駁大姐說,爬爬不會,我就敢打保票。
三姐的態度模棱兩可,就數他有學問了,有學問的人不孝順的時候更有手段。
我的母親再次大聲地宣布,開飯!
很快就到了除夕的夜里,我首先接到了張朵發來的手機短信:房小爬,祝我們的全家新年愉快,天天發財!
我本來想給他打過去問候一下呢,這時手機又響了,翟際說,我剛吃完飯,你吃飯了嗎?
你們家人都還好嗎?
我說,都好都好。
翟際就問,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說,還不知道呢。
她說,你什麼時候回學校我就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說,我知道了。
然後我掛電話,撥了苗苗的手機,一個男人接起了電話,喂,你好。
我說,您好,我找曾再苗。
男人呵呵樂著說,你是她同學吧?
我說,我叫房小爬。
男人說,我是她爸爸。
我說,叔叔您好。
他說,好好,苗苗去她大娘家了,一會兒就回來,我這就去叫她,你等一會兒再打好吧?
我說,好。
我掛斷電話就和小哥哥坐在屋子里看電視,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上演了,那麼多熟悉的嘴臉都暴露在了熒屏上。
一個小時以後,苗苗給我打了過來,她張嘴就問,你們家放炮了嗎?
我說,到了午夜十二點以後才放。
她說,我們家已經放過了。
我說,好聽嗎?
她說,不好聽,快把我的耳朵震聾了,你想我了嗎?
我是在外面給你打的電話。
我說,你剛一離開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想了。
她笑著說,是嘛,有那麼嚴重嗎?
我可是回到家里兩天以後才開始想你的。
我說,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她說,你什麼時候回學校我就什麼時候回學校。
我說,那我到時候會提前通知你。
她說,我等著呢。
小哥哥從初二開始就串親戚,我是哪里都不願意去,連我大姨家我都不想去。
小哥哥出門之前先放三個大炮,他捏著炮,用煙點著,等捻子快燃到頭的時候,他用力地把炮甩向空中,炮在空中炸開,炮屑就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在地上,風一吹,它們就散得看不見了。
我在想,如果小哥哥甩得不及時,它的手指頭就會掉下幾個,我於是對他說,三哥,你放到牆頭上點吧。
他說,沒事。
確實是沒有失過手,我三哥不失手,不說明別人不失手,我經常看見那些沒把手中的炮甩開,抱著手去地上找手指頭的人。
在家里的兩個星期,我幾乎沒有邁出家門一步,我蹲在自己的書櫃前驅趕著里面的老鼠和蟲子,我把那些我念過的書搬到院子里曬,我展開那些沒有送出的初中一年級時寫給初戀女孩的情書,那些文字使我傷感,不能自拔。
聽從前的同學說,這個女孩已經出嫁了,並且還生了孩子。
我的記憶在爆裂,那些在縫隙中出現的往昔,我自己都難以分辨是真是假,我有沒有在那里活過,有沒有和那些人打過交道,有沒有吃過那碗面條,有沒有騎著破爛自行車從學校東邊的破橋上跑過。
我甚至在想,我有沒有愛過那個不漂亮但讓我徹夜思念的女孩。
我繼續翻看那些曾經被我擁有如今依然被我擁有的發霉的書籍,看著從前的字,好象是另一個人寫的,看著我的影子鋪在上面,看著它們在陽光里。
初六的晚上,我對母親說,媽,我明天就走。
我的母親很不滿意地說,你走那麼早干什麼?
你這剛進家門就想走,看來誰也不會喜歡這個窮家,誰也不會喜歡我這個窮老婆子了。
我說,媽,您別這麼說,我到學校還要寫一些文章。
我的母親說,你寫寫寫,寫文章能掙錢嗎?
你趕緊給我拿個文憑進工廠。
我說,媽,您別發火,我聽您的以後進工廠不就完了,您一輩子不就希望我能像鄰居老王那樣當個工人,老了之後有退休金嗎?
這是您經常用來諷刺父親無能的生動材料。
我的母親說,我不管,我他娘花了那麼多錢供養你,你得還給我。
我說,我什麼時候說過不還了。
我的母親說,要還還得趁早,我不定哪天就起不了床了,躺在地底下有錢也買不到餡餅。
我聽了母親的這句話,心里非常難過,我對她說,媽,我明天走。
我的母親提高嗓門說,走走走,都走吧,你回來我還沒把你看清楚呢你就走。
我就去開電視看,母親走出來說,你也學不好,整天看電視能學好什麼?
我對母親說,媽,您的意思是說學問非得看書才能學到對嗎?
我的母親說,對。
我說,媽,您的認識錯誤。
我的母親拿起遙控器,對著電視摁了半天也沒有關上,我對她說,媽,您摁的鍵也是錯誤,您摁的是靜音,所以電視只會沒有聲音,而不會關閉。
我的母親翻著白眼看著我生氣地問,你說是哪一個?
我說,是那個紅的。
母親就摁了紅鍵,電視這才關閉。
我又對母親說,學問在哪里都能學到,有時候不用學,自己坐在屋里好好想想就有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有的,但學問是學不完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學會一點點。
母親說,你反過來教訓我了是吧?
我說,您又錯誤了,您說我反過來教訓您這個問題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澄清一個事實。
我的母親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想給我來兩個耳刮子,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干脆去里間睡覺。
我追著她說,老媽,您雖然有很多話和很多舉動是錯誤的,但有一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您是我老媽,我是您兒子。
我的母親伸腿踢了我一下沒踢著,她憤怒地說,我用錢把你養得會狡辯了,我沒有文化,只會寫幾個人名字,我說不過你,你媽啦個逼的。
我的母親還是沒放我在第二天走,她對我說,盆里還有幾條魚,樹上還拴著兩只雞,你要是想走,把它們吃完再走。
我堅持要走,母親就找家伙准備揍我了,她說,七不出八不歸,你初十再走,整數吉祥。
我的母親就開始下手給我做魚做雞吃了。
二姐打來電話,聽說我要走,就一個人騎車來了,她晚上也沒有走。
小哥哥也最喜歡二姐,他和我一樣。
我們一家人看著電視吃晚飯,我的母親把魚刺幫父親挑出後給他吃,我的父親笑著用手指我,我不懂他什麼意思,母親懂,母親對父親說,他眼睛好,會挑刺,你吃吧。
我這才知道我的父親想把沒有刺的魚讓給我吃。
這和他年輕時代的作風不太諧調,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食物霸權主義,母親總是為他另做,他吃的我們小的不能吃,經常急得我耗子一樣圍著他轉,他有時候高興就夾一筷子菜給我,但大多時候他會揮舞著筷子像攆雞一樣對我吼道,滾蛋!
我那時候也沒有覺得委屈,可是如今長大了,回憶起這些事情,覺得父親是有點過分了。
父親生病以後我覺得人是最悲哀的動物。
我很長時間都不相信他生病了,想想看,一個上躥下跳的高個兒男人,一個下地干活的農民,一個騎著老飛鴿牌破自行車每天來回跑幾十公里去城里給別人蓋大樓的泥瓦匠,一個養活了7個兒女的堅強父親,他怎麼可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父親生病的那年好象是97年的夏天,收麥子的時候他捂著眼睛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母親過去想看看怎麼回事,他說,又能看見了。
好幾畝地的麥子父親用架子車和母親一車一車地拉回院子西邊的空地上,那塊空地算是打麥場。
就在麥子從打麥機里流出來以後,我的父親再次看不見東西了,這一次好長時間都沒有過來,但還是好轉了。
因為家里實在沒有錢,所以母親也沒有堅持讓父親去醫院看病。
家里雖然就我一個學生,但已經夠他們操心的了。
三哥也是在外面打工掙錢,發誓要把他的弟弟供出來,上大學,改變家里的貧窮狀況。
父親眼睛上的疾病犯的次數越來越多,母親就害怕了,想讓父親去地區眼科醫院看看。
母親離不了家,家里什麼事情都得等著母親做,她就想去找她的大兒子。
她也想到就算是找,她的大兒子也不會去,於是她就想去找鄰居,但她接著又想到,鄰居也不一定肯幫忙,因為鄰居都知道她還有個大兒子在家里。
母親就去找她的大兒子,用母親的話就是“我撕開臉皮”想想看,一個母親去找兒子為兒子的父親看病,要用“我撕開臉皮”形容,可見母親在兒子面前的地位卑賤和沒有分量。
母親去了一會兒回來說,一會兒你大哥過來,但你大嫂當時就讓我去找別人,他們沒時間浪費。
我還是不放心,那時侯我已經該從家里走出回到學校上課了,我沒有動。
母親趕我去學校上課,我說等我大哥把父親帶走以後我再去。
一會兒我大哥果然來了,他面無表情地對父親說,怎麼去?
他的口氣像審問一個犯人。
父親很氣憤,但忍了,父親沒有說話。
我的母親用一種完全討好的口氣對我的大哥說,坐火車去吧,也便宜,1塊5毛錢就到了。
我的大哥對我母親說,我1分錢也沒有。
我的母親繼續笑著說,只要有人就行,你爸有錢。
坐火車還要往北走幾公里的路,父親推了自行車,我大哥跟著父親走出了家門。
我和母親站在院子外面目送他們走遠。
我看見他們父子倆穿過莊稼地,走上了公路,剛走兩步,我看見我的大哥蹲了下去,父親就對著我和母親揮手。
母親帶著我小跑過去了。
我的父親對我的母親說,他肚子疼,你讓小爬和我一起去吧,你把他攙回去。
我看了大哥一眼,接過父親手中的自行車,我雖然才15歲的樣子,個子已經長到1米7多了,騎自行車載父親更不成問題。
我大哥站起來說,我回去了。
母親過去攙他,他一把甩開了母親,好象母親是個乞丐,想給他要錢一樣。
我看見母親跟著大哥回家去了,我的母親一會兒就被大哥甩了很遠,大哥的樣子不是肚子疼,而是腿肚子疼,疼得他越跳越快,轉眼就消失在莊稼地的那頭,徑直跑回家向大嫂報捷去了。
我和父親在那個小鎮的站台上買了票,等到了火車。
我們坐著火車,顧不得欣賞窗外的田園風光,我們來到了地區眼科醫院。
醫生姓王,是個說話不多的中年男人,終於排上父親了,他用手翻開父親的眼皮,拿手電照了照父親的眼睛,然後讓父親捂住好眼,試父親的病眼,女護士站在視力表前拿著棍子敲著中間的字問父親,看見了嗎?
父親搖頭,她一直敲到最大的字,父親還是搖頭,父親對醫生說,我只看見一團白花花的紙。
醫生這時對父親說,我要下班了,你到下午再過來,我給你開點藥。
父親焦急地問他,王醫生,您看我這眼睛有治嗎?
王醫生說,你到下午再來,先帶你的孫子去吃點飯。
我大聲地對王醫生說,我是他兒子。
父親也對王醫生說,他是我最小的兒子。
王醫生對父親笑了一下說,抱歉,你有六十了吧?
父親說,我正好六十。
醫院門口有賣鹵面條的,5毛錢一碗,父親對我說,咱就吃面條吧。
我咽口唾沫說,爸,我餓了。
因為碗太小,我沒吃飽,父親就又買了一碗給我,他自己只吃了一碗,我卻吃了兩碗。
我對他說,爸,您也再吃一碗呀?
我的父親喝了一口賣面條的人免費送的白開水說,我吃飽了,你正長身體,多吃點。
我們吃過飯後就在水泥台階上就地坐下來,秋天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們,父親一直發愣。
我去捂他的右眼,我一只手捂著他的右眼一只手在他的左眼前晃動,我問他,爸,能看見嗎?
我伸開的是幾根手指頭?
我的父親說,五個。
我曲上兩根又問他,這回幾個?
他說,三個。
我松開手說,爸,咱回家吧,您的眼睛沒事。
父親笑了笑說,你捂著的那只是壞眼,留著的是好眼。
父親看不見東西的眼睛是右眼,左眼是好的。
終於等到王醫生下午上班的時刻,父親第一個進去看眼。
王醫生開了張條撕給父親,讓父親去化驗。
父親在我的帶領下找到化驗室,他進去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我們又等了很長時間才拿到化驗結果,王醫生看過父親拍的眼球片子後對父親說,你的右眼沒救了,我給你開點藥,你回去慢慢吃,不要再干重活了,小心得偏癱。
父親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他問,王醫生,您說我這是什麼病?
王醫生說,眼睛看不見不是眼睛上的病,你得的是腦血管疾病。
王醫生說,你們回家吧。
我的父親顫抖著手捏緊那張藥方,和我一起走出了王醫生接診的屋子。
我說,爸,咱去別的醫院再看看,他的本領不行。
父親沒有說話,我聽見他的鼻子響亮地吸了一下,抬頭去看他,他已經是老淚縱橫。
我頓時也哭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是那麼深刻而疼痛地愛著父親,我哭著大聲地對父親說,他的本領不行,我們去省城醫院找專家。
父親從褲子上面,也就是靠近褲腰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卷錢,全是一百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的錢,我更加自信地對父親說,我們不是有錢嗎?
我們去省城!
父親抽了幾張給我說,你去抓藥。
我去藥房抓了藥後回來對父親說,一張也沒有用完。
父親一邊帶著我走出醫院一邊說,王醫生是全地區最好的眼科醫生,在全省都有名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他說我的眼睛沒救了,那肯定就是沒救了,他連藥都不願意給我開了,開了些便宜的藥想讓我安心。
我和父親坐著火車又回到了離家很近的那個小鎮子,我們在看車的那個老人家里領回自行車,我就載著父親回家。
父親對我說,你他娘的以後就自力更生吧,老子我是不行了,***,這人說老就老啊!
天空一會兒陰下來,大雨下來了,我和父親把自行車推進一家賣農藥的小店里避雨,主人是個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知道了父親的眼睛有病後,就對父親說,多吃點豬血就好了。
我看了看他,我想這個人可能喜歡吃豬血,他也想讓我們吃。
等雨停下來,父親謝了賣農藥的主人,我們又上路了,我載著父親回到了家里。
天很快就黑了,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我的母親做好了飯,讓父親吃,父親一邊抽煙一邊說,我吃不下。
正如王醫生所說,父親在不久後的一天去廁所,栽倒在了廁所里。
我的父親得了偏癱,嘴歪著,他被鄰居抬上架子車,幾個有聲望的老頭在議論著怎麼去看病的問題。
我的大哥在鄰居的逼迫下,不得不拉著父親去縣城醫院看病,我依然跟在後邊。
我的三個姐姐隨後就到了醫院伺候我的父親,大哥做的只是把父親送到醫院,他很快就溜回了家,聽說他一進家就被大嫂抓破了臉,抓破了脊背,抓得渾身沒有好地方。
一個男人被一個刁鑽的女人擺治成那樣,也夠可憐的,但我從來沒有同情過他。
我一直認為他是不孝順的,不孝順的人腦子不健全,所以被一個女人管轄,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的父親第一次犯病就花去我們家所有的存款。
第一次康復得很快,父親很快又下地干活了,他甚至騎自行車跟著別人進城蓋大樓了。
但我的母親只讓他干了三天泥瓦匠就再也不讓他去了。
我的母親擔心他會從腳手架上掉下去摔死。
我的母親認真地對我說,你爸只要不再犯病就是好事了。
沒有過多長時間,我的父親第二次犯病,聽說有個醫生專門治療偏癱,很有名氣,他的醫院就開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南邊幾十公里外的一個村子里。
我的母親說,那里花錢少,去那里看吧。
我的三個姐姐都把自己家里養命的錢交到了父親的手中。
父親在三個姐姐的護送下,在我的跟隨下到了那個小村子,那個醫生的家村民都知道,一問就找到了地方。
那里有很多偏癱患者,也有很年輕的患者,但大多都是中老年人。
那些患者在醫生的家門口走動,被各自的親人攙扶著。
我的父親就在那里住下了,我只在那里住了一天,我的父親就趕我回家上學,他對我說,我這輩子的理想就是把你們幾個孩子養大,你小子給我記住,不要像我一樣沒出息,一定要干大事,干泥瓦匠也要當上包工頭!
二姐對我說,咱爸的話你虛心聽。
我說,爸,那我星期天再來看您,您好好養病。
我的父親說,你不用來了,星期天可以進城看書,那些書咱們現在買不起,去看看,人家不收錢的。
我的小哥哥就是在那時從外地回到家里的。
我的二哥開著摩托車到那個村子里去看望父親,並給了父親一筆治病的錢。
再後來,父親從那家醫院康復回到了家里,接著再犯病,再借錢,能借的都借了,再也沒地方借了,我的父親干脆拒絕治療,他就在村頭的小診所輸點葡萄糖水什麼的,而且還老欠醫生的錢,醫生自然對父親不好,幾次都不願意接待父親這樣的病號。
我的小哥哥咬著牙對我說,你一定要讀書,我累死也要給你掙學費。
有時候一家人都哭,幾乎絕望了。
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這些事情並不在我的提綱之列,可是一寫到“父親”二字,我就忍不住淚流滿面,不知不覺地敘述了下去。
打住。
初十一早我就起床了,小哥哥睡得正香,但他還是要起來送我的,他要用自行車把我送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
出租車是只會拉著人去我們村的,從我們村進城就看不見出租車了。
我的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我一點食欲都沒有。
我的母親還想試圖挽留我,她說,雞剛吃了一只,魚也沒有吃完,你吃完再走好嗎?
我說,老媽,您就別綁著我了,我必須得走了,您不會不希望我多看書多學習吧?
我的母親笑著說,***,這小子在家時間長了我會覺得討厭,他這一走,我心里怎麼那麼難受。
我說,老媽,您別再騙我了,您討厭我是真的,難受是假的,哈哈哈。
小哥哥已經起床去洗漱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氣的,說干什麼馬上就會去干,耽擱一會兒就會發瘋。
我的母親看我不吃飯,就伺候著父親吃了。
我的母親說,你這次走拿多少錢?
四千夠不夠?
我一聽母親這樣說,就想起柔柔給我的那些錢來,我的書包里還有六千塊錢現金,打算給家里留下,父親的病隨時還會犯。
我對母親說,錢這個學期我不要了,我有個朋友借給了我一些錢,足夠了,我還可以給家里留下幾千。
我去書包里拿出那些錢遞給母親說,這是給我爸看病的錢。
母親愣了一下說,你要是有我就不給你了,家里沒有多少地方用錢,你就拿著吧。
我的小哥哥蹲在門口問我,這錢是哪來的?
我說,我不是說了嗎?
給一朋友借的。
我的母親嚴厲地說,犯法的事情我們千萬不要干,就是窮死也不要干。
我說,沒有。
我把錢放在母親的枕頭下,收拾了一下書包,再打開書櫃看了看里面的東西,重新鎖好。
我對小哥哥說,出發了。
我對剛吃過早餐的父親說,老爸,拜拜!
父親先是笑,接著就哭起來。
我的母親大聲地喝著他,哭什麼?
孩子去上學你哭什麼?
不讓他走,將來誰會給你掙錢看病?
我的母親對父親說完這些再對我說,你走吧,他傻了,害病害傻了。
我的母親說完這句話也哭了,她從肩膀上取下手巾擦淚。
我知道家里人都沒有傻,家里人是太窮了。
我的小哥哥有些生氣,他對著我的父親和母親說,你們這是在哭喪!
我走出家門,跟著推自行車的小哥哥走向公路,母親一直站在那里看著我們,我拐彎的時候她還站在那里,我就把手放在嘴上,接著甩出去,我給母親來了個飛吻。
母親不懂得這個手勢的含義,我相信要是苗苗的話,她會飛快地給我也回報一個。
母親大聲地問我,你還有什麼事嗎?
我說,沒有了。
我就向前走去,再也看不見了母親,而小哥哥已經在遠處停下來等著我了。
小哥哥的話不多,他幾乎是不說話的。
我坐在自行車的後架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到了汽車站,他忙著給我買票,我都坐上車了他還在車外站著不走。
他敲開車窗對我說,一定要好好的學,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我說,知道了。
他又說,到地方給家里回個電話。
我說,知道了。
我的小哥哥這才騎上自行車離開。
他似乎沒有了前兩年的朝氣,他都快三十歲了。
汽車上了高速公路,呼嘯著朝我就讀的那個城市開去。
我撥了苗苗的手機,她關機了。
我心里除了因為離開家而有些悵惘外,更多的是前往那個城市的激動和喜悅,因為我就能見到苗苗了。
我還有些想念翟際。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思念苗苗,而忽略了翟際。
在家的日子,翟際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每天發短信,問我何日離家返校,她隨時前往,我說還不知道呢。
苗苗沒有再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給她發過幾次短信她也沒有回音。
我打過她的電話,不是響著無人接聽,就是關機。
這一次,她又關機了。
我在想,如果她就這樣關下去,我就不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了。
我甚至沒有記住她所在縣城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問過她家里的電話號碼。
她此刻正在干什麼呢?
苗苗,你知道嗎?
爬爬已經想你想得心亂如麻。
汽車在下午三點鍾的時候開進了那個城市,速度驟然慢了下來。
我又看見了那些曾經走過的街道,那些熟悉的橋和高大的廣告牌子。
晚上我要去西門外我和苗苗的房子里住,我要先聞聞苗苗的氣息,先抱抱蕩漾著她體香的被褥。
我這樣想著就又撥了苗苗的手機,還是關機,我甚至開始討厭手機里傳來的那個電子女人提示關機的聲音。
我在那個城市的車站下車,一輛出租車向我開過來,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對司機說,Z大學西門。
出租車剛一上路就開始堵車,我看著車窗外潮水一樣的人群,他們是那樣旺盛,涌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世界上有密密麻麻的城市,有密密麻麻的房子,有密密麻麻的人、汽車和垃圾。
我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幾乎接近虛無。
我想起我還擁有苗苗,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就顯得大了,就像她在我背上的那些日子,我背著她到處走,背著她走在雪中,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的大,在街上一下子就被人看到了。
我的大,是因為背上的苗苗。
現在苗苗不在我的身邊,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消失了。
出租車終於朝前開了,拐了一個彎兒後就再也不必堵車了,因為大馬路上幾乎干干淨淨,通往北郊Z大學的馬路沒有幾輛車,一輩子也不會堵車的樣子。
我連續撥苗苗的手機,關機,關機,關機,關機!
我的心落寞到極點,我很後悔沒有記下她家的電話號碼,她為什麼這麼長久地關機呢?
司機卻很開心,他伸手打開了錄音機,邰正宵的《相思如麻》正好唱到最高潮:愛的牽掛,不能放下,剪不斷千千萬相思如麻,一分一秒,密密的纏,我想我就將要無法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