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晴並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
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張白布單。
兩團暗紅色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
雖然阻隔了視线,但這張白布單為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
仿佛只要還沒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著她的腦袋,笑眯眯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邊,茫然地注視著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只手。
她知道這只黝黑粗壯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粗大,知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只手牽著她,抱著她,把她高高舉起。
她記得這只手把她托在掌心里,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說話:“方雪晴。雪晴。朝雪初晴。哈哈哈。來聽爸爸說:朝——雪——初——晴。來,小雪說。”
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學著說,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
朝雪初晴,旭日東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而直白,但其中包含著希望和夢想,以及柔和的溫暖。
所以,她現在握住這只手時,感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
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著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蜒纏上肩膀,然後一哄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流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雞皮疙瘩。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
她拼命抓緊那只手,直到媽媽的聲音響起:“小雪……”
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
她本來以為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麼理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但媽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呆滯,喃喃地念叨著一句話:“老方,你叫我以後怎麼辦呢?”
為什麼?
這個時候媽媽還只想著她自己怎麼辦?
原來媽媽是這麼自私的人?
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只能抓住其中最極端的,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
母女兩呆呆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復另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麼辦呢?”
方雪晴迷迷糊糊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
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進來。
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里的街坊,還有采石場的老板和老板娘。
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和兩個警察。
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著光鮮,氣質威嚴,正在指手畫腳的男女。
這一幕復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采石場老板,現在為什麼佝著身子,手上還帶著亮晶晶的手銬。
比如為什麼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文件和筆,但最後在眾人的勸說下又接了過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得陌生,仿佛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在說話,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卻又互不相干。
方雪晴終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抽一抽地鈍痛,終於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穴,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啊……”
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簽完名字的媽媽丟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直到媽媽嗚咽著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著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嬸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里了。
她很慚愧,因為這時候她本應該陪在媽媽身邊。
但往往事到臨頭,人才會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堅強。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這里不但幫不了媽媽的忙,還只會讓她擔心。
這時村里的一位街坊已經來到她身邊,於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間。
直到方雪晴推開自家院門,看到抱著堂妹在門口翹首以待的堂嬸,靈魂才像是回到了軀殼。
堂嬸看起來有些心虛,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勉強在臉上堆積著笑容,吞吞吐吐地說道:“小雪,回來了啊。”
然後又轉向送方雪晴回來的街坊:“——怎麼,她不舒服?”
“剛才在醫院看著要倒。”街坊嘆息著回答道:“你看著她休息一會吧,唉……換成誰也堅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經給別人造成了很多麻煩,勉強集中精力答道:“不用,我沒事。謝謝四嬸,麻煩你送我回來。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後點頭:“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嬸子也在,應該沒什麼事。別多想,好好休息。我回醫院去陪著桂芬。怕是她一個人應付不來。”
說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門。
方雪晴扶著門框,趕緊回答道:“好,謝謝你費心了,四嬸。”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後,又轉向一邊心不在焉的堂嬸問道:“嬸,我媽說你有事,你去忙吧?”
堂嬸嘴里客套,但顯然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沒事,沒事。就是前兩天妹妹有點黃疸,這幾天都在打針。今天本來還要去醫院的,現在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驚,看向她懷中熟睡的女嬰,不覺提高了聲音:“啊?妹妹沒事吧?那怎麼能耽誤,你快去吧。我沒事了,小旭我看著,快去啊。”
“真沒事?”堂嬸仍然在努力表達著自己應該表現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真的不用急……”
“真的沒事。”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嬸,這都快天黑了。”
於是堂嬸嘆了口氣,勉強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媽……你自己小心啊,好好休息……別亂想,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方雪晴只能點頭:“謝謝你,嬸。”
於是堂嬸抱著堂妹急匆匆地走了。
方雪晴回身進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著牆壁上的一點,呆滯的目光卻像是穿透了牆壁,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
“小旭。”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涼的臉頰,輕聲呼喚道。
但方旭升卻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聞。
方雪晴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便不再出聲叫他,而是走到他身邊的一張椅子邊,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樣把自己丟在了椅子上。
世界安靜了下來,只聽見偶爾從哪里傳來最後的殘雪融化時滴水的聲音。直到現在,方雪晴才開始試圖思考並理解剛剛發生的現實:
爸爸死了。
對每個人來說,要理解這件事都非常艱難,更不用說接受這一點。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這件事,腦海就一片混亂。
無數回憶和未來的碎片都非常模糊,而且在不停的旋轉,抓不住任何一片,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這個聲音倒是越來越清晰,最後她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爸爸的聲音。
茫然四顧之下,才看到石小凱推門走了進來,還在焦急地大聲喊著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緊繃著而顯得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才一下子輕松了下來,线條一刹那間變得格外柔和。
但兩道濃黑的雙眉一挑,掛上了凝重的嚴肅,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從來都只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溫柔聲音呼喚道:“小雪。”
已經變得非常遲鈍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聲:“小凱哥。”
然後才意識到應該站起來。
但這時石小凱已經半彎著腰,大著膽子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繼續道:“我都知道了。小雪,別怕,有我呢。”
至少在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為懷中的女孩做,而且什麼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覺到了這一點,感覺到了他的“發自內心”而不是“什麼都可以做”或者“什麼都做得到”,只是在這個時候,能感覺到這一點已經足夠。
陽光的氣息和溫度悄然包圍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覺間停止了發抖,雙手繞過男孩其實還有些瘦弱的腰,緊緊地抓住他背後的衣服。
兩個孩子保持著這個姿勢片刻之後,石小凱突然低頭,親了親方雪晴的額頭。
嘴唇溫熱的觸感一下子就讓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轉,清晰了起來。她開始試圖辨認自己的情緒。
小凱哥親我了?
這很正常,以前他還親過我的嘴呢。
可是不對,那是我們上幼兒園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親我是什麼時候?
至少有十一年了?
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凱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也沒有對這個舉動作出任何解釋,只是用溫和卻不容辯駁的語氣道:“小雪,去睡一會。我在這看著小旭。”
剛才那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讓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來這看似命令般的安排則讓方雪晴能夠避免思考,讓精神輕松一些。
現在的她確實需要有人告訴她怎麼做,所以便“嗯”了一聲,順從地起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石小凱跟在身後,把她送到臥室門口,看著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邊,半晌之後才反應過來,尷尬地嘿嘿訕笑一聲:“你睡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便略顯慌亂地退出了門。
於是方雪晴胡亂脫掉外衣,鑽進被窩里,突然之間就被自己骨髓深處散發出的疲憊淹沒了。
後來她總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還能睡得那麼香。
她甚至都沒有做夢,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隱約傳來的說話聲驚醒。
等她清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
她趕緊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凱不在,卻看到媽媽正好把一家鄰居送到門外:“……多謝,多謝……老方的後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了……”
原來不是夢。
方雪晴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突然出現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張遺像,熟悉的笑容突然變成了黑白兩色,在燈光下像是一種幻覺。
這時方旭升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對著爸爸的遺像哈哈大笑,然後伸手去拿骨灰盒。
方雪晴趕緊衝過去,一把拉開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掙扎,方雪晴卻只能好言安撫:“小旭,別鬧,我們沒有爸爸了——”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方雪晴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里的什麼東西轟然散落一地,立即就無法控制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先是站著哭,然後是坐著哭,最後在地上縮成一團哭。
媽媽也沒有來安慰她,因為方雪晴一哭,本來只是低聲嗚咽著的媽媽也馬上就嚎啕著衝進里屋去了。
無論如何,能哭出來總是好的。方雪晴雖然哭得搜肝熾肺,但精神逐漸輕松了下來,於是便越來越清晰地聽到另一個哭聲。
這是方雪晴從來沒聽到過的哭聲。
她還以為又是哪位街坊鄰居來了,於是便掙扎著坐起來,用模糊的視线尋找著哭聲的來源。
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並沒有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於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淚水,仔細分辨之下,才發現了一個令她難以置信的事實:發出哭聲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著她,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晶瑩的淚水,然後順著腮邊滾落。
雖然稚氣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卻分明帶著清晰可見的情緒:悲傷。
方雪晴張開嘴,在再次涌出眼淚的同時,不由自主地高聲喊了起來:“媽,媽,小旭哭了——小旭會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麼一次。
而且很明顯,他並不是因為理解了爸爸去世這件事而感到悲傷,而是因為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緒感染。
但這總是一個巨大的進步,讓方雪晴和媽媽在極度的悲傷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這一點安慰當然遠遠不夠。
方雪晴現在的狀態當然是沒辦法上學的,而媽媽暫時也沒有精力照顧還要一個星期才開學的弟弟。
於是她請了假在家休息,順便招待上門吊喪的客人。
雖說全村的人都能轉彎抹角地攀上親戚關系,但實際上,方雪晴家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親戚。
唯一算得上正經親戚的堂嫂帶著表妹住了院,而剛剛過完年離家打工的堂叔則表示請不了那麼長的假,所以決定等安葬的時候再回來抬棺扶槨,盡兄弟之誼。
——這當然無可指責,總不能要求他剛剛開工就請假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放棄他的工作。
所以前來吊喪的客人大多是出於禮節,出於風俗,或者出於慣例,表現著符合身份和關系的悲痛,說幾句刻意誠懇的安慰。
“親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
第二天就是元宵節,張燈結彩的小村迅速恢復了熱鬧繁華。
當然,真正關心她和她家狀態的人也有,比如說石小凱。
但他也只是個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請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後,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趕去上學了。
“小雪,我去談賠償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別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壞了,也不安心。”
第三天早上,雖然勉力安慰著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媽媽自己的聲音卻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把媽媽送到門外:“嗯,我不哭。不哭。媽媽,你不要急,事故責任不是已經認定了嘛,老板娘也認,你昨天也說了沒有什麼扯皮的地方。”
“是沒什麼問題。”
媽媽雖然這麼回答著,但仍然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
方雪晴此刻還無法理解媽媽的憂慮,而且對她來說,這種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來不值一提。
送走媽媽以後,她回到了屋里,在爸爸的遺像前點起一炷香,呆呆地坐了一會,又悄悄地哭了一陣,然後去洗了把臉,坐在門口看著門外。
本村的人該來吊喪的昨天都來過了,外地的親戚朋友則還沒有趕回來——如果有的話。
所以今天應該不會有什麼吊客。
而弟弟方旭升從一大早開始就在堂屋正中端坐如山,並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悄無聲息,並不需要方雪晴花費什麼精力去照顧。
總要做點什麼,而不是一味的發呆或者哭泣。
雖然困難,但方雪晴知道自己必須適應失去父親的生活,只是她現在還不清楚這個變化有多麼強烈。
坐了一會之後,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動起來。
她找出了一塊木板,把幾張白紙盡量撫平,疊在一起,夾在畫板上,又削好半支鉛筆。
這些都是她最初接觸美術時用的畫具,並不專業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現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條在手就能畫出點什麼,自然也不會在意。
准備好這些之後,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進入這個狀態,幾個小時都不會動一下,於是她獨自出門,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過去,已經再也找不到那場大雪的痕跡。
空中飄灑著細細的雨絲,看起來像飄蕩著一片薄霧。
當清爽的春風吹過時,霧氣便會聚攏又飄散。
時而有一片飄向方雪晴,潤濕她的發絲,顯得青翠欲滴,於是襯托得少女的面頰越發的白皙純淨,卻又帶著一抹隱隱的蒼白,與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動人。
院子一角那棵梔子墨綠的老葉也被雨絲洗得鮮亮起來,在它們之間可以看到更加亮澤的嫩綠。
院門外兩只卿卿我我的狗兒身上披著星星點點的水珠,它們眉目傳情良久之後,終於決定做一點春天該做的事情。
然而這時另一只狗兒冒了出來,嫉妒地對它們叫了幾聲。
方雪晴捧起畫板,開始描繪這出倫理劇。筆尖摩擦著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音,讓她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進入了習慣的那種忘我的狀態。
狗兒們吵架,談判,接著就一起跑了。
但方雪晴還是熟練而迅速地畫完了那一幕悲歡離合,然後注視著一對穿過霧雨的燕子。
它們如同一對黑色的精靈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頭。
於是方雪晴抬頭,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個燕子窩。
窩還空著,但自從方雪晴家房子蓋好之後,一連三個春天都會有一對大燕子前來陪伴她。
它們的行程到了哪里?
方雪晴開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樣,掠過大海和陸地,從半空中俯瞰這錦繡江山。
她開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畫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圖之中。
當燕子飛過大江之上的那些橋梁與船舶時,看到的是什麼畫面?
當燕子飛過繁華的高樓大廈和繁忙的工地時,看到的是什麼畫面?
當燕子飛過青山與小村時,看到的又是什麼畫面?
這些想象讓她暫時忘記了悲傷,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直到不知多久之後,院門外傳來說話聲,接著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媽媽和采石場的老板娘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才讓飛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畫具,起身打了個招呼,保持著禮貌,但心情卻從未有過的復雜。
就是她的采石場出了事故,導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誰會希望出這種事呢?
爸爸媽媽曾經多次稱贊他們的大方和善良。
方雪晴家蓋房子的時候,還借過他們一筆錢,去年才還清。
方雪晴偶爾去采石場找爸爸的時候,也受到過他們熱情的招待。
現在出了事故,他們也沒有推卸責任。他們只是開了一家小企業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們當成朋友,兩家人相處完全稱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們害死了爸爸。
她一時間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想衝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後問她為什麼不管好安全,為什麼要這麼急著開工,為什麼不采用更先進的工作方式。
但她只是腦海里掠過這個想法,並沒有真的這麼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後,在心里暗暗嘆息一聲。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個老板娘雖然個子不高,皮膚也因為采石場的風吹日曬而黑不溜秋,但總是打扮得干淨而精致,動作麻利,走路生風,臉上始終洋溢著快活的笑容。
但現在面前這個婦人卻披頭散發,面色蠟黃,濃重的黑眼圈包圍著紅紅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媽媽身後,聲音沙啞地說道:“桂芬姐……我們砸鍋賣鐵也不會不認,你放心好麼?”
方雪晴的媽媽反而還要安慰她:“你別急……進來坐,慢慢說。”
方雪晴趕緊先回堂屋,放下畫板和鉛筆便去倒水。
當她端著水轉身時,卻看到老板娘已經對著條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遺像跪下,一連磕了幾個頭,然後被媽媽扶起來坐下了。
當方雪晴捧著茶水端過去的時候,她也只是垂著頭木然地接過去,沒有道謝甚至沒有看方雪晴一眼。
方雪晴現在自然不會計較這些,悄然後退幾步,默默地聽著媽媽壓抑著情緒的話:“……我不是說催你們馬上陪多少多少。這些事都可以慢慢來,不急。就是現在要把老方後事辦了,入土為安是不……我們家里情況你也知道,還有蓋房子的債沒還清……”
老板娘咧著嘴,干裂的嘴唇上耷拉著一塊皮,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看了媽媽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看起來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們手頭的三萬多塊錢現錢都打給你了……”
方雪晴的媽媽嘆息道:“現在不夠了啊……我們村里快要搞拆遷了……不批墳地了……我和老方都還沒到想這個事情的年紀,根本沒准備……現在只能去墓園現買……兩三萬塊錢差的有點遠……”
沉默片刻之後,老板娘才縮著脖子再次開口:“你也曉得……金海公司那筆貨款還有一半沒收回來,工業園的兩筆尾款也一直拖著,主要還是新區政府工程的貨款……一直沒和我們結……現在老李進去了,我們場子也貼了封條,我現在是真的沒得法子想……”老板娘嗚咽起來,一只手緊緊捏著茶杯,舉起另一只手來擦著眼眶:“偏偏老李那個老砍頭的,年前又把房子車子都抵了,貸款買那個勾機……不然我就算賣車賣房,也不能拖你家這個錢……”
“我曉得。我曉得。”方雪晴的媽媽趕緊湊過去,拍著老板娘的背:“喝點水。別急,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老板娘機械地舉起水杯,一飲而盡。
方雪晴趕緊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是渾然不覺,呆坐了片刻之後,才試探著問道:“桂芬姐,我沒用,想不出什麼法子。我那些首飾細軟能值個萬把多塊錢,也是杯水車薪。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別多心,現在這樣我也不敢提什麼叫你給諒解書,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個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說句話,我怕他心里受不住。哪怕是你去罵他一頓也好。一個是問一下他,想法子先湊點錢先把老方的後事辦了。”
媽媽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們過去吧。”
於是她們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門。
等到媽媽再次回家時,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趕緊接媽媽坐好休息,媽媽知道她擔心,喝了一杯水之後便疲憊地微笑著,慢慢說道:“小雪,我們今天談了。老李現在確實拿不出什麼現錢,不過說了個主意我覺得還行。他說,叫老板娘把外面欠他們的款轉給我們,就是區政府的那筆貨款,辦好手續做個債權轉讓的公證什麼的,然後我們自己去討。現在剛開年,私人那里肯定沒法子要錢,哪里也沒個正月里去討債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東一筆西一筆的,每一筆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單位,沒什麼忌諱,跑好幾家總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