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京都。
大明建朝已逾百年,帝都的高樓紅牆上刻畫了許許多多歲月風霜。
昨天的一場小雨落下,黎明晨光中整齊的青石地瓦上便出現了許許多多的低矮水窪。
一匹高頭駿馬踩過水坑,濺起的泥漿水漬落在了一旁的客棧台階上,恰好於一位推門而開的青年白袍上點上了墨。
青年看著那馬向著京城西側的群樓高宇奔馳,微微眯起了狹長雙眸,伸手攔住了身邊一名准備拔劍的侍從,道:“罷了,去的是一個地方。”
順天府西,臨北四十六巷,左右前後共計四府,其中最通幽隱蔽住為少保於謙的府邸,通體包圍在假山林海中,用的是采自山東的荔枝面山石,成塊堆成小巒,種的是竹,寓意君子寧折不彎。
可巧妙的是,喜歡這片翠綠竹海的並非是於謙,而是他的結發妻子董雨如。
少保府地域遼闊,東西南北四院四廳各設四亭台四樓閣,為的不是別的,就是讓董雨如憑手扶欄,眼觀竹海,賞這一片雨後新筍冒出頭,空山清風。
此間正是晨曦透過煙雲落下,稀薄的光和朦朧的雨,在西側的竹林中漫開了一片氤氳。
董雨如身著荊釵布裙,四十有三的年紀非但沒有絲毫衰老的痕跡,反倒平添了一絲慵懶氣質,她衣飾簡單而朴素,三千青絲盤於秀美的脖頸之上,氣度雍容,兩道細長的柳葉眉沿著眉骨向後延伸直至淡去。
說好看,自是美麗芬芳,但論妖嬈,卻半分未有。
她就像是這片安靜的竹海,迎風擺動,與光同塵,不爭什麼,不求什麼,只圖一片心安。
可今天,董雨如的心並不安,恍如雨打風吹珍珠落盤,零落滿回音。
“夫人,盛夏剛至,天色並未炎透。”侍女在其後方溫言細語,遞上了一件薄衫。
董雨如扶著百尺欄杆,披上了薄衣,然後嘆息道:“下去吧。”
“是…”
等到侍女離去,董雨如方才將一縷散落的發捋到了耳根上,她的手中還有一封從邯鄲而來的信件,上面記錄的是前方的戰事,但提到對她的思念和牽掛卻只有寥寥幾句。
信的末款,一是於謙的署名,二是某個女子香艷的紅唇烙記。
董雨如笑了笑,還未說些什麼,樓閣後的大門響起了輕輕的叩擊聲。
篤篤篤。
“何人?”董雨如問,聲音很輕,恍若那側的竹葉婆娑滾落雨珠。
“打攪夫人了,學生吳風。”傳來的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聲音低沉,就像這片拂面的清風。
“進吧。”董雨如說。
沒有傳來回答,晨光中的身影提拔修長,面容五官英俊明朗,這位來自江南蘇州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名帶刀錦衣,然而此刻穿的卻是一身素白的劍袍。
“嗯,這一身倒是襯得,只是你的刀與劍又在何處?”董雨如微微側首,修長的脖頸如天鵝般悠揚纖細,膚白勝瓷。
“刀劍乃是對敵之物,夫人非敵,若是帶了反倒是學生的不敬。”
吳風狀若靦腆的一笑,在董雨如有些意外的目光注視下從背後提出了一個紅木雕花的鳥籠,里面關著一只灰羽翠頂的鳥兒。
“杜鵑。”董雨如肯定道。
“是。”吳風點頭,然後補充說:“更確切一點,應該是翠鴉鵑。學生見獵心喜,聽聞這種鳥兒喜歡鳴叫,聲色悅耳且好聽,便送來給夫人你解悶。”
董雨如微微頷首,接過了吳風遞來的鳥籠,兩人的指尖微微觸碰了一下,吳風心頭微顫,覺得董雨如的體溫十分清涼。
“你既然知道這叫翠鴉鵑,那你知不知道這總鳥兒性情極為暴烈難訓,叫得越是凶急就離越是離死不遠。”
董雨如話音才落,籠中鳥的翠鴉鵑便高聲蹄鳴起來。
吳風頓感汗顏失色,雙手抱拳彎腰作揖,“只要夫人喜歡,學生定將搜羅整個京都鳥市,也會一天送上一只。”
“喜歡。”
董雨如說,晶瑩蔥玉的手指尖入籠挑弄起了其中的鳥兒。
這頭翠鴉鵑不知被關了多久,聲嘶力竭,除了方才的幾聲蹄鳴外現在已經是雅雀無聲。
“聽過一句話麼。”董雨如問。
“什麼?”吳風錯愕抬首問道。
“杜鵑啼血。”
“學生省得。是指這鳥兒晝夜悲鳴啼至出血之意。”
“錯。”
董雨如搖頭,食指和中指突然緊緊夾住了翠鴉鵑的脖子開始發力,鋒利的指甲割開了鳥羽,逼得它蹄鳴不止。
“在我看來,這話的意思該是杜鵑若是不鳴,那便給我啼血。”
吳風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發覺自己從未看透董雨如。
“咯咯咯…我開玩笑的。”
瞧得吳風呆滯的模樣,董雨如忽然掩面輕笑,指尖撥開了鳥籠的籠口,將這只少見的翠鴉鵑重新放回了天空。
“小風。”
“學生在。”
“以後送禮,無論送什麼都得摸清楚其中的深意。比如這杜鵑,別看它叫聲清脆動人討人喜歡,實際上卻是鳩占鵲巢的鳥中滑頭。”
董雨如掏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自己觸摸到了鳥羽的雙指,溫柔的目光漸漸落在了吳風的身上,道:“伴君如虎,威不可測。我自然不會多想,要是換了其他心思縝密之人…可就要在夜里孤枕難眠揣測你的心思了。”
“比如…於謙剛剛吃了敗仗,你就送來一只杜鵑。是不是也想…鳩占鵲巢?”
吳風先是皺眉,卻看到董雨如面色如常,在不知她到底是何意的情況下反而不急著解釋和道歉,平靜回答道:“我或許是意圖占巢的杜鵑與鳩,但少保大人卻不會是雀。”
“有理。坐下吧,陪我一同看會兒翠海碧波。”董如雨拂了拂袖子,指向了古木桌台的另一側。
吳風應聲而坐。
一盞燭火被點燃,將董雨如熟美的面容照得晃人心神,只見她將那份家信點燃,落在了扶欄外,素手一揮,迎風四散。
“是前线的事麼,夫人?”吳風抿了口茶,問。
“是家事,想知道?”董雨如說。
吳風沉默,便不再言語。
“走吧,若是真的好奇便陪我去一趟城東的寺廟,路上再慢慢告訴你一二。”
“學生明白。”
…
相國寺位於順天府以東,年代久遠,香火鼎盛,頗負盛名。
此時正是清晨,人煙稀少,董雨如和吳風行走在九十九重台階上,微微錯開了半步,董雨如在前,吳風在後,緩慢且堅定的行走著。
寺廟的主持早已沐浴齋戒,端端正正的守在佛像殿宇前,見到董雨如的曼妙身姿微微一笑,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邁出了門檻,悄悄關上了門。
吳風守在門口閉目凝神,董雨如則是捻動佛珠,三香九叩,隔了良久後才側過頭,道:“小風,陪我一起。”
吳風並不信佛,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只是聽得董雨如開口只能在她身邊跪下。
“小風,你信因緣麼。”董雨如問。
吳風猶豫了片刻,輕輕搖頭道:“我信緣。”
“為何不信因。”
“有因必有果,我不喜歡這種注定的東西。而緣,則是妙不可言。”
董雨如不說話,虔誠磕首。
吳風順著眼角多余望了一眼,可這一眼卻讓他看到了許多不一樣的東西。
許是因為這件荊釵素袍太過寬松,當董雨如伏身下去時對襟的衣領向下敞開,胸前的溝壑,兩抹高聳白嫩,甚至是淺褐色的飽滿乳尖也是若隱若現,她竟是未曾穿著貼身的肚兜。
“到底是緣妙,還是因巧。”董雨如張開眼,對上了吳風偷窺的視线,笑了一下。
“夫人我…”吳風難得的紅了臉,迅速起身。
“好看麼。”
“…美不勝收。”
董雨如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站直了身子,抬首看著佛像,輕聲細語道:“我與你不同,我信因,不信緣。比如剛才,我想讓你看到我的乳尖,我便脫了褻衣磕首下跪,而不是盼著世間的巧合緣分讓你驚鴻一瞥偶爾窺見。”
她頓了頓,面色如常毫無波瀾,繼續道:“這道理或許說得粗俗和牽強,但我一直相信,想要的什麼的結果就得付出什麼樣的因由。”
吳風聽了這話,思緒從剛才的驚艷美色的中收了回來,拱了拱手道:“夫人說得是,那麼…夫人現在是想種下什麼樣的因,收獲什麼樣的果呢?”
一聲嘆息在寺廟中緩緩蕩開。
“在你眼中,於謙是個什麼樣的人。”
“少保大人他…英明,神武,才智過人。”
董雨如搖了搖頭,長嘆道:“你說的的確不假,但就是太英明,太神武,太才智過人了。”
“當年土木堡之變,英宗被囚,他先是嚴厲批評了那些主張南遷的大臣,選擇固守都城,並且全權負責對抗外敵的戰局,最終取得了勝利,大明江山轉危為安。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國之棟梁,兵之軍神,可有一個人卻恨不得他現在去死,你知道那是誰嗎?”
吳風點頭,緩緩說出了兩個字:英宗
“不錯。”
“可學生不明白,如今的聖上明知道自己的哥哥復辟,為什麼不找機會在深宮幽閣中殺了他?”
董雨如聞言微微一笑,“那麼小風,你在吳府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找機會殺了自己的大哥呢。”
“我…”吳風愣在了原地,然後道:“學生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一個怕字。”
“怕什麼?”
“筆。”吳風吸氣,屈指作出書寫的動作:“一支記載了歷史的筆。”
董雨如點頭,露出欣慰。
“我想要英宗的復辟成為泡影,於謙雖然聰明,但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忠誠。他忠誠的不是英宗或是當今皇上,而是這整個大明皇朝。可這大明皇朝隨時都會變換主人,天威難測。那英宗從來就不是心胸開闊之人,他也怕筆,所以借了一把叫做蒼穹門的刀,刀口已經停在了城西四十六巷的街口上。”
董雨如的高聳挺拔的胸口微微起伏,道:“論用兵為官,我不如他。論識人讀心,他不如我。小風,你想爬得更高更遠,對嗎?”
吳風驚詫於董雨如一介女流的心思縝密,艱難的點頭:“學生從江南蘇州遠赴京城,為的當然是平步青雲。”
董雨如繼續道,然後話鋒一轉:“你今日送杜鵑,其實也是知道鳩占鵲巢這個道理的,只是想試探我對不對?”
“這…”吳風的臉驟然白了白,無法再點頭。
董雨如見他這般模樣,秀美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波瀾,輕聲道:“我不可能讓你占了這座巢,但我可以讓你這只小杜鵑偶爾來坐一坐,就當串個門。但是…你得先幫我做一件事。”
“何事?”
“於謙兵敗,聖上隱有不滿。而這世上,能讓一個人對一件事淡忘怒意的辦法只有一種,那就是讓他看到另一件更為憤怒的事情。”
“比如?”
“比如讓聖上發現兵敗非於謙無能,而是家中有賊。”
董雨如翻了翻手掌心,手心手背皆是白皙光潔,“少保府邸對門的兵部尚書柳觀海就是個不錯的選擇,要是他那件宅子歸了你,以後…來我這兒憑欄觀竹就要方便多了。”
吳風心頭震驚,這柳觀海可不是簡單的人物,身兼兵部尚書和征北大都督兩職,可以算得上三朝元老,雖說平日里貪汙腐敗,但對朝廷的忠心卻是無人指責抹黑。
“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這只虎從一開始就是養不熟的。”董雨如道,意指柳觀海真正效忠的乃是英宗朱祁鎮,而非朱祁鈺。
“還請夫人指點一二。”吳風屏息道。
董雨如抬頭看了看窗戶外透進來的晨光漸亮,回答道:“天亮了,不可在青天白日下說的陰祟話也該留到夜黑風高的晚上。今晚子時,西側樓台,憑你的功夫想必不難吧?”
她說著,伸出了手。
吳風順勢將其挽住,扶著董雨如那纖細卻肉感的蜂腰,推開了相國寺的大門。
此時一陣清風拂面而來,吹散了細碎的小雨,卷起了人的衣袍裙角。
他看著身側婦人長袍下壯闊的雙峰肉雲,兩點暗紅寶珠熠熠生輝,心思已然全都沉浸了那道深不可測的雪白溝壑里。
“雨碎風起,天降不寧。”
吳風暗自冷笑一聲,不知這話中的雨是指董雨如,還是自己的大哥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