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她正愣愣的看著他,燈又滅了。
光线消失前的那一刻,她的淚珠子正好從下巴上滴落,他的手指上前輕輕拂過。
一聲輕嘆。
下一刻空氣中響起有力的拍掌聲,聲控燈應聲而亮。
他從上面一個跨步下了好幾個台階,一個轉身就蹲到她的面前。
看她眼神呆愣,連眼珠子和腦袋都是傻傻的追著自己的動作而動,一副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尤其是他蹲下來後,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眉頭擰了起來,好像很懵似的,不解的看著他。
唉,真是太傻了。
雙臂一敞,兩手往前一伸,正要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她竟猛地往後一躲給躲開了,接著像突然反應過來什麼,囔囔著:“我,我身上很髒……”話沒說完她就被抱起來了——
他雙手往她腋下一架,自己跟著起身,一下就把她從地上提起來了,像抱娃娃一樣把她雙手往自己脖子後面一搭,他手托著她的屁股就往樓上走,邊走邊問,“怎麼吐了。”
她身上飯菜的餿味很大,身前衣服上沾著的穢物有被擦拭的痕跡,但領口那還是沾了不少油星子,還有點點碎碎的菜葉子,顯而易見她之前經歷了什麼。
“……”她不知道怎麼說,聽到他又問:“吐了幾次?現在胃怎麼樣……還想吐嗎,頭疼嗎。”
連連搖頭,她忽然有些想笑,把頭從他肩上抬起,右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右肩,笑得有氣無力的,聲音也很虛:“沒事啦,你別太擔心,我好多了,已經吐完了不想吐了,就是胃還有點點難受,不過沒什麼太大的關系,睡一覺就好了。”
其實她當時在場還吐了一次,就在軒軒奶奶抱開軒軒之後,那之後她就一直不舒服,渾身無力,四肢發虛,尤其是胃和食道,總是不受控的自己蠕動,喉嚨里也都是很惡心的味道。
誰知等叔叔賠禮道歉送走大家,她聽完軒軒奶奶和叔叔的話之後就不怎麼難受了。
大概是以毒攻毒了,她想。
她話說的很開朗,他看了眼她蒼白的臉色,沒有再問,只是上完樓梯說了句:“以後出去聚餐,能帶家屬盡量帶。”
她看眼前就是家門口,正想讓他給她放下來,聞言偏過頭看向他:“啊?為什麼?”
“你說呢。”
把她往上抱了抱,他空出抱她背的那只手開門。
她卻默默的低下頭,“可是我媽媽沒時間。”
他進屋關門,在玄關換了鞋,順便給她脫了鞋後依舊抱著她不放,徑直就往客廳去,對她那句語調沉悶的話不在意的回復了一句,“我有。”
把她放到沙發上,他松開她的馬尾,給她按了按太陽穴和後腦勺:“先喝點水?”
她只看著他,眼神濕潤潤的,也不說話,他看著又問了一遍,她才醒過神,慌忙點點頭,“好。”
他淺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起身去倒了杯熱水過來,她這下倒是反應很快的接過喝完了。
等她休息的差不多了,確認她能夠自己行動了,他才把她抱到浴室,放到花灑下,手搭在她頭頂,低下頭看著她,“現在什麼都別想,先洗個澡,好嗎?”
她抬頭略驚訝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微低下頭,抿嘴點點頭。
“有力氣嗎。”
小姑娘慢慢點了個頭。
他繼續問:“要我幫忙嗎。”
小姑娘趕緊搖搖頭。
他點點頭,頓了頓,問:“我想幫忙可以嗎。”
小姑娘這回終於抬頭了,嘟起嘴,眼神堅定,動作緩慢的左右擺頭。
他低頭看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俯身就要親她,被她擋著直推,他也不堅持,轉而親了下她的額頭,留了句有事喊他,人就出去了。
她一個人靜靜的在浴室里站了很久後,才緩緩打開花灑洗起澡來。
洗完澡她確實好多了。
整個人清爽干淨了,人也輕松很多。
剛從浴室出來,她就被門外的人用超大浴巾一裹,合著整個人就被抱到床上,緊接著被喂了一杯蜂蜜水,還被問要不要喝米湯。
她連忙擺手,“不喝了,我現在好困。”
把空杯放到床頭櫃上,他坐到床邊,手輕輕拍著她,輕聲道:“睡吧。”
她點點頭,往枕頭上一躺,眼一眯一眯,視线漸漸模糊,最後只看到窗外路燈的光,那麼亮的一點,慢慢變成了一個小點最後消失不見了,然後她睡著了。
然後她醒了,被一陣聲音驚醒的。
嗩呐的聲音。
她奇怪的四處看,尋找聲音的方向,背後忽然飛出一把紙錢,不出一會兒,漫天都是紙錢。
天空暗沉沉的,周圍的光线看起來應該是黃昏,這麼溫馨的時刻遠處卻擺了一個靈堂,靈堂前跪了一群人,正痛哭流涕,遠遠地,那一群人里抬起了一張臉。
是她自己。
那個她遠遠的看過來和她對視了一眼。
她嚇得往後一退,踩到一個人的腳,她趕緊回頭道歉,卻發現自己身處鬧市。
大白天的鬧市車流聲人聲嘈雜,她茫然的回過頭看,只看到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
紅燈了,人行道放行,斑馬线上一下擠滿了人。
她還沒反應過來,身前被人推了一把,她一個沒站穩就被正面而來的人群擠著直往後退,退著走上了人行道。
“我不走這邊我要去那邊,別擠……”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邊,但潛意識就這麼叫出來了,眼前的所有人頃刻間全部看向她,所有人的五官在看向她的這一刻消失了。
連動作都停下了。
公車、小車、大人小孩,所有人紛紛停了下來,臉對著她,背對她的人便180度轉過頭來對著她。
一切都停止了,唯獨她沒有。
突然之間無數張空白的臉緊緊圍繞著她,她嚇得尖叫,他們立刻跟著發出尖叫,齊聲尖叫響徹上空,而他們發出來的聲音和她的聲音一模一樣。
她驚恐萬分的轉過身想要求救,所有人便像她的復制體一般跟著轉過身。
這一片沒有五官的臉中,遠遠的有一個人,他渾身都是紅色,正背對著她在走路,她仿佛看到了希望,心怦怦直跳,“救命!”
“救命!”
“救命!”
“救命!”
她拔腿就往那邊跑,周圍立刻一陣騷動,她被周圍朝她奔來的人撞得骨頭發疼,她只一心向遠處那人跑去,她大喊著救命,在一片朝她跑過來的人里拼命往遠處去,那人好像聽到這邊的呼聲,終於轉過身。
她愣住了,隨即驚喜道:“爸爸!爸爸!我是音音啊!”
那人浮起笑,起步向她走來,好像只花了幾步就掠過重重人群到了她面前,他對著她,笑起來,“我是你爸爸嗎?”
她看著他這詭異的笑容,嚇得反身就要跑,那人卻一把抓住她就往下拖,往後就是太平間。
她不知道背後怎麼變成一處太平間,那中央靜靜放著一個長長寬寬的鐵盒子,她直覺那就是給她的。
她嚇得直搖頭,嗓子都喊啞了,“你不是我爸爸!你放開我!”
無意間看到一個女人,那人正站在一邊溫柔的看著她,她心髒都要蹦出來,“媽媽!”
那個女人笑著點點頭,隨後向她敞開懷抱,她當即就要哭出來,“媽媽救救我!”
一個小孩從她背後穿過她的身體直奔那個女人的懷抱,那個女人牽著他的手笑著離開了。
“媽媽!不要丟下我!”她哭出聲來,背後的男人已經把她拖到那個鐵盒旁,潮濕的冷空氣一下驚醒了她。
眨眨眼,窗外正是月兒彎彎的深夜。
她躺在床上看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回過神發現這是自己的房間,整個房子里此刻很黑很安靜,只有她一個人。
她想起身開燈,剛剛那個夢太可怕了,翻身卻怎麼也翻不過來,想掀開被子,手好像被關在一個無形的殼子里,力氣怎麼都發不出去,連抬個手指都抬不起來,心髒怦怦直跳好難受。
耳邊忽然有些動靜,嚇得她猛一抬頭竟是抬起來了,一抬起頭就看到床對面貼牆站著一個長發女人,那人頭發又黑又長擋住了整張臉,她嚇得尖叫,卻叫不出,喉嚨拼了力發聲,卻最多只有一點喘氣聲發在喉間,如同無聲。
整個房子只有她一個人,那眼前這個人是人是鬼?
沒有光线的黑夜里,她的臥室門口忽然又進來三個拎包的女人,那三個女人進來繞到她床頭覆在她頭上瞧了瞧,說了些話後又出去了,她還能聽到她們在客廳把包放在茶幾上的聲音,還有她們參觀自家客廳的討論聲。
“這怎麼有口棺材。”
“給樂音的啊。”
“給她干嘛,她還在睡覺啊。”
她聽的心驚肉跳,想趕快起身開燈,趕緊打開燈驅逐這一片黑暗,鼻子突然癢癢的,是頭發!
她眼前這個長發女人已經開始往她床上爬了。
她直覺這個女人對她有敵意,那女人眼見就要靠近她,她一陣無聲的尖叫,奮力掙扎,她卻一點都動不了,心急如焚,萬念俱灰這一刻她的房里響起一個異常響亮渾厚的聲音,那個聲音不斷地在喊她叫她——
“樂音!醒過來!”
“你在做夢!”
“別怕,你現在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假的!”
能動了!
猛地睜眼,她徹底醒了。
像是被人從水里撈起來,她渾身都是汗,雙鬢鼻頭都是層薄汗。
眼前是神色緊張的看著她的生物老師,他正撫摸著她的臉,見她睜開眼醒來,他松口氣,柔聲道:“別怕。”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眼都不敢眨,一時還緩不過來,肩膀還僵硬的發酸,四肢仿佛還殘留一些夢里掙扎過後的疲乏無力,她實在有些分不清現在眼前這一切是真是假,是現實是夢境。
他開了床頭上的射燈,暖黃的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但她心間仍有些余悸。
見她還雙目呆滯的干瞪著自己,他手臂一伸,把她整個人抱過來,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輕聲叫著她,“音音?”
她眼珠子干澀的轉過來,看了他好幾眼然後一下扎進他懷里,悶頭沒說話。
他靜靜的撫著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引導她讓她出聲,“夢到什麼了?”
懷里的人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很久才抬起頭,手上還緊緊抱著他,“夢到我爸爸了。”
他扯來幾張紙給她擦汗,看著她問,“然後呢。”
然後?
她像看到什麼一般聲音漸漸發抖,“然後他想拉我去太平間!他不是我爸爸!還有三個女人,她們說我家擺了一口棺材是給我的,還有一個長發女人!她最可怕!她就在我的床對面!她想弄死我!”
越想越可怕,她眼神又渙散起來,囔囔出口:“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說!”他把她往上提了提,抱緊她,貼近她,柔聲哄道:“晚上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告訴我……只用回答我是和不是。”
他聲音是真的,她忽然又不那麼怕了,“是的……”
“夢或多或少是現實的照映,尤其對人,也許是一個人最真實的情緒反應,夢越可怕人越壓抑。”
他擦完她額上的汗,摸摸她身上,發現都濕了,便又扯來幾張紙給她擦後背,嘴上繼續說:“你夢見這麼可怕的人,還覺得要死了……”
“是真的要死,我都怕我再不醒過來就要……”她還沒說完,他突然就彈了下她的額頭,她立刻“嗷”叫出聲。
揉揉她的腦頂,他低聲道:“那最多只能說明你心情不太好,甚至可以說是壓抑到了極點,這是一種心理寫照,別多想。”
怪他這人說話太有權威性,她聽著感覺好像真是這麼回事便點點頭,但越想這頭點的越遲疑,“……真的嗎……你是不是……只是想安慰我才這麼說的。”
誰知這人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是的。”
她反倒笑出聲,輕輕錘了他一下,又笑不出了,腦子里那夢境殘留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一想到夢里她就躺在隔壁自己屋,她甚至還覺得那些“人”還在那邊,想想就害怕。
她趕緊抱緊他,抬頭看著他:“可是我夢的都好真啊,萬一是有鬼呢。”
“你覺得鬼可怕還是我可怕。”
“……鬼”
“……回答錯誤。”
“好吧,你可怕一些。”
他滿意的點頭,“所以,你老老實實呆在我身邊就行了。有我在,他們都不敢過來。”
她哼哼的嘟起嘴,他笑著親了親她的臉,親著親著就親到她嘴上,她緊閉著嘴不肯放口,他就撓她胳肢窩,她是最怕癢的,立刻笑著張開嘴,他趁勢就吻住她,不過沒有過分糾纏,扎實親了她兩口就放開她,在她喘氣的時候抵著她額頭粗聲道:“還怕嗎。”
她其實還有一點點,但粑著他她就不是很怕了,笑著搖搖頭,她眼都笑彎了起來,看的他哼笑一聲,捏捏她的鼻子,笑著罵她一聲,“真是磨人精。”
半夜兩點半,能嚇死他的不是鬼,是她。
她笑著扒住他上前蹭蹭他,撒嬌的親親他祈求原諒,下一刻自己倒先倒下了,“……我好困啊。”
眨眨眼,眼球干澀的很,淚腺酸脹的直流淚,她閉上眼下一秒就能昏厥,可一閉眼好像身體又要被禁錮不能動一般,她趕緊睜開眼,面色痛苦,“可是我不敢睡……但是好困啊……”
他把毯子給她蓋好,再緊緊抱著她,聲音低沉,“那我給你講故事?”
“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她已經開始昏厥了,但還倔強的不肯閉眼,她還有一點點怕,嘴里無意識的就說:“你給我唱首歌吧……好不好……我想聽你唱歌……”
他的大手覆在她腦後,大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鬢發,動作輕柔緩慢,但沒有立刻回答。
她在他懷里被他撫摸的快要睡著,但還撐著沒完全閉上眼。
其實她意識很清晰,但困意襲來真的沒辦法,渾身疲憊,心髒跳的很快很不舒服,這是身體在警示她讓她快睡覺,她需要睡眠,可她一閉眼又害怕,在這矛盾糾結的檔口。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響了起來。
他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注視著她,唱了一首歌。
還是一首英文歌。
這應該是一首老歌,這個節奏調子感覺很經典很耳熟,配上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溫柔好聽。
就像情人間的密語,甜蜜動人。
那個醫務室的阿姨說的是真的。
他唱英文歌很好聽。
暖黃的燈光里,她視野很亮,能看到他的臉,抬起頭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像之前在樓道里看到的一樣——
他當時蹲下來背對著光,臉陷入一片陰影中,但他對視自己的那雙眼卻好像帶著點點柔光,和她媽媽看著軒軒的那雙眼一樣,帶著燭光的溫柔。
可又不一樣,她想,他的溫柔更有力量。
如果要形容,她會說,那是一種無論她被拋到多高,墜下那一刻一定會且能接住她的力量,穩穩的不會消失,不會被動搖的力量。
耳邊他的歌聲圍繞著她,像一對羽毛豐滿的翅膀,巨大而寬厚,這對翅膀那麼有力量又那麼溫暖,將她包裹起來托在最中央抱著。
她就在這樣一個懷抱里,這樣一個歌聲中,最後慢慢睡著了。
這次她沒有做噩夢。
睡得極好,一覺到天亮。
後來她才知道他唱的這首歌是什麼——
《bsp; to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