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力劃槳!”
船上的指揮官在暴雨中高聲呼喊。槳手奮力扳動槳棹,試圖逃離船下越來越大的漩渦。
天空像奔騰的天馬馳過般,響起連綿的雷聲。每一聲驚雷都伴隨著一道致命的閃電。
一艘艨艟被閃電擊中,攔腰斷成兩截,旋轉著沉入湖底。
接著一條海船被巨手一樣的浪頭掀起,輕易被拋入漩渦深處。
甚至連僅存的一條飛鳧也難逃厄運,狹長船身騰起白色火焰,直至沉入水下還在熊熊燃燒,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直到化為灰燼。
越來越多的艦船碰撞在一起,裝有龍牙的雲氏海船成為碰撞的勝利者,但隨著船只越來越多被卷到漩渦底部,這些幸存者遲早會在碰撞中同歸於盡。
漩渦輕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樓船,折斷的船體、漂浮的槳棹、水中死去或是活著的軍士……都被漩渦無情地呑沒。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條走舸逆流而行,沿著漩渦漏斗狀的邊緣,一點一點向上爬升。
“滾開!”
雲丹琉踢開那名指揮官,一把搶過尾舵厲聲道:“聽我的!左槳手正劃!右槳手逆劃!一!”
指揮官叫道:“船會失衡傾覆!”
“在我手里就不會!”
雲丹琉厲聲道:“二!秦會之!吳長伯!誰不劃立刻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帶廢物!”
秦檜和吳三桂齊聲應道:“是!”
“三!”
雲丹琉扳動尾舵,整條斗艦猛地一震。船身旋轉著,船頭抬起攀到上一層的渦流中!
程宗揚和蕭遙逸對視一眼,小狐狸做了個鬼臉,然後張了張嘴巴用嘴型說道:“男人婆!”
雲丹琉喝道:“反過來!左槳逆劃!右槳正劃!一!二!姓蕭的!不想被扔到水里就去擂鼓!”
“哎!”
蕭遙逸收起嘴臉,跑過去擂鼓。程宗揚趕緊搶過一枝槳拼命劃著,免得被這位脾氣不好的船長趕到水里。
一道閃電擊下,將後面一條海船化成火球,幾個剽悍的水手渾身是火地跳進水里,接著又被漩渦呑沒。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黑沉沉的漩渦像怪獸張開的巨口迅速擴大,追逐著顛簸的走舸。
閃電像飛舞的銀蛇,在烏雲和湍急的湖水間縱橫交錯,映出一張又一張驚惶的面孔。
雲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長發被暴雨打濕;她胸部高高聳起,貼身的銀鱗蛟甲勾勒出胴體美好的曲线。
一道閃電劃過,在雲丹琉微藍的瞳孔和精致的銀鱗細甲上映出耀眼光芒。
在她身後,船只燃燒的烈焰在漆黑天幕上不住騰起,頭頂是交織如網的閃電。
船只焚燒折斷的巨響、軍士在漩渦中掙扎的慘叫聲,與暴雨連成一片。
雲丹琉不理不顧,美目緊盯船頭的波浪,一腳踩著船尾,碧藍長裙濕淋淋貼在渾圓的大腿上,另一條雪白長腿筆直伸出,蹬住裝舵的尾杆,雙手用力扳動船舵。
“全部正劃!一!二!三!”
嬌叱聲中,走艦掙扎著一點一點從漩渦中劃出。
天際的閃電似乎注意到這個幸存者,幾乎所有的電光同時擊來;只要一半能夠擊中,巨大能量足以把整條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變成白灰。
雲丹琉雙手扳緊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無法應對根本沒有規律可循的閃電。
此時周圍已經沒有別的船只,雷電再打下來,這艘船定然無幸;船上眾人清楚意識到這一點,心筆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揚突然躍起,撲進艙內。
“干!”
閃電擊下的刹那,程宗揚大叫一聲。
一道白光從艙內飛出。蕭遙逸的龍牙錐穿透甲板,旋轉著飛上天際。
無數電光交織在一起,在頭頂的天空形成一個巨大的鏤空光球。光球正中,那只龍牙錐吸引全部閃電,瑩白龍牙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整個天空的閃電都集中在頭頂,眾人都揚起頭看著電光縱橫交織的一幕,眼中充滿敬畏,更充滿恐懼。
誰也不知道這支龍牙錐能支撐多久,更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怎樣。
交織的閃電跳動著,仿佛被這只龍神的牙齒全部吸入。龍牙錐身光芒越來越亮,在濃黑烏雲和激蕩的湖水間鍍上一層肅殺寒霜。
蕭侯踏前一步,張手帶著一股狂猛罡風朝王處仲頸中抓去。
滿頭白發的王處仲皮膚迅速干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蚯蚓般脹起。
他不屑地一甩頭,如雪長發甩起,化去蕭侯凌厲的罡訣,一邊擊鼓長歌道:“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擊鼓一篇的末章,嘆息離別太久,生時再難相見;嘆息相隔太遠,曾經的誓約終成空話。
蕭侯略微一退,接著化掌為指,擊開王處仲身周涌動的氣勁,一指點在王處仲頸後。
“噗”的一聲,畫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龍牙錐錐尾擊破,暴風驟雨般的鼓聲啞了下來。
王處仲脖頸被蕭侯指鋒刺穿,涌出一團黑氣。他身形詭異變化一下,頸後仿佛突然間伸出一只蒼黑狼頭,狠狠咬在蕭侯指上。
蕭侯退開幾步,白衣滲出一絲血跡。
王處仲一錐擊在鼓上,已經破裂的皮鼓發出喑啞的鼓聲,回蕩的長歌無限蒼涼。
王處仲丟開龍牙錐,挽住旁邊的美妓,盤膝坐在鼓前,雖然席地而坐卻傲如王侯。
他白發蕭然,糾屈的血管在皮膚上迅速擴張,眼中散發出妖異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擊鼓的龍牙錐中,然而此時,那枝吞噬他生命的瑩白錐身正一點一點解體。
一個黑色漩渦出現在王處仲背後的空氣中,空間隨之扭曲變形。
一旦他兵解成功,不僅這條畫舫,只怕整個玄武湖都無人能夠再活下來。
但唯一能阻止他的蕭侯被他的妖狼一顧噬傷,舫上名士雖多,再無一人能阻止他。
王處仲沒有理會眾人一眼,低頭朝身邊的美妓笑了笑,衰老面孔流露出幾分年輕時的照人神采,然後低聲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美妓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懷中。
驀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閃過,王處仲蒼白頸中綻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異的光芒閃動一下,隨即失去光采。
那個黑色漩渦還沒有完全成形,隨著寒光劃過,擴張的漩渦停滯下來,然後向內塌陷,迅速收攏成針尖大小一點,最後消失無痕。
就在異變發生的同時,遠處湖面上吸引無數閃電的龍牙錐突然迸碎開來,錐身化成無數耀目的星光,帶著長長的尾焰朝天際四散飛濺,將湖水燒得沸騰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張大嘴巴,望著輝煌而殘酷的一幕,幾乎無人察覺一個幻影般的身影在此時飄入精閣。
來人手中握著一枝奇異的翼鈎,一鈎挑斷王處仲的脖頸,接著一手抖開皮囊,腳尖一挑,將王處仲的頭顱挑起,落進囊中,手指順勢一擰打好絲結,翻手將皮囊背到背上,絲毫不停地穿過精閣。
殺人、奪首、遠揚都在一瞬間發生,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駒!”
席間一聲厲喝,卻是一直從容自若的謝太傅。
那身影在精閣的軒窗停了一下,無奈地落下來,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禮:“世伯。”
那人三十多歲年紀,臉色陰沉,面容一見讓人頗為熟悉,但轉眼就想不起來。
謝太傅沉著臉道:“藝兒呢?”
那人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過世了。”
謝太傅靜默地拿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卻連茶盞是空的都沒意識到。
湖面恢復平靜,僅存的走舸向畫舫駛來。蕭遙逸扯住程宗揚,一疊聲問道:“我的龍牙錐呢?我的龍牙錐呢?”
程宗揚實話實說:“沒了。”
蕭遙逸叫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沒了!”
程宗揚也說不出來。
他用龍牙錐引開閃電完全是出於偶然。
突如其來的天地巨變、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這一幕太眼熟了,讓他險些以為是誰把南荒的龍神給召喚來了。
程宗揚沒有看到王處仲用自己贈送的龍牙錐擊鼓,只是那會兒撈根稻草都指望它能救命。
要應付雷擊,避雷針倒是件好東西,但是眼看著雷都要劈下來,再准備也來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想起艙里那枝龍牙錐。既然龍神有馭使雷電的本領,龍牙說不定也有點什麼用處。
結果雷終於沒劈下來,龍牙錐也丟了。
雖然程宗揚表示這根龍牙錐救了一船人的命,用處很大,相當值得過,但蕭遙逸照樣心痛得要死,非讓程宗揚再賠他一枝。
程宗揚被他糾纏不過,忽然手一指:“那是誰?”
蕭遙逸叫道:“不就是秦會之嗎!你把我的東西弄丟了!賠我!”
“我說那個!船上那個!”
蕭遙逸回頭一看,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著王處仲無頭的屍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獻祭的鮮血已經干涸,隨著破碎鼓面微微搖晃。
這個棘手的大麻煩讓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覺滿手都是刺。
一向自詡名士、不務正業的王子猷卻一點不在乎地湊過去,認真道:“知道嗎?你唱的禮樂錯了一個音。”
庾氏沒有理他。
王子猷自顧自哼道:“天命有晉兮,穆穆明明--這樣唱才對。”
“晉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啞口無言,過了會兒道:“你挺膽大啊,抱著這個東西也不怕。剛才謝二醒過來,朝這兒看一眼又昏過去了。嘖嘖,這個老家伙有什麼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
庾氏望著懷中的屍身,美目波光微轉,口氣平淡地說道:“我出身高門,十四歲嫁給東海王為正妃。”
東海王是晉帝繼位前的封號,她這樣說無異於坦承自己的身分。
王子猷臉上無所謂的嘻笑著,背後卻出了一層冷汗。
其他人都在考慮這句話最好裝作沒聽到。
“那些年我只見過這一個男人,以為天下的男子都無能無趣。”
庾氏摟緊王處仲的屍身,柔聲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間的偉丈夫。”
王子猷感覺芒刺在背,開始後悔自己干嘛要插這手。
她閉上眼,輕聲道:“那天他闖進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進入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趕走我身邊的宮人,因為我的一舉一動她們都要監視……後來我一句話,他就遣散所有姬妾……”
庾氏低嘆道:“這些我都想起來。可世上那麼多人都不讓我們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負率性而為的王子猷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為衰老而變瘦的屍體,低聲唱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畫舫上,兩個相擁的身影落花般墜入湖中。
沒有一個人試圖去救。
對於一個已經死過的人來說,死亡是最好的歸宿。
不少人都暗自慶幸避免一樁大麻煩。
更多人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似乎那個女子從來沒有出現過。
走舸靠近畫舫,眾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艦指揮官挺直身體,雙足一並,“刷”的向那個背著翼鈎的漢子敬了個禮,開口道:“斯中校!”
那名漢子微微點頭,接著蕭遙逸鑽過來,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邊,鬼鬼祟祟不知說些什麼。
“滾開!”
雲丹琉毫不客氣地趕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幾名光頭大漢先占了舵位,把航行權控制在自己手里。
秦檜先一步折返,低聲向程宗揚說了舫上的經過。王處仲與蕭侯對奕不勝,擊鼓而歌,一曲白頭,最後兵解不成,被人一鈎斬首。
“王處仲雖然死了,我看這事兒還沒完。”
秦檜耳語道:“那些世家人脈深厚,未必會向蕭侯低頭。”
“手里沒兵他們還能干什麼?除非他們有膽量把蕭侯暗算了。”
程宗揚哼了一聲,“我看那位丞相難有這個膽量。”
“還有徐度。”
“哦?”
秦檜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程宗揚想了一會兒:“這事你去辦,他們幾個都認識你,利落點!別耽誤!”
秦檜應了一聲,正要離開,又停下來:“我們支持哪一邊?”
程宗揚苦惱地摸著下巴:“從利益來說,當然是雲家,可臨川王那孫子太靠不住,而且實力不濟。小狐狸這邊又實力太強,跟他們合作,我怕被他們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更要緊的是……”
程宗揚嘆了口氣,“咱們的意見連屁的分量都沒有。”
秦檜一笑:“雲家勢弱才更需要盟友。況且最要緊的兩人還在他們手里,全勝雖然未必,小勝卻有可期。”
秦檜離開辦事,蕭遙逸神采飛揚地出來,一手挽著那漢子朝程宗揚道:“這是我四哥!八駿之一,幻駒斯明信!”
又對斯明信道:“這是程宗揚,跟我嫡親兄弟一樣!三哥的骨灰是他背回來的,小紫姑娘也是他千里迢迢帶到建康的!四哥你就不用多禮了,我已經代咱們兄弟向他磕過頭了!”
星月湖八駿自己已經見過一半,孟非卿沉穩凝重,謝藝從容溫和,蕭遙逸風流瀟灑,這個斯明信卻陰沉內斂,讓人見了就心生寒意。
程宗揚寒暄幾句,指著他背後的皮囊道:“那是什麼?”
斯明信冷冷道:“王處仲的首級。”
那家伙聲音冷到骨子里,程宗揚有心接口卻打了個寒噤。
蕭遙逸在旁笑道:“我已經聽說了,四哥砍下王處仲的首級,然後一個穿雲腳挑進皮囊。看來鞠術大有長進啊。”
斯明信陰沉面孔露出一絲笑意:“十月二十一山岳正賽,你來不來?”
“當然要去!在晴州還是臨安?”
“晴州。”
看著他眼中異樣光采,程宗揚明白過來。這家伙和謝藝一樣,是個蹴鞠的狂熱愛好者,簡單說就是球迷。
程宗揚堆起笑容:“斯兄來得真及時。一舉斬殺王處仲,立下大功。”
蕭遙逸重重拍了他一掌,“少來了!一臉假笑!你以為四哥是等咱們打完才出來搶功勞的嗎?四哥連夜趕了三百多里路,好不容易才趕到建康。嘿嘿,你不覺得今天王處仲有張王牌沒打出來嗎?”
“你說黑魔海?”
湖上鏖戰時程宗揚已經有些懷疑,王處仲在湖中埋伏下自己的荊州私軍,又借丞相王茂弘的手把滿朝大臣邀集到玄武湖,顯然是定在今日出手。
結果蕭氏父子搶先一步,先是奪宮,接著揮師入湖,雙方一場惡戰。
王處仲既然與黑魔海勾結,為什麼這種要命關頭,黑魔海卻只有一個古冥隱在撐場面,還病急亂投醫地把東瀛忍者當作援軍?
黑魔海能把手伸到南荒去,沒道理在建康會來不及插手。
如果不是黑魔海臨陣放棄王處仲和自己潛伏晉宮多年的古冥隱,就是他們想來卻來不了。
“不錯!這會兒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五哥盧景、六哥崔茂和七哥王韜正在百余里外的京口截殺黑魔海的妖人。”
蕭遙逸笑道:“王處仲已死,建康這一戰又是我們星月湖贏了。”
程宗揚終於放下心事。
晉國朝局究竟落在蕭家還是雲家手里,對自己來說只是左手和右手的區別。
除非……
徐老頭真的孤注一擲,用他的五百精兵跟大家拼個同歸於盡。
他在心里暗道:有自焚傾向的人有王處仲一個就夠了,徐老頭千萬不要失去理智啊。
一名仆役過來,垂手道:“謝太傅、桓大司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丞相大人有請。”
蕭遙逸搭住程宗揚的肩,意氣風生地說道:“走吧!談判桌上,我要撈得比戰場更多!”
談判在舫頂的精閣進行,濟濟一堂的貴族、重臣大都回艙休息,閣內只剩下六位職位最高的大臣。
丞相王茂弘與謝太傅居中而坐,王侍中、周仆射分別坐在左右,然後是桓大司馬和司空徐度。
左側席位坐著少陵侯蕭道凌,身後是蕭遙逸。雲蒼峰在右,身後是雲丹琉;六大臣對面則是一臉旁觀表情的程宗揚。
蕭侯是此戰的勝利者,雖然參戰的水師全軍覆沒,但禁軍和石頭城大營主力猶存,牢牢把建康控制在手中。
雲蒼峰本來沒有資格在此落座,但他今日不是以商人的身分出現,而是擔任臨川王的使者,手里更握著晉帝和太後兩個分量極大的砝碼,當仁不讓地占據一方。
相比之下,程宗揚純粹是看熱鬧的。他之所以能坐這里是因為蕭家和雲家雙方都要求他出席。
在程宗揚的理解里,這次談判說得文明點,是戰後新秩序制定協商會議。坦白點說就是分贓大會,在談判桌上劃定各自的利益范圍。
王處仲、蕭家、雲家三方打得一塌糊塗,敗的固然是慘敗,勝的也是慘勝。
如何把帶血的付出轉化成看得見的利益,並不比戰場輕松。
程宗揚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望著王茂弘。如果讓他來判斷,這場大戰丟分最多的就是這位以昏憒自居的丞相大人。
王處仲是琅琊王家的人,按照謀逆滅族的律條,王茂弘已經可以算死人了。
至於其他幾位,桓大司馬偏向蕭侯一邊,已經是露骨得不能再露骨,就差沒在臉上貼出字來。
謝太傅自從得知謝藝的死訊就神情不豫,他和王侍中、周仆射幾個應該是執中派。
徐度冷眼旁觀,誰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麼主意。
在座的都不是俗人,不需要繞什麼圈子。蕭侯首先開出價碼:廢帝、推立新君、列建康周邊六州為軍鎮。
到了談判桌上,雲蒼峰神情間再沒有一絲猶豫,沉聲道:“陛下失德,群臣自有公論。若是廢去帝位,當由群臣推舉新君,進呈太後定奪。”
蕭遙逸叫道:“雪二爺說的是!請太後立刻還宮,策立新君!”
雙方一開口就短兵相接。
大家一致同意廢去晉帝,但雲蒼峰拿出定例:新君必須由太後決定,蕭遙逸則要求太後盡快還宮。
反正內外宮城都在禁軍控制下,只要太後在手里,想立幾個新君也只是多費幾條黃綢詔書的事。
雲蒼峰避實就虛,沒有在太後還宮的問題糾纏,接著拋出自己條件:效仿晴州港的例子,列京口為商鎮!
這一下連王文度也坐不住了。
晴州港是宋國最大的海港,雖然由宋國派遣知州,但實際上只是虛職。
晴州的政務、商業甚至軍事都由城中最大的幾家商會操縱。
歷代宋主都竭力想收回晴州的控制權,但晴州不僅富甲天下,重金聘請的雇傭兵更是強猛善戰。
因此晴州雖然名義上是宋國一州,實際上卻是國中之國。
雙方都寸步不讓,一番唇槍舌箭、爭吵不休,蕭遙逸和雲丹琉還幾乎動了刀子。
程宗揚看得有趣,他心里有數,雲家其實已經退讓,所謂讓太後定奪只是討價還價的籌碼,真正的目的還是要京口的商鎮,為此不惜擺出翻臉架勢。
畢竟他們手里握著兩張王牌,真要甩牌不玩了,大家都不好收場。
蕭家要的則是六州軍鎮。
蕭侯的提議顧及朝中重臣和幾大世家的利益,只要求建康周邊六州。
他們已經控制建康最重要的兩支軍隊,周圍再無敵手,這樣的價碼只是在名義上確定自己的勢力范圍。
王侍中和周仆射都露出焦躁的表情,桓大司馬傲然而坐,眼角不時瞟著司空徐度。
謝太傅不動聲色,中間的丞相王茂弘拿著羽扇,似乎昏昏欲睡。
等兩邊吵得差不多了,王茂弘放下羽扇,低低咳了一聲。
眾人立刻住了嘴,目光朝他的位子望去,連蕭侯也不例外。
雖然不少人都說他年老昏憒,但對這位三十歲為相,一手擁立三位君主、輔政三十余年,門生故吏滿天下的丞相大人,沒有人敢輕視。
“陛下失德只是傳言。”
王茂弘一開口就給了眾人當頭一棒。
無論是蕭家還是雲家都把廢帝放在最前面,只有這樣才能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如果陛下沒有失德,他們有什麼理由跑來造反?
王茂弘似乎沒有看到雙方難看的表情,一手撫著膝蓋,慢吞吞道:“昨晚妖人擾亂宮禁,以至陛下、太後受驚,幸好少陵侯率軍士斬除妖人,拱衛台城。雲氏雖是布衣,但常懷忠義,聞說宮中有變,親領家仆赴難,救陛下於二宮之間……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程宗揚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這些事怎麼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呢?
蕭遙逸鋒芒畢露地問道:“敢問丞相大人,作亂的妖人是誰?”
“太初宮內宦,古冥隱。”
王茂弘慢慢道:“駙馬都尉、漢安侯王處仲。”
蕭遙逸還要再說,卻被蕭侯攔住。
如果王茂弘只說古冥隱,蕭侯當場就要翻臉。
他同意公開王處仲,等於將整個琅琊王家這個晉國第一世家都置於叛逆的陰影中,已經做了極大的讓步。
“謝太傅,詔書該如何寫?”
謝太傅道:“如今兩寇已經伏誅,既然太後、陛下無恙,可罪止其身。”
程宗揚聽出來了,他們的意思是把罪責都推到死太監和王處仲身上,蕭家和雲家都護駕有功。
問題是兩家要的不是這點功勞。
雖然談判就是殺價,但王茂弘這價也殺得太狠了。
一人一根棒棒糖就把兩家給打發了。
蕭侯冷冷道:“聽說臨川王准備赴京面聖請安。”
謝太傅淡淡道:“多半是傳言有誤。臨川王奉詔犒賞邊軍,已於昨日傍晚親赴北府兵營中。”
此言一出,蕭侯瞳孔頓時縮緊。對面的雲蒼峰面無表情,顯然早已知曉。
謝太傅說的雖然含蓄,其實是告訴眾人臨川王已經被北府兵囚禁起來。同時暗示北府兵的軍權已經易主。
蕭侯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既然有詔書命臨川王犒賞邊軍,想必禁軍的賞賜是由王丞相和謝太傅親自發放了。”
程宗揚暗暗叫絕,蕭侯這是圖窮匕現,准備把王、謝一網打盡了。
王茂弘忽然雙眼一睜,昏昏欲睡的眼眸瞬間神光逼人。蕭侯夷然回視,雪白長袍緩緩漲起。
對峙中,謝太傅低嘆一聲:“桓大司馬?”
桓大司馬本來與蕭侯聯盟,但聽到北府兵囚禁臨川王,不禁猶豫起來。半晌他下定決心,哈哈一笑道:“不若由桓某代二位犒賞吧!”
盟友倒戈,蕭侯冷哼一聲,鼓漲的白袍慢慢恢復原狀,起身道:“苦恨年年壓金线,盡為他人做嫁衣!”
說罷拂袖而去。
雲蒼峰起身一笑。”丞相風采,草民欽佩得很。”
王茂弘慢呑呑道:“國有三寶,大農、大工、大商。雲氏商賈傳家,也是濟世養民之一端。朝中已經商定將開鑿廣陽渠,到時還要雲氏多多報效。”
雲蒼峰衣袖微微一抖,良久施禮道:“多謝丞相。他日有緣,再來聆聽大人教誨。”
廣陽渠是溝通大江與雲水的主渠,雲氏長久以來就希望能將大江與雲水連接起來,讓雲家船隊能夠直接從建康駛入東海的富庶之地。
但這樣的工程太過浩大,朝中商議多次都未能確定,沒想到王茂弘卻在這時提出來。
蕭家和雲家都退出談判,桓大司馬有些無趣地左右看了看,正撞上徐度的視线。兩人目光相觸,在空中迸出一道火花。
程宗揚起身笑道:“徐老爺子,你說巧不巧!我有個朋友前兩天撿到一個小孩,聽說竟然是司空大人的小孫子,如今骨肉可重逢,真是一大喜事,哈哈哈哈!”
徐度手中酒觥一抖,酒水潑灑出來。
程宗揚看著對面的王茂弘和謝太傅,心悅誠服地說道:“王謝世家,人物風流,在下今日才領教了。果然名不虛傳。告辭!”
說著他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拿出一個皮夾,掏出幾張削好的竹片,滿臉堆笑一人遞了一張:“喂,各位有錢的大人!小號這幾日就要開張,到時請各位多多賞光啊!只要拿我的名片,全部八折優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