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城的雨打著深秋的梧桐葉。
雨淹沒了靜的哭泣聲,淹沒了傘下觀眾的私語聲,淹沒了遠處車輛的汽笛聲,讓這處畫面更顯的落寞、寂靜。
人群中間,靜呆坐在雨里,低頭抽泣著。
雯從傘下走出來,攙起靜,靜撲到雯懷里,放聲大哭。
我回過頭,穿過牆壁,走進冷凍室,站在我的屍體面前,看著我蒼白的臉。
“你還在等什麼?那男人死了,她不死也是無期,還不解恨麼?從今以後你們父女就可以幸福的過兩人生活,不是正合你意麼?”
空氣里一個聲音對我說。
“……”
“你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是說了只要你撲到你屍體上,就可以活過來的麼?你不信麼?”
“……”
“你的情況只是個巧合,並不是每個人的出生時間與死亡時間能重合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過去的,更不是每個人死後都能復活的,你還不滿意麼?”
“……”
“這一夜一天,你在猶豫什麼?你怕那個男人?怕面對你女人?你在怕什麼?”
“你到底是誰?”
我看著四周,沒人回答我。
我走出停屍房,來到醫院急救室,急救室外幾個醫院領導模樣大腹便便的男人在踱著步,一個中年人從屋里出來,搖著頭,說:“劉院,真是救不活了。頭都打爛了……”
“救不活了你們也得救!”
叫劉院的大腹男人大怒:“你她媽還是美國那個什麼狗屁大學的醫學博士呢,還她媽腦科專家呢,你她媽知不知道你拿的錢比老子還多?!我們養你是讓你吃干飯的麼?!”
那醫生變了臉。
大腹男人忽的緩了語氣:“小鄭,別生氣,你也知道,我就是一粗人,見諒啊。啊,再救救,哪怕是作作樣子,要不我跟上面沒法交待。”
“可劉院……”
“別可是了小鄭,你是不知道,他家里那老爺子……唉,這剛又一個電話,搞不好明天我就不是你的劉院了。”
“……”
“你們再努努力,啊,別放棄,哪怕是作作樣子,至少要挨到他家里人過來親眼看到,看到咱們努力了,好了,你別在這兒了,快進去。”
急救室里,幾個醫生護士在峰屍體周圍徒勞的忙碌著,我盯著峰給打爛的後腦。
“你想干什麼?你是想得到他的地位?還是只是想要救你女人?用別人的臉活下去有意思麼?”那個聲音又說。
“給打成這樣了真的還能活過來麼?即使活過來是不是也只能是個傻子?”我喃喃說。
那聲音又不見了。
我向峰的屍體撲了上去。
我睜開眼,眼前一個文靜的陌生女人,眉目里有晨的影子,靜靜坐在床邊,看著我,不知在想什麼。
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孩坐在她旁邊,頭枕著女人的大腿,側臉睡著。
儀器邊的護士“哇!”的喊出聲,興奮的說:“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我去喊鄭大夫!!”
走廊里傳來護士的腳步聲,女人仍是靜靜看著我,與我對視,好像對我的生死沒有絲毫興趣。
我看著這個陌生的女人,陌生女人看著我,都不說話。
“鏡子……”我張了張嘴,發現我還能說話,只是已經不是我的聲音。
女人沒動,仍是靜靜看著我。
“找鏡子,我要照一下鏡子。”我輕輕又說。
女孩舉著鏡子,我看著鏡子里的峰,峰在鏡子里看著我,鏡子里的峰側躺在病床上,腦袋給包成一個白粽子,只余一張臉在外面,正在顫抖著嘴唇,慢慢,峰濕了眼,兩行淚淌了下去。
“我昏迷了幾天了?”我問女人。
“五天了爸爸。”女孩輕輕說,頓了頓又說:“爸,媽在這兒陪了你好幾……”
“小月,”女人打斷女孩,聲音很美,原來不是啞巴,女人接著又說:“給你爺爺奶奶打個電話,說你爸醒了。”
過了會兒,那個姓鄭的大夫走了進來,掩飾著臉上的興奮,手發著抖,壓著音調探問著我的感覺。又囑咐那女人別讓我說太多話。
醫生走後,我問女人:“錢哥在外面麼?我找錢哥有點事。”
那個中年男人我在廣場邊的車里見過,記得他與東說話時的冷淡表情,記得峰的手下稱他“錢哥”,感覺他應該是峰手下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女人不說話。女孩說:“爸,錢伯伯在爺爺那兒呢,爺爺奶奶在酒店,一會兒就過來了。”
沒多久,從外面進來三男一女,那個叫“錢哥”的跟在最後。
最前面一個五六十歲年紀的男人,國字臉,眉毛很濃,腰板挺直著的坐在我床邊椅子上,應該是在軍隊里呆過,他久久看著我,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冷冷說:“以後在這邊給我老實點,別老給我惹事兒!”
跟他一起來的女人,應該是峰的母親,濕著眼,輕推了他一下,埋怨說:“這時候怎麼說這樣的話?你兒子這次差點沒命了呢?還不知有什麼後遺症呢。”
峰爸爸站起身,對身後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說:“老周,訂一下機票,對,兩張,你和我的,咱們今晚回北京。”
又看了眼“錢哥”,皺皺眉說:“好了,這邊交給你了。”
“錢哥”點點頭。
峰爸爸又說:“別理我那老同事,他唐家的閨女把我兒子打成這樣,說什麼也沒用,你跟老趙再通通氣,讓他們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嗯,盡量往嚴里判!”
“錢”哥又點點頭。
“你在這邊好自為之,別讓他盡搞些亂七八糟的事,讓我太失望!”峰爸爸冷冷說完,也不等“錢哥”答腔,轉身與另一個男人出了病房。
待兩個人出去,峰媽媽坐到床邊,擦了擦臉上的淚,俯身手顫抖著輕輕摸著我的臉,問:“痛嗎?”
按峰的年紀,他媽媽應該不比我媽小太多,可能由於保養和穿著的緣故,顯得不比晨大多少,我看著她掛淚的臉,想著我媽如果看到自己兒子活過來,應該也會這樣流淚,這樣輕輕的問。
我呆呆看著峰的媽媽。
峰媽媽看著我,伸手擦著我的眼角,淚流的更凶,喃喃說:“你哭什麼啊兒子,你哭什麼,你會好起來的,啊,會好起來的,別怕,別哭了,你別再惹我哭了……”
“媽,”我張了張嘴,終於能夠對另一個女人說出這個字,又說:“你讓我跟錢哥單獨呆一會兒好麼?”
峰媽媽呆了一下,看了“錢哥”一眼,點點頭,擦了擦淚說:“小錢,醫生說了,記得別讓他說太多話。”說完站起身跟女人和女孩出了病房。
“錢哥”在我床邊坐下,看著我。
“錢哥,跟你實話講,”我想了想說:“我現在有些失憶了,很多人很多事兒都記不得了,嗯,包括你,我只記得你應該是我很信任的一個人。”
說完我看看他,男人點點頭,沒說話。
我說:“那個女人,那個打我的女人現在怎麼樣了?”
“警局里,幾天了,老陳說,像是啞吧了,一個字也不說。”
“老馬他們應該都錄過口供了吧?”
男人點點頭。
“錢哥,你能不能幫我讓那女人脫罪?”
男人呆了一下,沒說話。
“幫我編個口供,就說那天打我的另有其人,當時他藏在停屍房的冷凍室里或是從正門跑了老馬他們沒注意,或是別的,”我歇了一會,接著說:“你再幫我想想,跟老馬他們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編個更好的,或是讓老馬他們翻供,可以麼?”
男人聽完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爸會不讓?”我問。
“……”
“這事很難辦?”我又問。
男人看著我,說:“好,我會按你的意思辦。還有別的事兒麼?”
我點點頭,想了想說:“我可能是短暫性失憶,這會兒很多人很多事都不記得了,我不想在熟人面前太失態,連招呼都不能打,錢哥,你能不能幫把我的親戚朋友的資料、照片拷貝一份給我,嗯,注一下與我的關系。”
男人點點頭,說:“還有別的事麼?”
我搖搖頭,說:“暫時就這些,拜托了錢哥。”
男人點點頭,起身,向門口方向邁了兩步,又停下,說:“少爺,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叫我老錢吧。”
我愣了一下,男人轉身又說:“對了,那個女人的女兒要見你,讓老馬攔在外面。”
靜仍是日常的那身裝束,青色的牛仔褲,卡通圖案的T恤,只是臉上沒了往日的活力。
病房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靜站在床前,看著我,半響沒說話,可能一時給她面前的粽子頭嚇住了。
“你,你能幫我媽媽向法官求求情麼?”
我看著靜憔悴的臉。
“我媽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媽媽肯定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你原諒我媽媽好麼?”
我濕著眼。
“你原諒我媽媽,以後我就甘心作你的女人好麼?”
“……”
“我一定會聽你話的,我會保證的。”
“……”
“你能給我媽媽求求情麼?”
我點點頭。
“真的?!”
靜一臉的驚喜,像小時候每次我出差回家後,先騙她什麼沒帶看著她失落的表情再突然把禮物從背後掏出的那一刻:“你真的肯原諒我媽媽?!你沒騙我?!”
我緩緩伸出手,把小指輕輕展開,勾起,像小時候我答應靜事情的時候做的那樣,靜看著我的手指,呆了一下,又看看我的臉,我把手向靜又伸了伸,靜終於也伸出自己的手指,勾住我的,然後,輕輕的拉了三下,像小時候她對我做的那樣。
我眼里的淚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