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見了她們三人,笑道:“我算定你們要來,預先在這里迎接。”
探春笑道:“我也是聽耳報神報道,大嫂子高興賞花,來湊趣的。”
紋、綺姐妹都和她們久別初逢,不免寒喧問候。
李紋道:“那回在這園子里釣魚玩,還在眼前似的,我在家里做的夢一半都在這里。想不到真又來了。”
湘雲道:“這幾年里頭不但三姐姐去過南邊,咱們在城里的也沒得見面,叫我好想。”
李綺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們姐妹總也沒得去瞧你。頭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來這里,我媽也不放我們出去應酬,只在家里悶著。”
李紋道:“可惜琴姐姐不在這里,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來呢?”
李紈道:“我聽寶妹妹說,那梅家不久也要起身來京了。”
探春道:“提起釣魚來,我還想起二哥哥裝姜太公的樣兒,未免可笑。那回我們都得了彩頭,只他沒得著,到底不大好。”
大家想起寶玉,各自嘆息了一回。
李紋道:“我聽說這園子荒廢久了,又常鬧鬼。到了這兒看看還沒改樣,住著也很安頓,可見那些話都靠不住。”
惜春道:“那些話本來是造出來的,倒是荒廢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才有這個樣兒。”
李紈又引眾人步至花下玩賞。 此時杏花只開了三四成,恰到好處。湘雲道:“這杏花的枝干很像梅花,只沒有那種清香。”
探春道:“南方的梅花,還不如杏花呢!那年我從海門路過永嘉,見著觀察使陸公的夫人,她約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單瓣兒,又開透了,白稀稀的沒什麼看頭。他們說鄧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過花多罷了。”
李紋道:“我逛過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雙瓣兒,也有砂綠萼,走近了就聞見一股清香,那品格當然在杏花之上。”
湘雲道:“杏花也有綠萼的,我叔叔聽太常寺老爺們說起,社稷壇後面有一棵白杏花,開了花就同綠萼梅一樣。花了錢找著老公,去偷看過一趟,果然不錯。可惜那地方咱們走不到的。”
眾人在花林里徘徊了許久,李紈道:“今兒陰天,春寒很重,你們屋里坐吧。”
湘雲等也覺微寒,就一同進屋坐定。
素雲沏了新茶送上,大家喝著,仍舊說笑。
探春笑道:“這可該說到正文了,今兒專誠拜謁,請稻香村老農做個社主,這樣好杏花,還不該開個杏花社麼?”
湘雲道:“今年杏花開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們來了似的,不可辜負了他。”
李紈道:“從前做了許多詩,總沒詠過杏花。唐宋人的詩單詠杏花的也不多,倒是個好題目。就是今兒太倉猝,這里地方又窄,筆硯也不齊,怎麼起詩社呢?”
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約,就是今兒吧。只要說定了,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樣的。”
李紈道:“咱們先點點人數,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兩個妹子,也有五個人,不算很少了。”
惜春忙道:“我是只會看花不會做詩的,不要算上我。”
李紈道:“還是照舊推藕榭譽錄監場吧,我另想起一個人來,咱們把邢大妹妹也約了來,好不好呢?”
探春道:“她住得遠,今兒來不及了。”
李紈道:“你不知道麼,姨媽家又搬到梨香院前邊,打這里便過去,很近便的。”
湘雲道:“蘅蕪君是種們社里的台柱子,豈可短了她。”
李紈:“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滿心要來,太太也不許的。我們把題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
探春忙著打發人去請邢岫煙,一面同眾人回秋爽齋來。
湘雲見齋中陳設已備,每人一個檀幾,幾上各色舊磁花瓶,都插著杏花,筆硯詩箋,位置妥貼。
便笑對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麼交代的呢?”
原來探春商定在秋爽齋集社,暗地里遞個眼色與侍書,令她回來布置。
眾人正在說得熱鬧,哪里理會,當下見湘雲笑她,便也笑道:“我們還會做賊呢?你不信,只問王善保家的就知道了。”
李紈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話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題目先議定了,還是稻香村賞杏花,還是專詠紅杏?”
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來,便要替你們頌聖。蘭哥兒不是要曲江簪杏麼?那麼著倒俗了,還是專詠紅杏的好。”
李紈取過一幅砑紅窄花箋,寫了“賦得紅杏”四個字,便要限韻。
探春道:“那回詠紅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韻。我看限韻也太拘束,隨各人做去吧。”
湘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簽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
說道:“我有個玩意兒,這是韻筒,按著詩韻配的簽,各人抽著什麼簽,就用什麼韻,各憑天斷。”
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剛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這撈什子帶了來,我還當什麼要緊的關防匣子呢!”
說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著,人回薛媽來了。
眾人忙起立招呼,岫煙一一見過,又和紋、綺姐妹說了一會兒話。
李紈先替寶釵拈韻,抄了題目,打發老婆子送去,然後眾人各自抽簽定韻。
最後是湘雲拿著牙筒,似拜佛求簽的樣子,高舉頻搖,口中念道:“南無大陳芳國主菩薩,給我一個好簽。”
少時掉下了一根,湘雲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著他,真是該死十三元了!”
眾人又復大笑。
翠墨點起一要龍涎香來,這才各自凝神構思。
探春靠著欄干,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時得了六句,先要去寫,見湘雲坐在樹蔭下一塊太湖石上,手拈著一枝杏花,在那里出神。
叫了兩聲史妹妹,也沒有聽見,便回身進屋。
就擅幾花箋寫了出來。
李紈看是:“賦得紅杏”拈得東韻。
九萬春花占早紅,裁成艷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簾雨,散綺香兜牧笛風。
簪向上林吟鬃濕,宴回曲苑醉顏融。
尋芳試過長安陌,十里輕塵一色中。
詩後寫著“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贊賞。
探春笑道:“我說不頌聖,還是頌聖。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預賀蘭哥兒的。社主應該特別獎勵才是。”
李紈笑道:“你沒聽見新近一個翰林因為全篇頌聖,倒把館元丟了麼?”
此時邢岫煙正在座上憑幾支頤,紋綺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橋畔,看那兩棵杏花,好一會子才回來。
陸續吟就,交與惜春,譽在一幅冰紋長箋。
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次交卷先後為序,挨次看去,是:“賦得紅杏”拈得侵韻。
李綺 如燒花義破嫩陰,奉誠園近愜憑臨。
汝濃恐被啼鵑染,香暗重教語燕尋。
歌罷樓台春雨濕,酒旗城郭夕陽沉。
倚雲此日芳韶好,何況聽鶯近上林。
“賦得紅杏”拈得麻韻。
李紋 如向花前見麗華,水邊林下亦橫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簾貰酒家。
洗淡風光防有雨,堆來春色看成霞。
不須更按燕山曲,自揀繁枝伴絳紗。
“賦得紅杏”拈得庚韻。
邢岫煙 桃花東園一笑輕,風前斗艷見盈盈。
影扶睛旭分瓊苑,顏逐飛霞過赤城。
寶炬烘春花心囅,錦鈿沾雨酒微醒。
繁華付與閒鶯燕,濃淡看渠總有情。
李紈念一句,稱贊一句,眾人也都趕來同看。
邢岫煙道:“紋妹妹‘洗淡風光,堆來春色’兩句不著烘托,全用正面寫法,真見功力。”
探春道:“我倒愛綺妹妹‘妝濃、香暗’兩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
李綺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題,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面呢!”
邢岫煙正要謙遜幾句,李紈道:“香都點完了,史妹妹到哪里去了?怎麼還沒交卷?”
探春便拉著邢岫煙去尋,尋到院外,見湘雲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動,只是入定的樣子,手中還拿著杏花。
探春道:“我看她坐在這里已經大半天了,別是坐化了吧。”
剛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來向湘雲扔去,正打在臉上,不禁噯喲一聲,瞅著探春、岫煙還在發愣。
探春笑道:“雲丫頭,你怎麼啦?有什麼不舒服麼?”
湘雲方才覺悟,說道:“你們不好好作詩,瞎鬧些什麼?”
探春道:“我們卷都交齊了,單等你呢!你向來催人的,今兒怎麼落在大後頭了。”
湘雲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內,一面想著,一面寫著,眾人圍繞爭著。
寫的是: 裁綺為帷錦作幡,東風昨夜到閒門。
李紈道:“這兩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確是杏花。”
探春笑道:“她拿著杏花,捉摸了那麼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來,焉得不好呢?”
湘雲掩著詩箋道:“你們再打趣我,我就不寫了。”
李紈忙道:“讓她寫吧,不要攪亂她的詩思。”
於是眾人走開,自去閒談。
等了一會兒,湘雲才寫完了,又圍著來看。
接續寫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夢,飄雨催醒杜宇魂。
絳闕影回扶彩袂,朱樓春滿勸金尊。
輕煙淡粉休摹擬,夢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雲妹妹人有仙心,詩也有仙氣,真要讓她獨步了。”
邢岫煙道:“此詩妙在一片神行,毫無斧雕痕跡,誰知道她是苦思得來的呢?”
紋綺二人也痛贊了一番。惜春道:“詩都齊了,還不清社主評定麼?”
探春便請了李紈過來,將各人所做從頭細閱。
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麼去取呢?必要分給甲乙,當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綺妹妹紋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
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來不好,預備拋磚引玉的。”
李綺道:“我們做的一樣是刻畫紅杏,只不如史邢一首,把紅杏的神髓都透寫出來。邢姐姐那結句‘濃淡看渠總有情’更見得身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