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中的女人在大路朝向城外的方向上短暫停步的時候,想象了自己的有紅暈的臉。
她覺得自己臂膀上每一支纖細的汗毛正在爛漫陽光下尖銳地豎立起來。
這是安西又一個晴朗天空映照之下的裸足,和赤裸足踝上的黑鐵鎖鏈。
腳鐐的鎖鏈一直很重,而她的踝骨已經被磨傷了。
她注視著自己兩只戴鐐的赤腳艱難,緩慢地,依次踩過了一二三四級木板台階。
在那一天較晚些的時候女人得到了展覽自己赤裸身體的高台,她也得到了環繞在台下觀看她的人群。
站立在四尺之高的女人略略地分張開她的腿,她挪移了自己的雙腳使它們與肩膀同寬。
實際上女人以後一直維持在這個能夠使她顯露出股間空處的姿勢上,她顯露出了自己股間的陳舊的燒燎疤痕和新鮮的豐沛流溢。
她的牡戶色澤紅艷,唇形臃腫,周邊蔓延的稀疏毛發中蘊含有白色粘稠的水。
而她只是讓交合的兩只手腕自然地懸垂在肚臍以下,並沒有試著用它們去遮掩更多地方。
女人在自己的赤身上坦蕩鋪張地陳列了所有折磨和凌辱的印記,它們在經年累月里積攢堆疊,一直延伸到了當下的眼面跟前。
她正在被所有探尋的、獵奇的,兼具有驚怖、憐憫、和興趣的注視所籠罩。
陌生的偶遇者們聚集起來,仔細地觀看了女人牡戶的容顏和樣貌,這件雌性器具曾經遭受到的慘酷刑虐令人印象深刻,她所經歷的長期、廣泛、而且可能足夠激烈的性交實踐所造成的影響也暴露無遺。
他們肯定同樣仔細地觀看了女人的軀干和四肢,皮膚和臉,他們記憶了她身體上縱貫的刀疤,乳房上的痣,還有轉身時顯露出的臀後的胎記,並且將這些女人的私密事件和她的可以被辨識的面容連系起來。
他們希望今後總是可以在回憶中重現她的毫無遮掩的赤裸身體。
女人正在全場的觀看中抬高自己被短銬收束到了一起的兩只手。
除了收束之外還有牽連。
女人的腕子上另外拴系著更長也更重的鐵環鏈條,而且一直垂墜下地,牽連住腳鐐的兩只箍圈,女人今天已經帶著這些東西走過不少的路了,它們的負累讓她步履艱難,它們羈絆在手腳之間的距離限制也不允許她把手舉到更高。
女人歸攏了那些在胸乳前面飄舞成了亂蓬飛絮一樣的頭發絲綹,她的長頭發垂墜的時候可以及腰,她嘗試著在舉手可及的范圍里把它們更多地撩撥到肩頭以後的地方。
她使自己修長的脖頸和那上邊鎖錮的一具黑鐵項圈凸顯了出來。
幾乎達到兩根手指寬幅的厚鐵項圈堅定沉穩地壓制在女人溝壑宛然,輪廓纖巧的肩膀骨頭上,鐵圈上連接有系鏈可以供人牽領,鐵圈底下懸掛的那一具鑄鐵圓鈴,尺寸大約等於女人手掌的盈盈半握,它在女人每一次舉手投足的時候都會搖動發聲,它和鐐鏈的跌宕,皮鞭的掃掠,烙鐵的煎炙,皮肉和皮肉勾連串通廝磨而生出的喘息和呻吟一起,和鳴交響,如影隨形地陪伴了女人從善城到安西的許多日日夜夜,它對於女人是一件充耳不聞的,像呼吸或者發絲飄拂一樣的事,那就是說她對於自己的人身和行跡被清楚地標記出來,隨時提請她的所有者們予以關注、管控和伇使的畜牲生活已經習以為常。
而現在她面對更多的公眾人群展示了她的標記。
他們是一些居於安西的漢族人群。
他們和她說同樣的話,寫同樣的字,他們擁有相同的傳承記憶,他們五百年前的先祖可能住在洪洞地方的同一棵巨大的榆樹底下,那時候他們可能都是兄弟姐妹。
她的安西的漢人同族現在是自由的,他們可以選擇在今天夜里做愛或者不做愛,可以選擇明天起床以後燒煮麥粥或者面湯當做早餐,而她卻已經被頸上的箍環和鈴標記出了不能逾越的獸類邊界,一個在脖頸上戴有響鈴的赤身女人聽起來像牲畜,看起來像牲畜,因此她就是一頭牲畜,她在生命中可以被允准的唯一選擇,只是在接受伇使,褻玩,折磨和屠宰的時候,如同牲畜一樣保持服從的平靜。
她與他們同類,而且同族,但是她的動物一樣的生存境遇處在他們日常依循的尊嚴,榮譽,律法,道德,禁忌,共情和同理以外。
當她步行走進他們的城池,為她同族的人民展示她的牲畜形態的時候,她的裸露的身體在寬廣道路上的簇擁中形單影只。
她的心情悲歡叵測。
精赤條條的女人站定在人群圍繞的高台上,她讓合腕的雙手停止在鎖骨附近的高處,而後她低頭審視了自己。
她看到一直懸掛在自己胸腹前面的木頭招牌已經形成了橫平穩定的適當狀態。
一塊懸掛在裸乳底下的削刨板面總是會跟隨著女人赤身的動作而顛簸動搖。
一路上逐步逐步地穿越過了圍觀人群的女人一直都在搖曳身形,她的那些倏忽聚散的黑長頭發也使板面的字跡變得混淆。
所以她登高,並且停止。
能夠重新意識到自己脖頸下的金屬鳴響對於女人是一件好事,她成功地運用了自己獨具的吸引力。
女人看到台下有些人不自覺地翕動了嘴唇,他們可能正在試著默念出那些字跡,不過她的牌匾上使用楷體書寫的“犯強戎者以奴身為鑒”幾個大字端莊嚴整,她覺得自己用不著再大聲地誦讀一遍了。
可以為鑒的女人奴身上不僅有鐐鏈和鈴,還有刺穿過人肉的鈎子的尖。
圍觀的人群現在全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對穿透了女人兩只乳房下緣垂墮的寬松皮肉,在戳出的開口地方綻露有刃尖和倒刺的黑鐵鈎子。
鈎的把柄緊連木牌,實際上那塊遮擋住了女人腰腹,寬幅超過人身的木頭牌匾,就是鈎掛在了貫通過女人奶房的傷口里面,她的奶,和她的被扎裂了的奶中綻露外翻,觸手可疼的生嫩肉脂和纖微經脈,驚心動魄地負擔了木頭的全部重量,她的確在它顛簸搖擺的時候感覺到了令人腿軟心慌的劇烈痛楚。
有一些血水的涓涓細流沿著她的身體表面婉轉而下。
沿著這條安西鼓樓底下的寬廣大路,迢遙往前。
西北城池里的道路總是這樣地曠大而且空泛,它的平直的遠方一眼可以望得太過分的可行和清明,就像是一個外在於我們,但是被預言了一定會抵達的善美未來一樣,令人心生疑慮。
而且它的確不是真的。
一個曠遠的天地從來都是一個虛假的天地,無論我們攜帶的是書還是劍,無論我們行走的道路通向牧場還是麥地,一個太過清楚明晰的未來一定並不是我們最終實際到達的地方。
我們真正尋找並且需要的也從來不是遠方,而是那些和我們走在一起的同行的人。
我們沒法知道誰會出現,誰會消失,但是一定會有出現和消失。
我們從同行的人群中選擇殺與愛,也在同行人群的殺與愛中接受選擇。
我們在鍥而不舍,殫精竭慮的糾纏和勾連中,共同創建了所有的可能未來。
那一天被圍城的雪戎軍隊派進安西城中勸降的漢族奴隸女人嘗試著創建了她和許多遇見者的未來。
女人上半天里進城的時候沿著這條道路走到了城府中間,當時就有城中的軍人和居民們跟隨著她。
她現在已經按照雪戎主人的意願,做完了他們要她做的事,正准備著返回圍城軍隊的營寨中去。
聚集在道路上觀看她的人更多了。
有些人擋在了她的身子前邊,也有人出聲詢問。
女人於是走向路邊,登上了一座建造在那里的木頭平台。
登台的階梯只有四步,站在台子上看,它的表面也不是非常廣大,也許什麼時候曾有哪一位重要的官員要找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檢閱他的軍隊,於是命人臨時搭建了這樣一處可以制高的地點,使用過後就無可無不可地留存了下來。
赤身裸體的奴隸女人站在廢棄的檢閱平台上觀看了所有那些與她同行過了今天的人群。
她當然知道他們的疲憊,飢饉,意氣消沉,她在被看的時候已經看清了他們。
安西的軍人和民眾已經在城中堅守了將近半年的時間,他們不知道還能再堅守多久,他們也不知道在某個終於能夠結束的未來里,還有誰能活著。
也許他們可以選擇臣服並且活下去。
但是他們現在應該會注意聽她了。
現在她可以開始。
我是善城城破以後,活了下來的漢族女人。女人開口說。我是白天為雪山戎人煉鐵,每天晚上和他們的軍官士兵一起睡覺的女奴隸。
我在和雪戎的王睡覺的時候聽到他對他的屬下說,他會用欺騙的辦法讓安西的漢人獻城。
雪戎人在談判的時候保證只要安西投降就不會殺人屠城,但是他那天說了,他只是在欺騙,他告訴他的部落首領說,進城以後他們可以隨意搶劫,他要他們殺光所有男人,帶走女人當做奴隸。
女人說,就是你們正在看到的,會像我這樣一直做到死的,終生女奴隸。
她似乎略為地放慢了速度,聲音也轉輕了。
她平靜但是清晰地說,你們都會死。
你們的女人一輩子都會挨打,一輩子戴著鐐銬,和很多很多的雪戎男人睡覺。
女人看著台下的人們。
他們也在看她。
不過她已經說完了在一次自由選擇中需要說的話。
女人想,也許還應該留出一些時間讓人提問,所以她繼續安靜地等待了片刻。
後來果然有人問了。
那個人在底下說,你都聽到了這些……
怎麼還會派你進到我們這里來?
吉尕覺得他問了一個好問題。
實際上那是一個吉尕事先准備過的問題。
女人說,那天晚上他們喝醉了……
他們可能過了很久才醒。
他們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
女人甚至流露出了一點點嫵媚的笑意,她的臉,和臉上的眉眼直到那時仍然有一點好看。
她說,你們都知道男人喝醉是什麼樣子的,對不對?
我們知道的是我們以為自己知道的事。
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有些毫無疑問是真實的,而另有一些則不是。
漢人姑娘吉尕被擄在雪戎軍中經歷過的苦難和折磨肯定是真的。
每當吉尕在許多不同的營帳里度過同樣的不眠之夜,她的確在那里遇見到了不計其數的許多雪戎男人,他們大多都是些年輕的兵士,吉尕也的確會被領去參加雪戎軍民的聚會和飲宴,在那種場合有些男人看起來更加年長,他們之中大概會有雪戎貴族甚至部落領袖。
毫無疑問的是,如果雪戎王和他的部族領袖們心血來潮想要見識一回曾經的所謂漢家名媛是個什麼樣子,他們要把她找去睡一個晚上或者睡十個晚上當然都不是問題,問題就只是這件事情真的沒有發生過。
吉尕從來沒有見過雪戎人共同擁舉的那個王,更沒有聽到他們一起談論將來要如何解決安西的事。
她對安西人民說謊了。
歸根到底人民想要相信的事可以完全無關它的真和假。
皇帝用的扁擔當然是金子的,我們的女主角當然是要被最大的壞蛋睡的。
人民見到了他們的喜聞樂見,他們就會信。
吉尕那一天在安西城中機智勇敢地運用了她的說服力,她可能的確成功地使更多的人相信了投降雪戎所要遭遇到的恐怖前景。
在圍困安西的戰爭顯現出了無盡延續的僵持前景的時候,無論城中的漢人還是圍城的雪戎,確實都已經開始足夠認真地考慮和平解決安西問題的可能辦法。
實際的情形是攻和守的兩個方面都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繼續堅持的余力了,雙方都存在有可能激化的內部矛盾,而更早顯露出問題跡象的一方卻是被圍困的安西。
當前守衛安西的軍事力量以韓將軍領導的外來漢軍為主,但是世代居住城中的漢人家族的武裝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協助作用。
安西的漢人大族本來就是在雪戎統治時期發展壯大起來,他們與雪戎的關系既有對抗也有合作,並沒有一定要堅守城池的強烈意願。
雪戎人的盤剝一向嚴酷,如果能把他們趕走會是件很好的事,可是如果要拼上性命肯定就不劃算了。
歸根到底大周的漢族軍隊對於他們也只是些外來統治者而已。
而從韓將軍的角度考慮當前形勢,能夠據有安西稱霸一方當然是上選,即使退求其次,也要保證繼續掌握住手中軍隊,至於他領的這支軍在名義上是屬於大周還是雪戎,其實倒並不是一個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只是他不能信任雪戎,他不能送上門去讓人家搞一次坑殺降卒。
可是他不願意做,會有人願意做,實際上面臨著死傷大增,疫病流行,糧食匱乏,人心動蕩的嚴酷局勢,安西本地的家族領袖已經多次提出建議要對雪戎講和。
而城中有人正與雪戎私下聯絡,意圖里應外合的說法或許也不全是空穴來風。
那一天雪戎青豹部落的女領主讓人把漢族奴隸吉尕領到了部落的中心營帳,領主告訴吉尕說,她要讓她下一天去安西城里勸說守軍投降。
雖然說是勸降,雪戎人當然沒打算讓吉尕去和對方商量軍隊的交接換防,還有承諾和保證的細節問題,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里吉尕跪在大帳中的尖棱木板上研好了墨,試過筆,按照領主的口授錄畢一封寫給城中守衛將軍的信札。
口授之後又讓她謄抄了另外兩份文稿,這兩份東西貼掉了左邊的落款,內容都是談論如何按照約定的煙火信號開啟城門,或者是收買內應給軍隊的伙食下毒之類,猜測大概就是傳聞中那些希望和平解決安西問題的人從城里傳遞出來的消息了。
吉尕覺得自己握住筆管的感覺已經十分生澀,近一年里她用這雙指掌做過的全部的事大概就是推拉鐵爐風箱,還有攥握住男人們的那條寶貝東西,有張有馳地撫摸套弄,而且她從打鐵爐子旁邊被人叫出來的時候還是合腕戴著鐵銬的。
不過即便如此,她看著那些倉促之下寫出來的字形結構和筆劃,應該還不算壞到完全不能看的地步。
她把這些寫滿了字的紙頁夾進兩塊皮面之間,外邊捆上牛皮繩索,這件東西會在明天掛到她的脖子上,由她送進城里去遞交給將軍惠覽。
吉尕最後筆劃端正地書寫了那塊將會被鈎掛在她自己的乳房下緣的公示招牌。
當天晚上吉尕沒有再回工役營,她被留在大帳旁邊的領主衛士的住處過夜,也許是有人特別關照的,一整個晚上男人們都在沒完沒了地干她,她只是能在天亮以前的最後一個時辰里迷糊過一陣。
女人後來被士兵們拖拽起來,走出帳篷的時候天色還有些暗淡,她的身體里邊積攢盛放得太滿了,一走路就流淌,那些東西也在她的身體外邊流淌。
當然總是會有口交,她的嘴里充滿著男人體液的味道,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地吞咽了很多,不過總是還會有接蓄不能及時的那些,臉上和頭發上都有。
她用手掌揩抹了眼睛,至少她要讓自己能夠分辨出來那些朦朦朧朧的暗影里誰是男人而誰是一些木頭樁子,結果她的手也變得又濕又粘。
女人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她只能希望所有那些東西都能盡快地被風吹得干燥一些,不過接下去就有人用勁踢在她的光屁股上,讓她一頭栽到干燥的沙土地里打了個滾。
吉尕當時已經被推搡著走到了中心帳房的大門正面,兩排用來展覽敵人白骨的木頭立柱中間,這一腳的意思就是告訴她原地待下別動。
可是跟下去還是有人踢她,也有人對她喊叫,她現在知道他們還要她再從原地爬起來而後跪在地下。
當然她也知道他們想要讓她跪下待著的地方就在平常掛她父親頭顱的那根樁子正前。
有人往她身前扔了幾塊烤過的冷羊肉,有人叫她吃,可是她伸手去抓肉的時候被人用刀背重重地砸了手腕,砸完以後還是要她吃,她再伸手又挨一下刀背。
女人想,她現在一臉上淅瀝著的流水都該是疼出來的眼淚了,不過她也弄明白了人家的意思是不准用手。
女人於是張伸開了指掌改做用手撐地,那樣她就可以趴伏下去單用牙齒啃咬她的羊肉。
吉尕做奴隸以後再也沒有吃過肉,她覺得這些羊肉真好吃。
女人在沙子地里拱來拱去的,把鼻子都壓扁了,眼淚還在忍不住地流著她也沒管,她就是拼著命的要從大骨頭上撕扯出能夠吞咽下去的小肉塊來。
吉尕不知道她這一天將要去做的事會有個什麼樣的結果,或者她的雪戎主人也不知道。
實際上關於守城漢軍已經同意交城的說法在許多天前就開始流傳,甚至有奴隸女人悄悄地對吉尕說過,漢人出城以後你准能見著那個誰誰了吧,我們這些人可不知道還能不能怎麼怎麼樣呢。
吉尕想,她們過得太苦了,所以希望這事會有個盡頭,可是又怕沒有,又怕自己沒有可是別人能有,才會那麼說的。
吉尕也苦,她也希望這事會有個盡頭,雖然她要真能見著了那個誰,她要做的恐怕是討要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到樹上去。
吉尕對於當時沒能把自己弄死一直是耿耿於懷的,真的到了能夠選擇生和死的時候,她應該不會決定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當然了,歸根到底這都是些傳言,安西的仗到底打成了什麼樣子,可不是她們哪一個奴隸女人能夠說得准,吉尕自己也覺得現在就去想那些見誰不見誰的事完全不著邊際。
沒邊沒際的一直到了昨天,吉尕一邊緊握住一管毛筆,一邊全神貫注地聆聽到雪戎女領主親口說出來的那些,可就不再是傳言了。
領主說話的時候神色嚴厲。
女領主在那封經由吉尕執筆的書信里邊指責安西守軍言而無信,雖然已經同意了出城投降,但是一直使用各種借口推遲約定的時間,先說有人反對造成軍心不穩,以後又說城里發現病疫流行,最近一次的理由竟然是將軍腿股發了惡疾不能騎馬,總之明顯就是以拖待變的算計。
那一封將要由吉尕親自送進城去的信札是一份最後通牒,雪戎人要求守城漢軍在三天之內放下武器,整隊出城。
信中聲稱他們會在期限到達的時候發起最後一次全面攻擊,等到了那時必定要將全城的軍民屠戮殆盡。
實際上就連吉尕都能看得出來,這仍然可能是一種嘗試著可以不戰而屈人的恐嚇辦法。
如果一次竭盡全力的攻擊行動有把握能夠得手,他們也不用等到現在才來寫這種虛張聲勢的說帖了。
只不過打仗在很多時候都像是一門生意,大家都要計算投入和產出的比例關系,也許他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要為這座城池付出最大代價。
可是打仗靠的是人力還有人心,人心會生氣,人真的生起氣來,這本賬就不一定還會那樣斤斤計較地算。
吉尕想,她就是雪戎人要用來努力表現出他們已經很生氣了的一個能夠自動行走的宣講說帖。
站在雪戎的立場看,一直到真正發動一場你死我活的實際行動之前,他們大概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可以用來表現只存在於思想中的無形決心。
吉尕是一個牽連,一個收束,她可能是他們手里僅有的一件看起來有點像鑰匙的東西,總得把她插進什麼地方轉上兩圈試試看。
比方說他們可以考慮把她吊死在城門外邊用以傳達死亡威脅,可是那種靜態展示的效果當然比不上干脆把她送進城去,讓更多的人都能抵近觀察到抗戎失敗以後的自己將會變成的難看樣子。
不管怎麼說,安排一次女人逛街的事總比安排打仗容易。
吉尕想,也許這些就是事情會被安排成這麼一種樣子的原因了。
不管怎麼說他們還能開恩給她吃了頓肉。
逛街的事情以後另算,先能吃著一頓羊肉可是真的好,滿嘴流油的好。
雪戎的兵們看著她啃干淨了骨頭上所有的肉絲肉朵,多少是發了一點善心,又看著她依依不舍地來回舔了兩遍光溜溜的骨頭。
一直等到她還打算再舔第三遍的時候才有人開罵一句,他媽的昨晚舔你哥哥雞巴的時候,怎麼沒見著你那麼上心啊,起來!
起來以後先被死死地挾制住了胳膊和腿,再有牽連著那面木頭招牌的兩支鐵鈎子懟緊了兩邊奶房。
哥哥們七手八腳,九淺一深地一陣好做,好歹弄得通達了還要抻扯兩下,大概的意思是估摸一下她那個鮮嫩的血口子能夠承受住多大份量。
使用自己一對被穿通了的奶,硬抗一面寬厚的木頭當然是要疼的,走起步子來胸脯上凌凌厲厲的疼,整一副的心肝腸膽里邊,一大片撲撲閃閃的疼。
一步一頓,一頓一疼。
吉尕的兩條伶俐的光腿底下生著的兩只光腳底板,輪到誰要挨上地面之前都嚇得哆嗦。
吉尕想,多走一陣,疼得過去了也許就沒那麼疼了,也許就能好點。
那天前往安西城下的第一段路程倒是使用了牛車把她裝運過去的,她的鐵鐐的確有點偏重,開恩給她攢一點力氣也是為了辦好後邊的正事。
等到進入了最靠前沿的那一道圍城陣地,越過阻擋敵軍衝鋒的低牆和拒馬,一直通向對方城牆根子底下的這一條路就得靠她自己走了。
吉尕項圈上連接的鐵鏈被拴到了一匹乘馬的馬鞍子上,她見到騎在那匹馬上的軍官,覺得他不算面生,她想那人應該是在領主衛隊里擔任著什麼職務,因為她在侍衛帳篷里過夜的時候見到過他。
他被委派在這件出使敵方軍隊送信的公務中擔負官方責任,當然他也就是吉尕今天所要跟從和侍奉的主人老爺。
論理講整個青豹部的雪戎人都是她的主人,哪一天分派給誰領出門去轉圈,她就要在這一天里跟隨著人家亦步亦趨,馴服順從地當好一條轉完那個圈子的狗。
全身精赤條條的年輕女走狗被她脖頸上的系鏈牽領著,跟隨著騎行的軍官主人慢慢朝向他們臉面跟前壁立高聳的安西城牆走。
他們在穿過城下整片空闊場子的時候見到的都是燒焦的樹樁,還有幾匹馬的骨頭,沒有一棵還能長出綠葉子的樹。
吉尕想,這片地方死過的人都已經沒法算數了吧,他們可是什麼都沒有留下,骨頭也沒留下。
人的骨頭堆起來太不好看了,總還是要想著法子收拾掉的。
吉尕現在見到的安西城牆上砌面的青磚斑駁殘損,染遍了煙熏火燎的痕跡,不知道多久了都沒有好好收拾。
站立在高城底下的女人抬頭仰望,她看到正從那上邊探出頭來的漢軍的守城士兵們,一時有點恍惚。
他們也在看向她的主人和馬。
更可能的就是在看她。
這件事在很多地方都像是演的一場戲。
她的雪戎軍官主人一定要騎在一匹馬上走向高城的姿態就是演戲,他根本不可能騎馬進城。
安西城里非常缺少食物,那里邊的人也許不會殺掉送信的使者,但是一定會把他的馬切成肉片吃掉。
主人老爺把他的母狗奴隸拴住脖子牽領在馬後的做派也是演戲。
實際上他現在正有些焦躁地要把打了結的鏈環拆解出來,越急越弄不開。
因為那時城牆上的守軍已經使用絞車放下了一個大的藤條筐子,他和他的隨從奴隸要分別地蹲進那個籃筐,讓人把他們吊運上去。
安西不可能在虎視眈眈的敵軍陣地前邊為他們兩個人打開城門,城中遇到有零星的特殊需要,都是這樣使用垂吊的辦法翻牆進出的。
當然軍官也就把他神氣的馬留在了牆根子底下。
吉尕在爬進藤筐之前低頭檢點了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干公務用器,首先是確定那副繩索捆扎的牛皮夾子依然嚴整妥帖,好端端地正在脖子底下掛住,還有一面關於犯強戎者的木頭招牌,審視一下左右也沒見到可以挑剔。
他們進城送信這件事兩軍應該做過預先的溝通,到了現在臨場進行都是按部就班,並沒有發生意外的波折。
等到女人坐在筐里升上了牆頭,那些讓人恍惚的漢人面孔,一時全都層層疊疊的圍聚在了身邊,當然他們既是漢人也是男人,吉尕見到那些層疊的男人都在朝向她的周身上下,一陣形形色色的咂摸打望,不過並沒有人想要攔住她,或者是針對她的這種特殊情勢提出異議。
吉尕見到她的雪戎主人長身挺立在圍聚的敵對軍士之中,表演出了悍然而不畏懼的勇武姿態。
吉尕當然知道男人們的確可以表現得非常勇敢,有時候是他們真到了沒處可跑,或者就是他們知道要去做的那件事情,其實並沒有很大危險。
那天安西牆頭上的漢兵們的確也沒有打算跟她的雪戎主人過不去。
顯然這些下級官兵並沒有決定是否接收信件的權力,他們受命要做的應該只有兩件事,第一是安排一個大筐吊裝信使上牆,第二就是護送來人前往他們說好了要去的地方。
其實按照安西現行的社會准則,官員公干時候帶領奴隸隨行並沒有問題,他讓自己的奴隸穿成什麼樣子,或者不穿成什麼樣子似乎也是他的個人權利。
當然了,領著一個光屁股的女人登門拜訪在任何時候都不是一件講禮儀的事,只不過雪戎人想要做的,本來就是要表現他們的不講理。
如果你是有求於人的那一方面,如果你正在做的事是在對方的實力壓迫下保全性命,那麼你就沒有什麼余地去計較人家的態度問題。
至少直到那一天的那一個時辰,安西人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他們真的要服輸的。
吉尕現在已經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城池中間的鼓樓,即使這個佩鈴,戴鎖,精赤條條的年輕女人已經在眾目昭彰之下使用幾百天的時間走完了安西幾百里的草原,她那時想一想自己接下去還要照樣一覽無遺,沒有遮攔地走一遍安西最大的城府,心里還是生出了凜凜然的寒意,髀股也像有些訕訕的悸動。
遭受到異族敵人的欺凌奴役是一件羞辱的事,而當一個年輕女人即將進入自已出身其中的,相知,相熟,相親的血緣族群,使用自己受辱受傷的精赤身體展覽敵人的欺凌和奴役的時候,她意識到的更像是絕望。
當一些男人不能再守衛和擁有自己生存地域中的女人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喪失了賡續傳承的可能,他們不會再有明天了。
吉尕意識到自己正在悄然提高呼吸的節奏,她真的需要得到更多的,一切可能幫助她支持下去的東西,即使它們是一些彌漫飄忽的,莫須有也莫須沒有的,氣。
吉尕在以後走向鼓樓的道路上確實受到了更多男人的觀看,實際上在一開始他們的數量出乎意料地稀少,吉尕那時已經注意到城中彌漫有使人感覺惡心的氣味,它們可能是很多事物正在腐爛的氣味。
一直到了更加接近城中心的地方,吉尕才見到了開始逐漸聚集起來的更多的人。
彌漫起來的恥辱和絕望感正如她的事先所料,就連呼吸的急迫感也是一樣。
她在那時甚至覺得每天跪在打鐵的爐子前邊鼓動風箱真是一件安定祥和的事,她非常希望能夠回到丈夫們的身邊去,一邊挨受著燒火鈎子的抽打一邊努力干活。
可是流油的羊肉都吃了,來都來了,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是都能隨著自己心意。
人生一世就要既想著吃肉,也想著挨打,還有遭受羞辱,其實被人羞的、被自己羞的都有,羞得就想找個坑洞一頭扎進去再也不出來見人。
可是在你找著那個坑洞之前呢?
你就還得撐持著繼續往前走,被一大群人盯著你什麼都沒穿的光屁股,大家都在看著,樂著,你也得走。
吉尕那天一大早吃飽了一頓羊肉,以後就一直被人盯著她的光屁股,當然還有光著的奶和腳。
一個光身的女人手腳被拴上鐵鏈子已經足夠招人的了,再加上那個響當當的鐵鈴,不知道會不會把安西的牛羊肉全都招出來。
吉尕一路深長地吸氣,一直鼓足著自己的胸脯,一個地方接著一個地方地朝向前邊走,走過了兩軍對陣,兵們大眼小眼盯著的空寂戰場,翻越高牆又走過一遍城府中人散人聚的寬敞大街。
那一天鼓足了勇氣的吉尕姑娘光著屁股,光腳,一級一級地走完了安西鼓樓里邊登臨向上的木頭階梯,終於跋涉完了征程。
她和領著她的雪戎主人走進樓上那座安置報時大鼓的正廳,那里邊有一個正在等著他們的漢家官員,還有另外一些漢軍兵士一起佇立在當門的地方。
兩頭的兩個官先要稍微地做一些互相禮讓,吉尕掃過一眼靠後貼牆擺放著的一座茶幾和兩張高背椅子,一時不禁覺得那種中原傳承的式樣和做工都有一些近來少見到的熟悉感情。
等到了官們各自都往兩頭的椅子上邊坐定,侍奴吉尕所要待的地方,當然就是她的主人的一雙牛皮靴子著落之處靠外的連片青磚地面了。
吉尕摘下自己脖子上一路懸掛過來的牛皮捆扎的信件,端端正正地捧在手里,端正地跪立起身形。
雖然一邊的手腕還是在疼的,周圍的青腫有點像是和面發起來了一樣,舉高以後大家都能看得清楚。
前一天被人踩了的腳趾頭也疼,臉上身上的鞭傷也都清楚。
不過做奴才的挨受那麼幾下有的沒的,軟的硬的,可還不至於就連主人交代的事都做不成了。
等到她自己這一邊的主人做一個表示,吉尕就要先起身,再行走,繞過茶幾前邊的半個圓圈以後正面對准了那個漢人,再跪,再把手里平捧的信件遞交上去。
抵近趨前的時候這個直身正行,是要擺明雪戎一方自認強勢的姿態,即使做事的是一個奴才,她在代表主人做這件事的時候也一定要站起來走路。
等到了跟前的最後一跪就是禮儀,因為官員和奴隸一尊一賤的身份地位是安西社會的普遍共識,到了正式場合肯定也要有所體現。
走這一個正式場面的流程都是前一天給她說好的。
當下實際的操作起來,除了裸臀顛撲赤胸搖曳這些,她身子上系的那一套鐵打的箍環和鏈子勾連跌撞,前呼後擁,被她的一對貧瘠削弱,還都沾滿了斑駁汙垢的光腳,一步一步爭持,一步一步扭捏著拖動起來的陣仗,特別的隆重響亮,特別的招人拭目以待。
那東西重得她想要快著點也快不了。
吉尕想,那個能讓人把頭臉鑽進去的洞子,它到底還要走上多久才能見著呢。
最後終於能夠跪正在了漢人軍官腳底下的吉尕,平穩工整地把她手里捧著的東西慢慢舉高。
女人從底下仰起臉來對准了俯視的男人。
這是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
吉尕進到房中以後就已經悄悄觀察過四下的情勢,她知道因為雪戎這邊進城的只是一個領主的侍衛,所以出來接洽的官員職別也不會高,這樣才能夠互相對等。
當年的將軍手下領有千軍萬馬,那時能夠見著她的當然都是些最大的官了。
不過吉尕在她自己匍匐著往後退的時候留了點神,她注意到人家接過她送上去的那個牛皮夾子以後,轉手交給了邊上的兵士,而那個兵也就帶著東西離開了。
吉尕再擺布一次她的光臀連帶重鐵的儀仗,返回到自己的主人側邊,她剩下要做的事大概就是跪在底下安靜地等待著事情結束。
兩個主理這件事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在比她的頭頂高出一大截的地方有來有往地說了些閒話,雖然說是閒話,當然各自都存著試探摸底的心思。
後來有個兵給兩邊的男人各自端過來一碗熱水,那個意思大概是打過了那麼久的仗以後,菜肉什麼的招待都不用想了,就算想也供應不上,也沒有茶酒,大家喝水。
端水的兵繞著吉尕轉的時候,不知道怎麼還絆上了女人那副拖延在地下的連腕腳鐐,他趔趄一下把一碗水都潑在了雪戎軍官的羊皮袍子上。
在場的男人都是生死纏斗中鍛煉出來的好手,臨機的反應又快又准,被燙著的雪戎軍官剛剛竄起身形,就被好幾條撲將上來的漢子出力抓緊了臂膀。
大家一疊聲地說,扶出去看看傷著沒有?
也有人說,尋一個僻靜地方給人換件衣裳!
雖然雪戎那一方一邊掙扎一邊表示沒有什麼妨礙,但是漢人的一方更勝在人多,所以那一伙推推搡搡的男人轉眼之間就擁出房門,不知道跑去了什麼地方。
吉尕當時所處的地方正在混亂的中心,不過她很快就被推到了圈子外邊,等到她能夠再抬起頭來看向周圍的時候,發現房子里已經沒有留下多余的其他人了。
房子里還有一個多半是從一邊廂房里新出來的人。
她一開始覺得眼睛變濕了,看到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後來臉上也很濕。
吉尕以後每次回想起來,總覺得她那時要哭恐怕是很難避免,不過她一邊想著要哭,一邊還是能夠抽噎著說清楚了她想要說的事情。
她後來回想自己當時所做的唯一一個動作,好像就是用一只手捂住了脖子下的鈴鐺,不讓它在自己身體搖動的時候晃出聲來。
奶房肉里掛著的牌面當然也晃,而且還特別的礙事礙眼,不過按照那個東西那種又大又沉的態勢,她可是真的就算有心,也是沒有辦法再去管它。
吉尕後來跟那人說的是雪戎軍隊的糧食供應恐怕也有麻煩,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被找去侍應運輸駝隊里的馭手;她還說了青豹部的士兵們晚上待在營帳里咒罵其他部落的話已經很難聽了,所以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是在增加的。
只不過她所知道的這麼些事,都只是一個兼顧著皮肉營生的煉鐵女奴隸所能知道的事,當兵的整天吵吵嚷嚷也許表現了軍心不穩,但是也許只是那些男人尋常的自我夸耀和抱怨,而近一段被用作安撫後勤民夫的也可能另有其他女人。
總體來看這些片段的信息可以當做背景,並不能算作情報,沒有一個前敵指揮官會根據這樣的見聞做決定。
而且雪戎那邊事先肯定也有考慮,他們既然決定了把她派到城里來,顯然並不認為她所見到、聽到過的事情是值得擔心的大秘密。
可是不管怎麼說吧,她現在能夠幫得上他的就是這麼多了。
當然那天他也對她說了不少的話。
聽起來他比她的雪戎主人在信中指責抱怨的態度更加堅定。
他告訴她城里的確已經沒法堅持更久,抵抗軍民最終要歸順雪戎的事恐怕很難避免。
考慮到他們之外還有作為第三方勢力存在的回鶻軍隊,站在雪戎的立場看,在面對著外部壓力的時候收編更多的武裝力量也是個合理選擇。
勝於爭辯的現實就是,從善城到安西一帶已經有過不少投降的漢人武裝,他們現在都在協助雪戎作戰。
還有就是若等到了那個時候,她的問題自然也就不再是問題。
不過現在的吉尕並不是一個讀過幾本詩和書就從閨房里走出來嫁了個好人家的女孩子。
吉尕守過半年孤城,從過一年軍,她在前邊一年的時間里已經見識過了川流不息的幾千個男人。
雖然她現在止不住的眼淚和抽噎肯定是一種激烈情緒的宣泄和表達,但是她並不相信,至少並不會完全相信他的話。
因為其實她只是一個來自敵方的捎信的人,他也不會相信她。
吉尕想,他現在應該還是掌握有足夠的權力和威望,能夠讓軍隊聽他發號施令的。
他的確可以做出一個不再放她出城的決定,就此把她留在安西城里。
可是吉尕知道他肯定很不希望真的那樣做。
那會是一個給予城外對手的太強烈的信號,不管他是要拖,還是真的要降,他的戲都很難再接著往下演了。
所以吉尕是要回去的,什麼時候領著她來的那個雪戎人說一聲走,她就會平靜順從地站起身來跟著他走,走出安西返回雪戎軍營里去。
實際上那天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到了最後他是真的開口問了她的,他問,你要留下來嗎。
她回答說不。
後來那個被硬拖出去解決熱水潑了大腿問題的雪戎軍官終於嘟嘟囔囔著返回了文書交接現場。
和他一起出現的還有更多同樣消失掉了的漢人官兵們。
他們見到獨自留在房里的雪戎侍從女奴隸依然跪立在那些空置的椅子茶幾邊上,身形嚴謹,情緒穩定,看起來她在整個等待的過程當中,始終保持了安靜沉著的正確姿勢和態度。
再往下去兩邊草草道別,大家都沒有等得太久,等到了她的主人說出一個走字,吉尕應聲,及時,有條不紊地展開行動起身離場。
她帶動起鐵鐐鐵鈴牌匾等等一應的摧折羞辱重器,跟隨在雪戎使者身後走下鼓樓的時候,就好像冰泉冷澀變作了銀瓶咋破,鐵騎突出一樣。
有禁輒止,一令即行,她把前半場的奴婦角色扮演得練達流利。
吉尕先是循照著戴鐐女奴的日常上路行狀,琳琅壯闊地招搖過市到了一半的地方,突然登上一座路邊凌亂搭造的木頭台板,面對安西人民說完了她要說的話。
吉尕在去做這件事情之前是安排有鋪墊的。
她在領著她的雪戎軍官已經往前走過了台邊的時候拉了他的腰帶,她跟他說奴婢回身去上一道那個台子,給人看一看胸脯底下掛出來的墨字兒。
她說,剛才人家都說走動起來看不清呢。
說完這些她就掉頭往台子的階梯上邊走了。
有一伙奉了命要禮送來使出城的漢人官兵本來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她一掉頭跟人打上了照面,她低低的說了一聲妹子拜托各位哥哥。
等下那人要是搶過來上台,求哥哥們幫助妹子,能夠阻擋到他片刻就好。
他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她是誰,但是他們當然都知道她是一個正在遭受雪戎奴役欺凌的漢族女人。
她想,這樣的小忙他們會願意幫的。
其實吉尕的雪戎軍官主人一開始並沒有聽明白她到底是在說什麼。
他能聽懂漢話,可是需要反應時間,等到他反應過來已經有點晚了。
他想爬上台去阻止這件荒唐事,卻被圍住他的漢軍士兵推到了更遠的地方,那些人提醒他說一定要留心著注意自家安全,因為聚集起來的暴民人群總是會很危險。
後來他就待在那個安全的地方,眼睜睜看著他的侍從女奴穿過暴民人群重新走回到了他的身邊。
侍奴說,奴婢已經讓大家都看清楚了牌子。
她的神情沉著而且安靜,就好像是在報告主人說宴席已經備好了可以入座一樣。
現在她和他已經大眼瞪上了小眼,中間再沒有什麼妨礙手腳的不安全人事,於是他抬腳踢倒了她,跟上去再踢她的肚子。
不過仍然圍聚在旁邊的漢兵又一次把他拉開,這一次他們跟他說的是做人不要衝動,因為衝動乃是魔鬼。
當然魔鬼不好這事他自已也是知道的,他心里有數,不會在人家的地界里把事情做到太過難看。
他以後沒再動手。
一開始大家都只看著女人在地下抱住自己的肚子輾轉翻騰,後來才有人彎下腰去試著幫手攙扶。
剛才摔出去的時候她的人身和人身上串掛的木頭牌匾正好晃成了兩個方向,吃住了力氣的鐵鈎從創口里邊剜起來的那一下子,疼得人的腦袋像被雷劈了一樣發蒙。
疼得她兩腿沒夾住的地方熱乎乎的。
她在以後靠人幫扶著慢慢站立起腿腳,腿腳上那種涓涓的流泄下去的意思也是熱乎乎的。
女人知道自己剛才遭受那一下的時候,的確是沒有完全憋的住。
往她自己的身前身後掃過一眼,她就知道大概得有很不少的人,當時都見著了她的那個憋不住。
而且那麼些的人里邊,不知道還有多少就是被她自己爬上台子,招呼喊叫花費的那個力氣招惹來的。
吉尕想,她現在是不是應該再多花點力氣扮一個苦笑出來,笑話一下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她的確就是沒想再讓自己活著。
還有那些正在沿著胸脯底下流到肚子上去的肯定就是被扯寬扯亂了的鈎子眼里新流出來的血了。
女人的肚子上還有一片青紫色的淤傷。
她以後一直佝僂著身體,使用一種有點下蹲的姿勢慢慢走路。
時間並不算晚,走得慢一點也沒有關系,侍從奴女吉尕跟隨雪戎的信使軍官按照原路返回,出城的時候又坐過一回裝人的藤筐。
他們下到了牆外才只走出去十來個步子的路程,軍官回過身來,左右開弓,連著抽了女人七八個耳光,抽完接著再走。
軍官的心里肯定還憋著火氣,不打人不能消停。
當然這才只是開了個頭。
吉尕回到軍營沒過多久就見著了好幾個專門找來要問她話的人。
他們想要知道她在鼓樓的那間房子里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到底見著過什麼人,又說了些什麼樣的話。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她光是跪在地下心平氣和地數完八百只綿羊,就把那些時間全給過完了。
其實吉尕一開始就沒打算瞞人。
當然了,也沒人相信她跪在帶棱角的木頭底板上,被人一根一根的往手指甲縫里扎進尖針的時候,還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住。
所以當時那人能夠跟她說出來的那些,肯定也就是那人知道可以說給對家聽的那些。
那天幾個管問話的雪戎軍漢整個晚上都在干活,每回等到女人抽搐哽咽,聲嘶力竭地講過一遍她的故事,就要出力動手壓制她的身體,重新施用出下一套刑法。
用針扎滿了手指頭就要扎腳趾,扎完了四肢再扎身體,就是說要安排好一個先後的順序,扎奶頭扎陰門這些更疼更不好受的事放在靠後。
期間還有幾次是用涼水把人肚子灌到溜圓以後再上腳踩。
灌多了幾個回合木桶就要見底,又要再去踏玉河邊提水。
反正總要想法讓女人一遍一遍的疼死,嗆死過去,再慢慢的活泛回來,迷迷糊糊地講她的故事,一遍一遍全都要能對得上。
青豹部族的年輕女領主半夜過後來到他們刑拷逼供的地方看一看進展,到了那時大家也都覺得那個私相約會的完整過程已經都被梳理清楚,並沒有剩下什麼含混可疑的地方。
雪戎領主朝向女人那副鼻青臉腫,涕淚橫流的面目端詳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臉頰。
領主姑娘說,我答應你的事,我會記得做的。
這是個她知道會得到的結果。
她也相信她會做。
前一天吉尕跪在青豹部的年輕首領身前聽完了他們要她去做的事,謄寫完畢要送的信件。
後來頭領姑娘和她一起走出帳篷,沿著門外掛骨頭的木柱走了一段路。
其實她們是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姑娘。
跟隨在前邊的那一雙裝飾有銀釘和紋銀細鏈,輕快干淨的牛皮便鞋後邊,第二個年輕姑娘的那兩只粗疏汙濁的光腳板子一直都在一連串生鐵箍鏈的牽扯羈絆之中,踟躕巡梭,她亦步亦趨地在沙里踩出的趾掌印記涼薄拙朴,可羞可憐。
她把自己身為一個年輕女人的敗落,淪喪,和狼藉不堪的屈辱感表演得有聲有色。
每一個觀看到的人都知道她只能是心不甘和意難平的。
當然他們也都享受了那些觀看。
其實就是吉尕自己也得要時刻留神著觀察前後端倪。
什麼時候見到前邊的女主收窄了步子,那她就要卸掉一半自己腳腕子上攢足的筋勁,不一定要把整串鐵鐐的曲折地方全都拉扯開了。
收住了腿腳的年輕女主轉過臉來看她,於是她面對著主人跪到地下去。
當然她知道他們停在了什麼地方,只是她一開始沒有看到本來總是懸掛在木柱頂上的那一具人頭骨,已經被摘取下來放在了樁腳底下,她後來看到她的姑娘主人正在衝著她笑。
姑娘笑得有一點嬌俏。
姑娘領主說,使動牲口除了用鞭子棍子,也是要給好處的。
明天等你干完這件事情,回來。
老實乖巧,自己使用自己的光溜腿腳,叮叮當當的走動回來,我就埋了你爸。
你要是待在城里邊不回來了,我就用你爸爸的腦袋做尿壺。
你准知道我用的那個茶碗是個回鶻妹子的骨頭吧?
我還缺個晚上起夜用的壺。
姑娘笑。你是我已經搶到了手的東西,我肯定不能平白的送回去了。我就是特別的想給你家那條狗晃一晃肉骨頭,看他怎麼蹦躂。
雪戎的貴族戰士不論男女,總是在腰帶上系著短戎刀的,領主姑娘握住刀把的時候她身邊的侍衛已經端好了盛酒的碗。
她把手舉在碗口上邊,用刀輕劃了自己的手指,她在抿了一口酒的時候肯定也嘗到了自己的血。
以後她說,明天我只要能在這個地方再見著你女兒,我就叫人把你埋了。
她把剩下的血酒潑到了呲著牙的骷髏上面。
領主姑娘對吉尕說,你知道,我們雪戎歃血以後可是當真的。
她多半沒想到吉尕以後還能搞出那些奇怪的事,不過也許她想的其實只是另外一些不一樣的事。
不管怎麼說,雪戎人在吉尕送信回來以後的第二天埋掉了她父親剩下來的那些東西。
前邊大半個晚上都在挨打的吉尕被人架住左右臂膀,昏昏沉沉地跪在一邊看著人家往里填土,完了以後還讓她磕了幾個頭。
吉尕想,或者這也能算是得著了入土為安吧。
當時還有另外兩個漢族奴隸女人也被拉扯到現場看完了全程,她們都是和吉尕一起住在工役營里干活的熟人,早半年前被送進營里的時候好像還說起過誰是誰的老婆,所以應該也是被雪戎從他們攻占了的哪一座小城里抓來的官員家眷。
她們當然也跟吉尕一樣都被剝光了衣裙,鎖銬住手腳,每天晚上在營地里轉來轉去的陪人睡覺。
等到了埋骨頭的事情操辦完畢,現場管事的雪戎軍官告訴那兩個女人說,她們被釋放了,很快就會有人把她們領到安西的城牆邊沿,讓那上面放一個筐子下來把她們弄進城里去。
她們本來大概一直心驚膽戰地等待著會有什麼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現在被這樣的好運氣砸在頭上,一時幾乎就要暈厥過去。
她們進到了安西城里大概會有很多話要說,肯定也會提起雪戎的領主姑娘下令掩埋了善城起義領袖的遺骨的事。
也就是說雖然進城送信的過程有些曲折,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領主並沒有因此違背他們的事先約定。
目擊者的證言也許有助於消除關於雪戎的錯誤印象,雪戎之主言出必行,根本不會像那個在城里胡說八道的女人編造的那樣,一邊談判一邊就已經盤算著要毀約了。
其實雪戎以後的確遵守承諾,一直等完了三天的通牒期限。
在那三天里有人給吉尕塗敷了治傷的草藥,也有人管她吃喝,那三天里沒有一個兵來找她的麻煩。
也許他們真的打算等到那人出城來入伙的時候,是要把吉尕還回去的。
反正不管真還是不真,這是一件吉尕根本就不會去想的事。
吉尕想要的事情一件是尋死,一件是報仇,她根本不可能跟著那個男的,在殺了她爸爸的仇人軍中快快活活的過下去,不用說還有被人一路殺將過來,一路砍掉了的男人頭,女人頭,那些又該怎麼算法呢。
其實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投降,理性客觀中立地推想一下,恐怕也不是一定沒有可能性。
所以一遇到機會她就要想法堵住那些可能性。
如果只是別的人想,別的人逼他,那她這麼一攪合就算幫他,如果是他自己想呢,她還是要攪合。
打仗可能會死,也可能會是對家死,可是不打仗了對家一定不會死。
她就是要讓他把仗打下去,他要是死了就認天命,可他要是萬一不死呢。
對家就得死。
他就能算是給她報了仇。
她就是要人給她報仇。
她本來就沒再打算活著,可是她一直到死,也要留著這麼一個有人報仇的盼頭。
吉尕不知道自己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以後一直活著見到了那人沒有死。
安西以後當然也沒有投降。
三天以後雪戎軍隊在安西城門對面,弩箭射不著可是眼睛能見著的地方搭了一個木頭架子,把吉尕捆在上面割掉了她的舌頭,這當然就是為了懲罰她無端編造了那些謊言。
以後有人提起認識字的漢人不光能用嘴說事,還能用筆把事寫出來,於是再有一個吩咐說,那就連手指頭一起全都砍了。
不過三天以後雪戎也沒有攻城。
又過了兩天所發生的大逆轉,卻是有圍城的部族自行拔營撤軍,又和前去阻攔他們的別部軍隊打了起來,他們會盟推選出來的王也死在了混戰之中。
雪戎從來不是一個容易駕馭的族群。
長期征戰的巨大壓力在政治平衡被打破以後釋放了出來,全面的進攻變成了大潰散,所有的家族各行其是,現在他們需要防范的對手似乎已經不再是漢人軍隊,而是自己族群中的所有其他人。
另一個消息是原本坐山觀虎的回鶻軍隊也已經決定要有所動作,據說回鶻的精銳騎兵正在朝向安西兼程前進。
雪戎的青豹部落離開安西城下,他們在踏玉河沿與不同的敵人發生過幾次或大或小的戰斗,最終只有不到一半的部落成員跟隨領主返回了南方高原,青豹部也損失了所有的工匠奴隸。
因為管理這些奴隸的工役營行動速度緩慢,他們走散以後被遇到的其他雪戎部落收編進了自己的隊伍。
在西部,制革或者冶鐵的技術能力本來就是重要的資源,並不缺少需求,吉尕和她的丈夫們將在新的主人伇使下繼續他們煉鐵奴隸的生活。
吉尕在痛苦和煎熬中度過了那一段局勢混亂的時間,但是她的遭受重創的身體最終還是逐漸地恢復了過來。
當然她再也不能說話,也不能用手指握筆寫字了。
雖然他們上路的時候已經不再有牛車代步,吉尕的那兩個更年輕的兄弟丈夫輪流地背負著她跋山涉水,在那種極端的境遇下一妻多夫的營生方式似乎表現出了一些可取的方面。
吉尕是在半路上發現自己已經懷孕的,她以後在雪山環抱的游牧營地產下了一個女嬰。
(2)
在連綿的雪山峰頂以下游牧的人們沒有誰記得以往的哪一年中,曾經在那麼早的時候就下起了封山的大雪。
那年的秋天還沒有過完,她所率領的青豹部族離開地勢更高的夏季牧場,在前往預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連續幾天的風雪,積雪的山脊變成了他們的牛羊沒有辦法越過的障礙。
在部族臨時安扎著營帳的整面山半坡上散布開星點的篝火,在篝火群落外邊的地和天之間看不見群山。
能夠看見的只是仍然在紛揚飄飛的無窮無盡的雪。
我們在人生的漫游中遭遇到問題的時候可以嘗試殺死那些制造問題的人,但是我們不能殺死天和地。
一個足夠強大的敵人從來就不是一個如何抗爭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取悅的問題,如果上天看上去顯出了憤怒的樣子,他似乎產生出了殺死我們的意願,那麼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嘗試著殺死一些自己。
殺到他的憤怒消解為止。
歸根到底,天若有情,神既然已經在過去那麼長久的時間中容忍了我們,也許他還沒有決定要完全地顛覆這場玩弄我們的游戲。
他們在開頭的幾天中殺死了一些部落中的奴隸女人當做祭獻的禮物。
按照傳統她們是被脫光衣服以後捆在豎立的木柱下凍死的。
他們也在那些柱子前邊烤熟了一些獻給天的羊。
不過這些方法沒有發生什麼作用。
雪戎部落都是由一些相對獨立的家族聯合組成,她所在的家族長期占據著部中的主導地位,但是近幾年來部族之間的矛盾正在增加,有時還會發展到十分激烈的地步,實際上已經有一些決定要獨立行動的家庭支系陸續地離開了部落。
雪戎的部落集群開始趨向瓦解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喪失了踏玉河流域的畜牧資源,他們不能在群山中養活更多的人口。
在她的青豹部落中一直有人主張返回到安西平原上去,雖然那意味著接受漢人政權的統治,向漢人繳納高昂的牛馬稅賦,但是如果所謂的自由就是在高原上徘徊著面對沒有盡頭的飢餓和寒冷,還有為了搶奪一切生存必須品而隨時發生的血腥戰斗,人們在決心把自己變成一個自由的死人的時候,他們的勇氣值得懷疑。
青豹部落直到現在仍然堅持著據守高原的生活方式,但是對於任何族群,每當他們的生存前景遭遇重大危機的時候,現任領袖的權威就會受到質疑和挑戰。
在青豹部落遭遇大雪圍困後的第四天,部中有家族提出他們願意獻出最好看的年輕女人,用以禱祝上天以求風雪平息。
他們將要奉獻的實際上是家族中的司祭女人,她平常所負擔的責任就是供奉鬼神為家族祈福避禍。
女奴和羊沒有能夠產生效力的現實,似乎提示了交易的對方希望索取到的價格更高。
雪戎的男人是守衛和征服的戰士,他們的生命總是被投入在可以殺死更多鄰居和陌生人的地方,而雪戎的女人是溝通神鬼的路徑,她們的生命價值在天地中通用,可以用來向天命開價,購買到原諒、寬待和善意的應許。
部族中聚集起來的人們在那天早上注視著自願獻身的女人從營地出發,女人在前往祭天地點的時候除去了全身的衣飾,她在漫卷的風雪中赤身赤足地行走的樣子使人們覺得女人的身體的確是一件高價的禮物,她們在人群和人群,或者天地和人群之間經常被用作交易的貨幣肯定不是沒有道理的事。
獻出女人的家族按照傳統提出了交換條件。
如果在女人被獻祭之後的第二天可以見到太陽,只要大雪停止,天空中露出了一道可以被看見的藍天,他們的家族就應該得到領導青豹部落的權力。
實際上自願犧牲的女人已經指定了她的妹妹接替自己的司祭責任,如果她的犧牲使天命逆轉,青豹部落就要迎來一個新的女領主了。
當然這就是一次針對原有權力結構發起的挑戰,這個挑戰得到了各個家族的支持。
因為現任領導者帶領部落遭到了這樣一種可能全體覆沒的危機局面,她是否還能得到天神的護佑也就成為了問題,人們期待著經過實踐檢驗找到新的能夠溝通天地的人。
被獻給天的女人都會接受到非常痛苦的死。
很明顯,把自己安靜地掛到家里的房梁上並不能讓問題得到解決,我們必須找到住有官家的大房子門口去把鼓敲得很響才能讓人知道我們遭遇了不幸,如果擁有足夠的勇氣,把一瓢油澆在自己頭上點起火來可能還會更加有效。
青豹部落已經在沿著山坡向上,盡可能地接近他們試圖要翻越的山脊地方確定了祭天的位置,他們也在那里豎起了象征著連接天地的木雕立柱。
用作犧牲的女人將被捆綁在那根柱子上度過整個白天,因為女人在那一整天中都是全身赤裸的,為了避免她在忍受到足夠的痛苦以前就被凍死,獻祭的過程中在她的身前和身後都點有篝火。
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午夜,並且期盼著事情能夠朝向自己想要的方面轉變。
但是如果那種轉變一直沒有發生,她的族人會在午夜的時候設法將她殺死。
部族中的人群大多都沒有離開宿營地,他們在許多帳篷的門口眺望朝向著高遠的山脊陡峭地延升而上的漫漫風雪路途。
風雪中的山嶺迷茫縹緲,坡壁隱現不定,他們並不能看清楚那條道路遠處的樁柱和人影,他們只是可以看到在遠方的高地上一直燃燒的篝火,它們在入夜以後顯得更加地明亮奪目了。
後來有一團人體形狀的火焰從篝火之間的黑暗中升騰了起來。
營地中的人群沉默地注視著那個燃燒的身體在黑暗的高處旋轉並且顛撲躍動,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不在祭柱底下,而是被凌空地懸掛到了接近柱子頂端的地方,她的肢體應該也不是被捆縛在一起了,實際上它們正在虛空中混亂地扭絞和揮舞。
她的身體兩側還有另外兩幅形狀更加舒展,更輕薄一些的帷幔樣子的事物也在撲閃著揮舞,那使女人很像是一只從火中掙扎著拍打羽翼起飛的鳥。
在午夜最終殺死獻祭女人的方法是沿著她的脊椎骨頭割開裂口,將那上面覆蓋著的皮膚和背部肌肉朝向兩側剝離翻卷開去。
她的族人會將浸泡過牛羊油脂的柴草通過背部暴露出來的肋骨縫隙中填塞進她的肚子,那些和她的內髒擁堵在一起的油和草被點著以後將會燃燒很長一段時間。
女人以後是被鐵鈎穿繞過體內的腰椎,牽拉到接近祭柱頂端的位置上去的,她的整面燃燒的赤背反弓向上,煙火輕揚,但是她的頭臉和手腳凌亂垂墜,那也使她沒有很快地被燃燒自己而蒸騰出的煙霧所窒息。
飄搖在她體側的皮肉幅面撲閃如同翅膀。
被獻祭給天神的女人通常都會像在山火中被點著了羽毛的飛鳥一樣,帶著火焰在空中盤旋掙扎著度過她的最後那些時間。
火焰漸漸地熄滅以後就只剩下了黑暗的天空,還有天空中繼續無窮無盡地飄落下來的雪。
她和營地里沉默的人群在黑暗中繼續等待了一陣。
那天晚上雪沒有停。
雪在第二天的確變得稀疏和零星了,但是沒有人見到過哪怕一絲縫隙的藍天。
司祭的女人們擔負著連接天地,祝告鬼神的責任,她們對於天氣是有經驗也有判斷的,那個女人肯定知道在這樣的季節里持續多天的大雪很少見到,總會在三到四天中停止。
她知道那個女人把自己當做了一個賭注,不過既然是賭就沒有一定的贏。
這一個回合的結果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家族沒有贏。
幾乎就像是一種神只們蓄意地要表現出的嘲諷態度,在女人死後的第三天凌晨天空出現了晶瑩的星星。
從那個早晨以後的很多天里他們一直都能夠看到澄澈碧藍的天空。
碧藍的天空底下是群山之上覆蓋著的深廣的冰雪。
他們的畜群不能夠穿越那樣厚的冰雪,實際上部落中的牛和羊正在因為寒冷和飢餓大量地死去。
他們試著清除積雪,超越過祭祀地點朝向山脊攀登了一段路程。
大家都知道他們幾乎不可能在牲畜死光之前到達越冬地了,他們只是要在最終的結局到來之前,把應該要做的事情繼續做下去而已。
天神的下一次憤怒完全摧毀了他們的最後努力。
從山嶺高處發起的雪崩橫掃了他們行進的隊列,冰雪的滾滾洪流裹挾著部落中剩余人口的大半和牲畜一起衝下山谷,更多後續崩塌的積雪堆成了高聳的冰雪峭壁。
那天她因為家族畜群中有母羊產崽的事留在營地里,正好能夠躲過了這場災難。
但是對於所有能夠活了下來的人,他們仍然生存的現實本身就是一場災難。
在重重冰雪的圍困中他們的死和青豹部落的終結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現在只有奇跡才能夠拯救他們了。
她在下一天的早晨出發祭獻自己去祈望所有可能的奇跡。
無論她是不是自願地這樣做,絕望的所有人都會要求將事情這樣地做下去。
所有的政治領袖在他的王朝崩潰的時候都會被祭獻,無論因果的邏輯如何存在,失敗永遠是原罪,一直以來追隨你的人民,士兵和貴族官僚們,他們需要的是交配和繁殖的機會,更多的牛和羊,更多頤指氣使,縱橫捭闔的權力游戲。
他們不會想要一個即便是光榮的,悲壯的死。
他們一直以來選擇容忍和服從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好人,而是因為你是一個有利可圖的人。
當然在面臨著舊日的好世界完全崩潰的時候,他們也需要找到一個自己之外的人選用以承擔所有被推卸的責任。
她在那時能夠與要她去死的族人們達成的最好條件,只是接替她的部落領袖仍然由她的家族成員擔任。
不過依照當時的局面看這樣的權力已經毫無意義。
她在那根木柱底下等待著太陽在晴空中走完預定路程的時候回想了一些過去經歷的片段。
片段是隨意的,破碎和零星的,她只是覺得赤裸的胸脯和肩背都很冷,在雪地上寂靜燃燒著的火焰並不能使一個完全赤裸的身體得到足夠的溫暖,實際上她踩踏在雪上的赤腳沒有多久就失掉了知覺。
她後來意識到正在自己眼前出現的事情有些可能並不是記憶。
她想她可能已經有些神智恍惚了。
她看到過一些夜空和星星。
她沒有穿著衣裙這一點是真的,但是她在手腳和脖頸上都戴有鎖鏈並不是當時的現實。
她看到了一些朦朧的和間斷的,在河中趟水還有挨打的事。
她有一個很強烈的意識,她那時候置身的地方是在踏玉河邊的原野上,她覺得她在那個地方繼續活了下去,並沒有很快地死。
因為近期以來許多人都在談論他們本來應該在更早些時候選擇進入安西平原接受漢人統治,所以這些夢境一樣的映像也許是她在精神非常疲倦以後產生的幻覺。
她的確詢問了自己,如果事先知道整個部族最終都將陷入絕境,他們是否會選擇另外一種方式存活下去。
回答應該是會。
幾乎一定是會。
於是下一個問題變成了關於她自己的個人問題。
如果可以選擇,她是願意死,還是願意接受一種像安西尋常可以見到的采玉奴隸那樣繼續下去的生活。
采玉女人們的生活情形在那時已經是大家都知道的,實際上除了關於自由和奴役,尊嚴和屈辱之外,那樣的生活應該還蘊含有一些其它的意義,她在想象這個問題的時候感受到了在意識之外的女性身體的含混反應。
也許還是死吧。
她想。
但是接下去的死會是一個在疼痛中掙扎很久的死。
如果死總是像一場安靜的睡眠一樣覆蓋我們就好了,但是它也可以不是。
如果肩背上的皮肉會被分割撕裂,如果悠游的火焰會在那個深及腹腔的傷口里延燒後半個夜晚的話,我們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阻止那個時辰繼續迫近?
如果那是一次為了族群的獻身。
也許她會接受。
每一個為了生存返回安西草原的族群的牛羊和篷帳後面都遮蔽有他們曾經奉獻出的女人們遭受奴役的影子。
如果她長期以來的判斷和決定最終造成了族群的災難,如果她在所有人的支持,信任和擁戴之中得到了許多的權力,榮耀和現實利益以後,最終需要使用自己挽救她的人民,無論是按照尊從天理、賡續地氣,還是按照秉持人性的角度,她的答案似乎只能是唯一的。
實際上一個更加隱藏而且陰暗的心理依據在於,如果我們因為一種膽怯的個人理由做出了令人羞愧的決定,我們總是可以為它披上大義的裝飾哄騙我們自己。
如果一個女人在過分疼痛的死亡和前去接受異族的奴役之間選擇了後者,她同時拯救了族群的事實可以使她更像一個傳奇。
她想她的確針對自已的那個問題給出了確定的答案。
雪面上的寒風依然刺骨,她想她可能已經等到了接近半夜的時候,因為現在整個黑暗的晴空中有許多蜂擁的星星了。
她聽到有誰在什麼地方又問了一次。
她說是的,她會接受。
而後就是下一次雪崩開始醞釀的摧折和分裂的聲音。
她清醒了過來,看到腳下很遠的地方,在很多星星的光芒能夠微微反照的山坡盡頭正在升騰起來寬廣的冰雪迷霧。
他們以後在巔峰側邊朝向山腳延伸而去的巨大斜坡上看到了暴露出來的岩石和土。
許多天中一直堆積在那里的冰雪因為過分的負重,在那天午夜以前破碎而後潰散,一直向下衝進了大山深處的花川谷底。
他們一直在努力地嘗試著翻越山嶺進入高原,而現在他們得到了一條通向安西平地的寬廣的道路。
青豹族群殘余的部眾和牲畜在那年秋天通過花川溪的隘口進入了踏玉河沿。
她自己提出了她會是一個被交給花川堡壘的奴隸人選,雖然很多人反對,但是她一直堅持。
她所招引出來的大鬼已經表現出了非常明確的意願,以及非常強大的力量,她只能遵循他所指引的方向。
即使那是一個全然不同的方向。
(3)
每個月份到了十五的這一天里,月亮總是在太陽落下去的同一個時候升起來的。
滿月剛升起來的樣子其實就已經很大很圓了,只是在晴朗傍晚的閃爍天光中不太招人在意。
從一開始就在意看著東邊的女人,一直等到滿天上紅紅火火的晚雲全都收成了昏沉的暮色,這才平平淡淡的說了一聲:月亮真圓啊。
她說,殺我的時候就該到了吧。
也許她只是在心里那麼的想了,其實並沒有真正說出聲來。
每月到了要祭玉的這天大家都會有些放不下心情的惴惴感,她要是想起來在心里叨咕一些平白的念頭,就好像是要給那些正在滑掠過她的眼睛和睫毛跟前,柔繞在手指和腳趾頭的縫隙中間,慫恿著奶房還有腰身,正在從蒼天底下河水浪濤上默然流走的時間表面打出一個印記,她離開被人釘穿在台板上的門框中間,一刀一刀慢慢割開的那件要人命的事,就是這樣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的,越來越挨得近了。
一個大好地活著的女人再是怎麼樣的心如止水,吐氣如蘭,她想到自己那個時候的那種樣子也要有些意亂情迷的感覺。
要是這樣斷續地跟自己說著點話,就好像能把越是思忖越是害怕的涌動心情,給打斷轉折個一下兩下。
等到了距離儀典啟動還剩大概一個時辰,各個方面的准備事務就要開始著手安排。
女人回想起來這一天中的時間過得不算太慢,不過也不是轉一轉眼睛就到了天黑那種樣子。
當時點算一個月的采撿數字確定了她就是當晚要被祭掉的女人,她就被人領到河邊的木台底下,把她特別緊密細致地拴鎖在了支撐台板的一根樁柱前邊。
除了平常的那些手腳鐐鏈以外再加背銬,再系腰環,兩只手反背在身後又和腰環鉸連在了一起,她的上半個身體差不多就被收束成了像身後倚靠的那支木頭柱子的模樣,再也不用多生出一點移形換位或者抓耳撓腮的念想。
那時候背靠著柱腳落地倚坐的女人往前直挺出去的一對腳踝上面,也跟她的手腕一樣另外再加了短銬,把她那兩只腳的活動范圍從原有腳鐐兩尺多長的寬幅,限定到了三寸的距離以內。
要是碰上非得站起來多走幾步,她就得在那個小圓圈套里邊緊趕慢趕,忙亂跌衝著安排自己的兩只光腳片子。
她每一次提出來要解手的時候,都得由兩個看守的男人從兩邊架住她的臂膀,半扶半拖著把她運送到需要多走出幾步的僻靜河邊去,再把她給運送回來。
到了最後還要把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捆扎成一個柴火堆垛,其實是因為人到了必死的時候,她們的想法可能就跟常人大不一樣了。
啼哭叫罵,或者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語這些都還算了,一個沒管住就可能用腦袋去撞柱子。
更加麻煩的是她可能隨便摟抱住一個什麼人下嘴死咬,她那時候可能就是想把人惹火了一刀殺了她就算。
她知道自己准定就會遭遇到的死是天底下最疼的活剮,她已經什麼都不會在乎。
最早的幾年里場中的管事被人硬是咬掉了耳朵的事是真的發生過的,從那以後事情就變成了現在這種樣子。
其實除了這些特別嚴正的鎖銬方法,玉場對於她們這些還剩下最後一天活命的女人並不算是苛刻。
場里會派出兩個管事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地下擱一大塊烤香的上好羊肉,她什麼時候說一聲想吃,麻利地動手切一小條填進她的嘴里。
再備一大碗小米熬粥防她噎著。
女人一天的吃喝都是人一口一口喂進去的,其他時候大家也都規規矩矩,沒人特別想去找她的麻煩。
到了這時大家想一想過了今晚的門檻人家就要上天去當小仙女了,上天以後的那種事凡人就不太能夠思捋得清楚。
所以早幾年里有過什麼是非反正都算已經過去,最好不要再提,大家都不容易,總之現下妹子想吃什麼,招呼一聲就是。
當然了,其實真到了這一天他們的妹子多半是吃不下什麼東西。
反正不管那些光陰,時辰,少傾,轉瞬,各自流走得是緊是慢,不管她覺著自已的肚子是飢是飽,最後的這一天總是要等完的,那些延宕的焦灼,迫近的不舍,誰真的等完了一遍誰自己知道。
一般的情形等到了初升的月亮略為地高過一點遠處的樹梢,那時候更多朝向她所待著的木台這邊走過來的人,就是要來安排她動身前往下邊一站的路程了。
後來圍聚到了她身邊的那些人除了帶著繩索,鐵錘和釘子,也會給她帶來一副銀箔做成的假面。
按照她所服役的這個官辦玉場的傳統,獻祭出去的女人在她走完最後那一段路程的時候,都會被要求一直戴上白銀鏤刻出的假面。
關於這種比較別致的設計安排,最常見的解釋就是可以讓神相信,他所得到的女人真的就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可以想像銀器表面經由能工巧匠刻劃出來的女人五官眉目,看上去的確秀麗端莊,總是顯出安閒恬靜,榮辱不驚的樣子,肯定不是一副歷經過多年風霜的尋常奴隸臉面能夠相比。
實際上因為幾座規模比較大的官方工場已經逐漸地把祭玉典禮操辦成了一項兼具游覽性質的公眾活動,大家總是存有要讓這事增加觀賞性的期望。
所以與其說是為了讓神相信他得到了一個美女,不如說是為了讓觀眾相信他們親眼見著被活生生地切成了碎片的裸體女人是一個美女。
另有一些猜測性的說法認為,采玉工場並不想讓公眾能夠辨認那些被獻女人的身份。
場方的確希望會有更多的客人前來觀禮或者就是娛樂,實際上他們一直在安西城里標價出賣參加祭玉典禮的邀請帖子,他們肯定不希望哪個有錢的部落頭領到了最後發現被捆在方木台子上的姑娘是他們家的遠房外甥女。
安西婦女奴隸的來源復雜多樣,真碰上這種事的機會恐怕也不是絕無僅有。
甚至還有傳說提到安西官府有時候會給場里秘密地送來指定要在活祭中使用的女人,那些女人可能在進場以前就被戴上了面罩,她們究竟是些誰就更沒有外人能夠知道了。
等到了那面銀子打造的器物握持在幾個健壯男人的手中,處心積慮地往她的門面上鋪蓋過來的時候,她大概多少還有一點時間能夠把那東西再多看過幾眼。
她所能看到的銀臉上的眼睛,是按照柳葉形狀刻劃出的開口,戴上它的人能夠一直看到外邊的世界,它的鼻梁形狀挺直高聳,在它下半部分對應人嘴的地方凸印出了好看的唇形,唇間也留有窄縫。
她以前見到過他們使用這個地方給人喂進一點鹽水和米湯的樣子。
女人現在看到銀臉的兩側各自往後周轉過來的弧彎,她需要戴上的這張銀臉是一個足夠包容的半圓,可以一直覆蓋到人的頭面兩側,挨近到耳朵輪廓的地方,當然她也就看到了銀罩子里邊對准她的兩邊臉頰安插著的兩支帶有倒鈎的尖刺。
有人拍了拍她的臉頰,說,忍著點吧妹子,扎進去以後就好了。
怎麼可能會好。
從這時候開始往下一直到半夜,她都再也沒法得到哪怕一星半點的好。
其實那也是她這一輩子里邊最後一回被一個男人摸在她的肉臉蛋上,或者是,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會有肉做的臉了。
每回要給女人的臉上安裝銀子面罩的時候,都是側著先裝一邊,按緊按到里邊的鈎子捅掛結實了以後,搬弄著那個東西轉向另外一邊,就像是關鎖上門戶一樣,把她的口鼻眉眼全都關鎖進去。
當然那個時候要有特別多的男人一齊幫手,有的使用胳膊肘彎夾住她的脖子,有的死拽她的頭發,她被憋悶在里邊半點也不能動彈,光是活生生地感受著有一支尖刺扎穿臉頰,突然從嘴巴里邊滋生出來的咸的熱的味道。
她都能用舌頭舔出它的火辣辣的倒鈎。
整一張銀子的臉面旋轉過來,貼緊了她的口鼻眉眼,另外一支鈎刺掛住了她的另外一側的巴掌肉。
需要借用來支承住上半副銀臉的著力地方是在女人兩邊的耳朵軟骨上,先用小刀捅開一個洞眼,再把銀臉殼上半的邊沿一帶裝有的系鏈小鈎掛進那個洞眼。
掛完以後念一句阿彌陀佛。
妹子不要怪罪,這些苦孽都是依照天意該要我們造的。
背倚著船首西行航向的王子看到了他的河灣的逆反的遠方。
微紅的滿月已經少略地高過了遠方叢林的迷茫輪廓。
月輪前有時滑行過三五小群的鷗鳥和白鶴的影子。
他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安靜地跪坐在船尾的赤身的少女已經將陶土的塤器捧持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視线跟隨著手中陶塤的抬升,掃掠過了她身前存在的所有人形和事件,他不知道她注意的會是些什麼,但是他想,她應該並沒有將注意給予他們,因為她正在吹出的聲音逾越了他們。
塤的聲音是一種留意到了所有進近的悲苦,但是不會為他們停留的遠事。
所有的樂聲都是不會停留的遠事。
悲苦的人們在諦聽的時候想到啜泣,在樂聲停止的時候繼續生活了下去。
跪坐在河流中飄搖著的船尾上,赤露著胸乳和腰的少女吹出的塤聲有時蜿蜒,有時候屏息停止。
她令我們的啜泣和人生時斷時續。
王子後來注意到水面以下有些事物正在追隨他們的船。
它們的動作在水面上激起了一些延伸向前的箭頭形狀的波浪。
不過更加清楚明確的事件是飛鳥正在聚集起來。
他過去很少見到體型更大的總是涉水的鶴飛行在那樣高遠的地方,而且追隨著人行的方向,王子以後知道,它們是在追隨著塤聲發起的方向。
他也注意到了正在從船舷側邊滑掠過去的,在水面以下微微地閃爍著的熒光。
他們繼續劃過了更多那樣的淡銀色的光暈。
在監祭的武官,岫兒和女奴姑娘們,還有王子所乘坐的白羊皮船抵達玉場河灘的時候,河灘上已經顯現出了十分歡樂的盛典景象。
為了接待前來觀禮的客人,河邊的鋪沙地坪上擺放了很多靠椅,燃點有可以燒烤肉類的篝火,還有很多肉類和酒壇。
在這些設置和吃食中間有很多服飾講究,看上去比較富足有閒的男人,還有很多沒穿著衣服的年輕女人。
畢竟踩玉工場在裸女供應方面具有著顯而易見的優勢地位,只要對那些走河女人們許諾說凡是被一個男人睡過,就可以按照撿到一顆籽玉的成績計賬,姑娘們當然就會在河灘上轉來轉去,趨之若鶩地勾引男人了。
場方為了安置這些勾引的結果,也在稍遠的地方支起了一些臨時帳篷。
當然這一切都不會是免費的。
場中也有另外一些赤身的女孩守在幾張擺設開的攤位旁邊,努力地向駐足觀看的客人推銷沒有經過中間商轉手,因而便宜到令人發指的原生籽玉。
為了讓玉石看上去顯得潤澤和光亮,在那些貨攤上方豎立著又紅又大的照明燈籠。
王子從這些熙攘的人形和事件之中轉移開他的注視,他在望向河面以後,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那里的黑暗對比。
他等到了一座木架平台的輪廓從黑暗中逐漸地浮現出來的樣子。
實際上那里一直都是有月光淺淡輕薄地渲染著的,他看到了在台面的兩支木柱中間伸張開泛白的四條肢體和壁立的軀干,寂靜地在月亮底下展覽著自己赤身和銀面的祭用女人。
還在客人和他們的白船陸續地到達河灘以前,祭玉的女人就已經在很多別人的扶持和操作底下安置好了自己被展覽的樣子。
他們在那里使用一些特別的工具和方法,清洗了深入女人身體的內部髒器,拆解掉需要拆解的鎖具,並且釘穿了需要釘穿的地方。
女人的手腕和腳踝都是被使用鐵釘貫穿過骨頭的縫隙,安置到了兩支立柱上下的合適地方。
她可以憑借著堅強的骨頭和鐵維持在那個形狀上度過很多時辰。
但是她的心髒肯定沒有那麼堅強。
玉場通常都會選擇在稍早一些的時候,在她們的心髒趨向衰竭以前開始進入祭玉活動的中心環節。
來客們在那時大致已經喝過了第一二巡的酒,他們正在變得情緒興奮起來。
王子在以後繼續進展下去的時間里看到了女孩們逐漸地割裂被祭女人的完整過程。
當然他已經猜到了,實際動手運作的會是岫兒和她的奴隸女孩同伴。
安西管理機構的官員們早已沒有興趣親自參與這些又髒又累的體力活計了。
或者換一個角度考慮,一個赤裸的女人被另一些赤裸的女人使用利器割裂和殺死才是付費的客人們更願意看到的事。
雖然在前邊幾天里岫兒一直沒有告訴過他,女孩自己就是那個將在祭玉典禮上使用利器的赤裸女人,但是在他們逛完了一天的大街,女孩跪在男人的腳底下為他捶打按捏腿腳關節的時候,或者是女孩為他侍浴擦身,她在他身後搓揉著他的肩膀和背脊的時候,伴隨著那些在她的手腳之間輕微碰撞著的銅鏈聲音,岫兒是跟他絮叨著描述過祭玉典禮的既定方法和各種執行細節的。
他現在見到的實際進程和岫兒所說大致也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他已經知道殺死被祭女人的方法是從她們的全身各處割下肉塊,為了盡可能地延長殺死女人的時間,每一次切除的部分應該足夠量地少,刀尖也不能穿刺到更深。
所以岫兒在安西城外登船的時候往自已的乳頭底下懸掛的出祭銅牌,實際上就是一件規范用刀面積和深淺的量尺。
如果是定睛去看,牌面上鑄印的祭字中間還開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孔,具體使用的時候便是拿那一副牌面壓覆在女人的肌膚之上,再用刀尖插入孔中旋過一個圓圈,自然就會有一小卷軟肉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按照這樣循序漸進下去,基本就消除了因為人力人心的參差不一造成的犯錯機會。
王子只是沒有想到他的俏麗恭順的岫兒,使用起刀具來這麼樣的利落爽快。
女孩一手扶規,一手斡旋,刀起肉落,就好像是開著豬肉鋪子的生鮮西施一般。
從一側乳房的上緣起手開始,依次地綻放了出來的新鮮血口排布過赤胸,盤繞去裸背,又重新地回轉到了女人另外一側的乳房下底。
刀鋒在切割的時候是快捷的,銳利的,不過它也會經常地有意留出收束和停頓的觀看時間。
用刀的女孩會把她手中拿捏住的一小團棕色的瘤肉高舉起來展示給全場。
她在切下她的另一個乳頭的時候又把手舉高了一次。
實際上她在順序地切割到了女人的下半部分身體的時候,同樣簡潔明快地旋下了女人的陰蒂。
也許她只是在割裂那個女人的大小陰唇的時候沒有使用銅制規矩,女孩憑借著赤手的試探,摸索,捕捉和剝離,最終把那些花玉一樣的細軟瓣朵足夠完滿地摘取到了自己的手里。
王子已經知道在用刀的女孩之外會有另一個捧托著一具陶制缽盂的女孩。
她平靜周到地使用容器收納了那些滾落的卷肉。
她們在將那個女人的肌體完整細密,但是足夠淺薄地剜旋過一遍,使她變成了一攤紅白狼藉的肉鋪以後停止了下來。
帶塤的第三個女孩走上前去給女人喂了水。
直到那時王子的軍官朋友才第一次出面履行他的監祭責任,他本來一直顯得有些無所事事的樣子,坐在木台下邊的一張椅子上,他現在提著一盞燈籠登上台面,試探了祭用女人的脈搏,並且沉著地宣布她還活著。
實際上從那個女人一開始的厲聲哀號,以及後來漸漸地轉變成的柔婉呻吟和深長的喘息之中,觀禮的客人們確實知道她仍然活著。
她在第一遍活剮完畢以後似乎還抽動了一到兩次她的小腿,好像是在嘗試著要把自己調整到一種也許不那麼艱苦的狀態。
當然釘穿過她的赤足的釘子明顯地足夠牢固,她的努力沒有什麼效果。
除了盛肉的缽盂以外,司祭的奴隸女孩們在祭用女人分張的腿腳旁邊擺開了更多的禮神用器。
她們有一個更大的瓦甕,有貯存西海之鹽的銀罐。
根據岫兒先前的講述,產出在西海的砂鹽是祭玉典禮中非常重要的事物,需要安西官府派員專程前往踏玉河盡頭的浩瀚西海尋訪收取。
這種特質的海鹽平常需要妥善地保管和滋養,並且在祭日時候向前來領取的所有采玉工場發放。
被中原的大周稱作西海的咸水大湖實際上是在安西往東,踏玉河水流淌過一千里路途最終匯入的終結地方。
現在司祭女孩們所要執行的下一項工作,便是使用赤手捧出晶瑩的砂鹽顆粒,逐漸地塗抹到那個女人全身爛漫地綻放了開來的赤肉中去,女孩們的節奏鄭重緩慢,她們每一次都使尖銳的晶粒充分地研磨了她的暴露的鮮活血肉和生筋,從而將她浸沒在強烈的刺激中醃漬了她。
那些鮮肉表面慘烈地奔涌起來的扭曲和崩潰感,如同沸水撒潑下的蟲蟻群落。
王子現在和所有在場觀禮的賓客一起,觀看到了在被醃漬的錐心刺骨中逐漸地生長出了晦暗瑩光的女人。
他們其中的有些人也許還聽到了天空中逐漸變得繁密起來,巡回而不肯離散的鶴鳥的鳴叫。
西海之鹽是能夠蟄伏並且能夠滋生和蝶變的鹽。
它在潛入生靈的血肉營養之後,便會足夠迅速地繁衍表達出自己,並且在那時散發出淡漠寂靜的光輝。
有些說法認為那是咸水灘塗中的砂和鹽中存續有能夠發光的細微生命。
當然它更可能只是天地的意志無憑無由,任性地要賦予安西的獨特福祉。
現在台上只有帶塤的女孩是背對著祭玉之門的,她獨自跪坐在那個正在逐漸地隱現出寂靜光輝的破碎的女人軀體往前的台板上,她點染著西海之鹽供養了承肉的缽盂。
後來她視线下的缽口飄搖著彌漫出了發光的霧氣。
女孩伸進赤手捧奉起來一些光和霧。
女孩在一個不疾不徐的柔韌體態中完成了從起身挺直到奮臂發力的揮灑過程。
台前圍聚的觀看人眾之上的夜空中突然綻放開了閃閃爍爍的煙和冷火。
還有白鶴振奮著的密集的羽翼。
盤旋的鶴群突然從高遠的黑暗中飛掠下來,一瞬間低徊過了河灘,它們在重新向著漠漫的高處振翼登臨上去的時候銜帶著光。
在一些零星飄墜著的殘余光霧之後,用刀的女孩盡可能輕捷地劃開了受祭女人的小腹。
岫兒以前告訴王子的時候說起,那些經受過特別指導和長久實踐的人能夠在她的腹腔深處摸索著確認連系她的宮和巢的血脈所在,她們會使用絲线捆扎住那些柔嫩的環節。
在那樣小心地做好以後,切割和分離她的器官並不會讓她流出很多的血,她也就不會死了。
岫兒說,那一個節骨眼就是最煩人的時候了,要是把人弄死大家可都要挨一頓揍。
專門派來盯著我們的軍官大叔隔三差五就要去搭她的脈搏呢。
王子注意到監祭的軍官大叔在下一次登上木台的時候也帶著一束燃燒的艾草,他在木柱前邊逗留並且操弄了一陣,可能是在使用刺激性的煙霧熏嗆女人,幫助她恢復清醒的神智。
在那時全副完整的宮和巢,還有通連接續的隱道與門戶,都已經從受祭女人的腹腔深處剖挖分解了出來,它們和更早些時候剜切取得的乳頭唇片一起,收聚在撒過鹽的瓦甕以內。
被認為是主要地凝聚有雌物陰氣的部位還包括了她的兩只乳房。
司祭的女孩們在見到甕底泛動起微光的時候,使用透光的桐油細布包復住甕口。
她們轉身從女人的小腹傷口里抽出了一些迂回地延展,而後盤繞了起來的腸管,她的肚腸事先經過灌洗,基本保持著干淨,女孩們的手法也一如尋常地輕柔和緩,盡可能地減少了附帶傷害。
玉場事先就會為她們准備好合適的木段材料,女孩按照她們接受到的長期訓練,使用延長而柔軟的生人血腸盡快地捆扎好了適用的小木筏板。
沒有置身在現場觀察完畢一次祭玉典禮的客人可能不會想到,被獻祭的女人並不是豎立而後分展在祭玉之門的中間經歷到了她們的最終時刻。
按照進程的設定,她們在被摘取掉子宮和卵巢以後,就會得到喂食羊奶和水的休息,而後場方會派出助祭的有力漢子把她從那兩支木頭柱子上開解出來。
他們可能是用刀刃撬開了她腕子里的骨頭,才能讓釘頭平整的鐵帽褪出了那些貫穿的傷口。
女人在那時候仍然是拖帶著長鏈的腳鐐的,男人們把她的手臂反擰在身後,讓她下跪到平台的底板上,正眼面對著那一堆黏連雜亂的東西,還有從她自己身體的開戶地方被拆卸了出來的兩扇肉皮的門面,皮面上沾染著血跡和一些可能會令人羞慚的黑色的毛。
直到那時女人所經歷的全部,就是全身淺表的肌膚遭到了切割,全身被咸鹽收煞,還有下體被割開了一道截止住流血的裂口。
所以她在艾草燃燒出的煙氣激勵下,仍然可能會適時地清醒過來,在一個更近的距離上看到自己的肚腸扭轉搖曳著抽離自己身體的景象。
她也在銀面的眼眶之後注視著自己已經被剜旋掉了許多肉塊的乳房最終遭到了齊根的完整切除。
她驚訝地注意到自己全身模糊的血肉上籠罩有幽藍的光輝。
現在才可能是接近了最後時刻的開始。
她被那些幫忙的男人們拉扯著臂膀,或者是頭發,拖行過了大半張祭玉台面。
她的破碎的身體也在那些翻滾和刮擦之間調轉了方向。
她後來像狗一樣趴伏在鋪台的厚木邊沿,這里是背向著岸和沙的反面。
她看到身體的側邊就是以往她們每一天在走河時候都要逐級地踏過的木頭階梯。
阿彌陀佛。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用走了,永遠不用走了。
有一個女孩站在階梯底下靠近水面的地方。
她放開了正在水面上漂浮著的束木扁筏。
排筏上載有正在繼續散發出熒光的瓦甕。
她凝視著自己的女物在暗淡的光线中駛向有玉或者沒有玉的河面遠方。
約束著載物筏具的帶血的人腸在被游魚和飛鳥侵襲分裂以後,木段離散,她的甕會沉入河底,並且在暫時地阻擋住水流的油布底下繼續地閃爍一些時間。
後來鶴群降落了下來。
她可能在那之前聽到了陶土和流水交相和鳴而生成的如同泣,如同訴的塤聲。
司祭的女孩和協力幫助她們的男人都已經離開了祭台。
女孩們跪立在河邊,帶塤的女孩吹了塤。
塤聲除了代替我們形容我們自己貧瘠的心力不足夠形容的泣訴之外,它標記了鳥,鳥在標記中翩躚地降落下來,祭台上的赤裸而且破碎的人形有一些蜷曲和抽動的嘗試,很多白羽的鶴環繞並且爭食了她,很多鶴從血泊中叼啄起來很多幽藍的星星。
河灘上的飲宴和交易重新開展,塤聲持續。
而鳥在我們的悲歡之外。
玉的靈魂在我們之外。
我們只是嘗試了各種悲苦的努力希望它們能夠回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