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原本方方正正的蛋糕盒子被砸的癟進去了一個角,里面的蛋糕更是未能幸免,花了五個小時做出來的精美花紋此刻攪和模糊成了一片,難看至極。
但現在無人顧及這個。
“你怎麼在這?”顯然,樂媽媽對自己女兒的忽然出現很是始料不及,甚至能說是驚訝至極,一對細彎眉高高揚起。
她心里其實也驚訝的不得了,現在都還沒緩過來,愣愣的看著自己媽媽說:“我……我是……我們班聚餐……”
“聚餐?”樂媽媽上下看了看她,了然的點點頭,隨後突然湊近她皺著鼻子嗅了嗅,揚高的眉瞬間擰了起來,“你喝酒了?”
她“啊?”了聲,跟著低下頭左右聞了聞自己身上,是有點酒味,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嗯,喝了一點……”
她媽媽的聲音其實也不算嚴厲,不過看到聞到順便就問了一句,而她卻有些不知所措,手都悄悄收到背後揪起小拇指。
算起來她們倆這個學期就見過兩次,一次開學,一次她家水管出問題,她媽媽帶人來修,其他時間……再沒見過了。
一對幾百年沒見過面的母女,好不容易撞上了,怎麼著都該有點重逢的喜悅吧。
她卻有些不自如,也不知道說什麼。
明明驚訝的激動的高興的快要爆炸了,一望到她媽媽的表情——
一臉驚嚇大過喜,不,是沒有喜。
她看不出喜。
這場轉角遇到愛的驚喜里,恐怕只有她一個主角。
像小孩子做壞事被大人抓到一樣,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渾身都熱了起來。
面上也沉默的低下頭不敢看對方,肚子不合時宜的咕嚕咕嚕一下反出點胃酸,她趕緊咽回去,耳邊聽到她媽媽叫她,她的目光這時候瞟到地上的蛋糕,於是想都沒想就彎腰去撿,才彎下腰就有人比她動作更快的撿起了那個盒子。
慢慢直起腰,她看到她媽媽正一臉愁容的看著那盒子里面,她一顆心吊的更高了——
她闖禍了。
“媽媽……”
她想看看里面到底撞成什麼樣了,但她媽媽把蛋糕盒子透明的那部分轉過去了她看不到,這使得她立刻的就有些發憷,“對不起……是不是都撞壞了?……”
她緊緊盯著她媽媽的任何一絲表情——
皺著眉然後稍微松開了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抬起頭。
“沒事,沒壞太多。”
“沒事嗎?”
樂媽媽笑著搖搖頭,安慰道:“沒事,沒關系,你剛那麼急衝衝的干嘛去啊現在快去吧。”說完便側過身讓道。
“我……”她的腳像灌了鉛移不開,嚅囁著說道:“……媽媽你今天是在給誰……”
“對了,最近媽媽都沒時間去看你,你怎麼樣,學習跟得上嗎,吃的夠不夠,錢夠嗎?”樂媽媽忽然與她同時出聲。
她愣了愣,話音一下轉了個調:“夠夠夠,夠,菜還很多,錢也夠,學習……”心里一下涌出一些不知名的東西想要急速分享出去,嘴上也跟著笑了起來,“學習也蠻好的,而且我還進步了哦,我最後一次月考生物考了82分厲不厲害!”
她看到眼前的女人終於笑得不再那麼陌生和僵硬,心里一松也跟著笑起來,“我們今天是期末考試啦,所以大家考完就來聚一聚,因為過完暑假高二就要分科了,大家就要分班了。”
樂媽媽笑起來,一雙眼和她一樣笑得彎彎亮亮的,“所以就喝酒啦?”
她趕緊搖搖頭,“不是我要喝的,是……是大家都在喝,我不喝感覺不太好……”
“那你一個女孩子也不能喝太多知道嗎?媽媽等會可能沒時間送你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太擔心。”
她點點頭,“我知道,沒關系你不用管我。”
樂媽媽正准備越過她回自己包廂,聽她這句話又頓住了,回過頭看著她:“音音啊,媽媽……媽媽好像都還不知道你分科選的什麼呢?”
她開心的揚聲道:“文科~”
“是嗎,那文科可以,文科好,適合女孩子。”
她一下想要說更多,“是嗎,我本來是想選理科的,你都不知道……”
她正要滔滔不絕,一道中年男人的聲音陡然插進來,“回來了怎麼不進來?在樓梯口干站著干什麼?蛋……”男人的包廂就在樓梯口對面,出門幾步路就走了過來,她恰好聞聲轉頭,那個男人的聲音和腳步在她轉頭的這一刻戛然而止——
“樂音?”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媽媽再回過頭,抿嘴喊道:“叔叔。”
男人看了眼她,方才自在隨意的神情略微收了收,緊接著抿起一個得體的微笑,“怎麼突然過來了,你媽媽剛去接你了?”
說完他便看向樂媽媽,“蛋糕呢?軒軒吵死了……”
她聽到“軒軒”兩個字心里一震,立馬看向她媽媽懷里的蛋糕盒子,女人溫柔的嗓音像根刺一樣扎進自己耳朵,“不小心給我掉地上了,沒法吃了,撞壞了軒軒肯定不喜歡了。”
好像是那個叔叔拎過盒子隨意看了眼說:“這有什麼,又不是掉地上,有盒子包著,能吃,頂多不好看了而已。”
說完這些他又說了些什麼,她媽媽也說了些什麼,她只是跟著敷衍的點點頭,話從她這邊耳朵進去下一刻就從她那邊耳朵飄出。
全因她此刻的眼睛和全部心神都在那個盒子里——
一片奶油里暴露出根部的,一根七彩數字蠟燭:3。
她媽媽和叔叔的兒子,她的弟弟。
今天3歲。
頃刻間,她再沒了任何滔滔不絕的欲望和激動。
難怪剛剛她不自在,不對勁。
因為她的媽媽更不自在——
她媽媽的眼睛和神情告訴她,她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就算她再不應該出現,但已經出現了。
所謂“生活的某一刻”,就是“既然已經,那就如此。”
一切都是“只好”、“只好”,多麼的牽強被迫和無可奈何。
所以現在,她站在以她弟弟為中心的人群里,為他唱著生日歌等著吹蠟燭。
他弟弟叫周嘉軒,虎頭虎腦的,好動,還很喜歡她,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一年見面次數一只手就數的過來。
她也喜歡軒軒,但最多也只是看到小孩子可愛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來的喜歡,遠不如軒軒看到她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狂喜——
一見她進來立刻笑開了整張臉,臉頰兩邊的肉被嘴角擠的堆了起來,撲騰的粑著圓桌就站到了椅子上,小小的身子開心的左右搖擺,嘴上還跟著大喊:“哇!是姐姐!我姐姐來啦!我姐姐來啦!”
看到他這麼開心,叔叔便大手一揮讓她坐到緊挨著軒軒的左邊。
軒軒的眼珠子又黑又大一直盯著她,等她一坐下就笑著撲過去,“抱抱我要抱抱!”
她趕緊接住,結果他太重摟不住,還是坐在那邊的媽媽幫忙抱了過去,抱過去後她媽媽還故意黑著臉對軒軒呵斥了一聲,“說了多少次不要站在凳子上,乖乖坐好。”
說完看到軒軒笑呵呵的小臉蛋實在忍不住破了功,笑著刮了下小男孩的鼻頭,軒軒立刻撲到媽媽那邊和媽媽打到一起。
她抿抿嘴趕緊撇過頭不再多看,也不再多聽。
奈何此刻這生日歌太歡快,太熱鬧太大聲,尤其小孩子混入的聲音更是為這生日歌生添了一份童真和可愛。
3歲正是模仿能力強愛說話的時候,不知道歌詞就亂填詞瞎唱,苹果梨子大猩猩、我愛茉莉花什麼話都唱出來了,樂的大家伙一邊唱一邊笑,一時整個包廂的空氣都帶上了濃濃的笑意。
唯獨擠在軒軒旁邊的她,難以笑得真心,甚至笑不起來。
燭光下的人好像格外好看,皮膚被這暗黃閃爍不停的火光照耀的像打了層柔光,眼神也是。
她媽媽的眼睛生的極好看,她爸爸就說過,她媽媽長了一雙杏花眼。
“因為媽媽好看啊。”那天周末,她在客廳看電視,爸爸在客廳看陽台曬衣服的媽媽,她問為什麼不看電視看媽媽,爸爸就這樣回答。
於是她又問:“那我會像媽媽一樣好看嗎?”
爸爸放聲大笑,把她抱到身上,笑著左右看了看她,“當然啦,因為你和媽媽一樣都有一雙杏花眼,最最最最好看了。”
現在這雙好看的杏花眼彎了起來,專注而溫柔的看著軒軒,連眼角笑出來的魚尾紋都那麼美麗好看。
眼眶一下發脹,她轉過頭把視线放到那面上奶油亂七八糟的蛋糕上,僵硬機械的跟著大家的節奏打著拍唱著歌,仿佛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用自己費腦費力,跟著做就行了,面無表情鼓著掌張著嘴。
直到蠟燭被吹滅包廂大燈重啟那一刻,大家的身子都傾往軒軒那邊,為他鼓掌的那一刻,她的意識回來了——
小男孩的鼻頭上沾了一小塊奶油,大概是吹蠟燭靠太近沾上了,但沒關系,有美麗溫柔的媽媽給他輕輕拂去,可可惡的爸爸卻搗蛋的用手刮過他鼻頭,把沒撇干淨的那點奶油蹭上小孩的臉頰,惹得孩子咯咯咯直笑,笑聲感染到大人們,大家紛紛跟著笑起來。
她愣愣的看著,腳下不由自主的後撤了半步。
就這半步的距離,她就從這個圈子里退了出來,那一邊的大人們齊齊注視著被爸爸抱著的小男孩,笑著為他哼唱為他祝福,祝他快樂幸福,健康平安。
她的媽媽和這祝福語說的一樣,那笑容一看就充滿了幸福快樂。
有人要給他們拍照,她媽媽便笑著和叔叔一起一人一邊親向軒軒的小臉蛋,像夾心餅干一般,軒軒被夾的小胖手直撲騰,可愛的樣子逗得大家笑的不行。
然而這一照不小心把她也照入了畫面里——
一大家子都在笑唯獨她冷冷清清沒什麼太大表情,看起來完全不為所動似的,這樣的她,在這樣一副畫面里顯得略微有些不和諧。
不過沒關系,大家的重點都不在這個默默低下腦袋的小姑娘身上。
她低著頭看著自己手,思考著暑假要不要去剪個直劉海。
一個厚厚長長能遮住眼睛的直劉海。
但是不等她思考太久,就出事了。
就說了,她都不知道軒軒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她,什麼都想著她,第一塊生日蛋糕剛切下來就急著要給她。
她明確表示自己吃不下,但軒軒執意,周圍人跟著勸,她媽媽也一臉期待的看著她,她沒辦法,只好接下。
可下一刻,軒軒遞過來的這個東西,她就真的不行了。
紫薯玫瑰花包。
軒軒最愛的包點。
“姐姐吃!這個包子好好吃我超超超喜歡!給你!”軒軒笑得可開心了,手里抓著花包就往她嘴邊送,她直接就往後躲。
這一躲,軒軒奶奶就拉下臉了,“音音啊,弟弟這是想著你喜歡你,你媽媽給弟弟生日蛋糕買成這樣我都算了,你這個做姐姐總得照顧照顧弟弟吧。”
“我……奶奶我吃不下……”
“怎麼吃不下,去年過年在這吃飯你不是和軒軒……啊,不是你們倆?就這個都吃了兩份?都說喜歡吃!”
她說這個怎麼這麼眼熟。
去年過年,她媽媽接她到叔叔家一起到這,就在這個最大的包廂,吃的團圓飯。
軒軒最愛甜食和包點,紫薯玫瑰花包作為新年新品自然必須要點一份。
這個也確實好吃,她也是喜歡吃,但吃兩個就夠了。
可軒軒不是,他要吃到自己不再想吃了才夠,所以當她停筷,軒軒就會給她夾。
有人陪著一塊吃,還是自己最喜歡的姐姐陪著一起吃,軒軒吃的才更開心。
於是她在叔叔奶奶媽媽的殷切注目下,和軒軒干掉了兩份。
但沒人知道,回到叔叔家里自己的房間後,她徹夜未眠——
胃脹想吐,惡心難受。
那個時候她小,不知道反抗,現在她不想重蹈覆轍。
“奶奶我剛吃過的飯,實在吃不下。”
她像忽然找到鎧甲的戰士,勇氣加身,底氣十足,挺起胸膛直視敵方,“而且我剛剛還喝了很多酒,再吃我會吐的,真的。”
敵方被她這一句話震得一愣。
當即旁邊就有阿姨驚呼:“喝酒?音音你才十幾歲就喝酒了?你一個女孩子?”
“是啊你還在讀高中吧,在哪喝的酒啊。”
“是不是在酒吧啊,現在學生就愛去那些場合,還聽說有嗑藥的呢。”
她不知道在場的親朋好友們,其中有些是叔叔官界的同事,她那句話一出,站在一旁的叔叔立刻變了臉,連那邊的媽媽都收起了笑開的嘴角。
她怎麼會知道大人們社會上工作中的風風雨雨、遮遮掩掩,她一顆心坦蕩蕩要為自己扞衛尊嚴和底线。
可小孩子才是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最大的變數,軒軒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動來動去,她注意力都用在對抗軒軒奶奶上面,沒太在意這邊,一個猝不及防,軒軒猛地一伸手,就把花包塞到她正要說話的嘴里,手指頭都伸進去了兩根。
小孩子的惡作劇成功了,笑聲像小鳥一樣清脆響起,“吃到了!”
花包表面碰了些奶油還有菜的油味。
一眨眼的功夫,她滿鼻子滿嘴都是這混雜的味道,胃部的酸水混著之前下肚的菜一下直衝喉間,食道一陣酸嗆蠕動,她瞪大眼,一把推開眼前的軒軒,不受控的彎腰張大嘴嘩啦啦,吐了。
一時菜餿味散開充滿了整個包廂,酸臭的味道惹得一群人紛紛掩鼻甚至嫌棄的皺起眉頭。
這場面。
是真正的始料未及。
方沁來找她的時候她剛好從包廂里出來,同時出來的還有她媽媽。
方沁臉還是很紅,但看起來應該是睡醒了,眼睛至少不睡意沉沉的,尤其是看到她媽媽後瞪得都要掉下來了,“阿姨?!”
她媽媽這會沒時間多打招呼,點點頭就接著說:“沁沁你要阿姨送麼,阿姨現在送音音回去。”
“不用不用。”方沁連忙擺手,隨意往後一指,“大家還在包廂里等著呢,有男生會送我們回去,我就是來找音音,看她半天沒回來。”
說完方沁看向她,發現她垂著頭肩膀跨著,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膀,看向音音媽媽:“阿姨……她……音音怎麼了?”
“吐了,所以我得趕緊給她送回家休息,你還有事嗎沁沁。”
“沒了沒了,趕緊回去吧,好好休息啊音音。”方沁著急的臉更紅了,看她虛弱的給自己點了個頭才略微放了放心,然後目送她和阿姨遠去。
那邊班長從包廂出來,人還沒過來,聲音就先過來了,“方沁,怎麼樣,樂音呢,找到了嗎?”
方沁看著兩人下去後空蕩蕩的樓梯搖了搖頭,“找到了。”
班長大步已經走過來了,奇怪的左右看了看,“人呢?”
“已經回去了。”
“啊?我還想送送她。”
方沁白了他一眼,“回去吧你,不用你送了。”說完自己又嘆了口氣,“唉,還不如你送呢。”
她媽媽開車把她送到家樓下後,讓她回家好好睡一覺,什麼事都不用想,“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你好好休息。”
她點點頭推開車門就出去,身後的駕駛座窗戶又搖了下來,“音音!”
她慢慢轉過身。
“……軒軒奶奶說你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對你沒有壞意。”
說著說著樂媽媽說不下去了,略帶歉意地說道:“還有你叔叔,你體諒一下,你叔叔現在工作上查的緊,他現在正是關鍵時期,不能有任何負面評價你……你能明白嗎?”
她依舊是沒什麼表情的點點頭轉身就走,身後又是她媽媽的聲音:“媽媽明天來看你好嗎!”
她沒有再回頭了,攀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勻速爬到五樓,她停下了,慢吞吞的蹲下隨意坐到一層台階上,靜靜的發起了呆。
樓道里的聲控燈慢慢滅了,周圍一下陷入黑暗,她一個人也毫不畏懼,在這一片黑暗里收緊了膝蓋把腦袋靠到牆上,紋絲不動。
就這麼發著呆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聲控燈一下亮起,她奇怪的抬起頭,頭頂忽然一重,一只大手蓋到她頭上,嚇得她猛回頭,眼眶下面滴溜打轉的淚珠子一下落了下來。
“我差點就要報警了你再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