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奧婕塔坐在梳妝台邊,兩名侍女在身畔打理著她的發飾和妝容,雖然已經一個多月了——但被別人服務仍然會讓她覺得些許不自在。
而弗里德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透過鏡子,打量著她正變得華貴精致的模樣。
“效果很好,和你的氣質很搭。”
“是嗎?”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但我還是不習慣……在身上添太多東西……”
“明白,明白,我非常理解,其實我並不喜歡金銀脂粉——不然我也不會愛上你這樣的了。”
她聽到侍女們的竊笑聲,弗里德自己也笑了起來:“只是有時候,難免要隨下大流,身不由己。”
“但是,你知道的……我真的不喜歡太多人。”
“別擔心,我說過的,其實我的兄弟都是很好說話的人,我父親也是——唔,上次你見過亨利的,他沒讓你不自在吧?”
“還好。”她微笑了一下:“他看起來像個孩子,沒有壞心眼的那種。”
“那就是了,和人打交道其實沒那麼可怕,對吧?”他打了個響指:“其實——你只要學會一招:對於你不在乎的人,把他看做木偶就好了。”
“謝謝,可以了。”
她輕輕推開侍女的手,站起身來,扶了扶鑲著珍珠的發箍:“我覺得已經夠好了——其實,我打不打扮都夠漂亮了,對不?”
她轉過身去,朝他俏皮地揚起下巴。
“嘿,你覺得我敢說不麼?”弗里德朝她伸出一只手:“好了,就這樣,我們走吧。”
…………
馬車碌碌駛過黃昏的街道,日頭西沉,紅霞漫天。
她倚在他的肩頭,身子隨著車輪微微搖晃著,霞光穿過車窗,披在她的長裙與金發上,讓她忐忑的心思略微變得安詳。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我幫你這個忙,然後,你得讓我回去了。”
他的手指梳過她的發絲,片刻的沉默。
“嗯,我記得,說話算話。”
她點點頭,在顛簸中慢慢合上雙眼。
“對不起,弗里德……我知道。”
那一刻,時光如畫卷,在她眼前緩緩鋪開。
她並沒能找到奧吉莉婭——當然,她來之前也沒對此抱多大期望。
她原本覺得,那只是弗里德找個理由帶她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罷了,而她默契地選擇了將計就計。
然而,當弗里德真的帶著她尋訪一個個目擊者時,她反而越來越認定,奧吉莉婭真的來過……
當那些眾說紛紜的描繪拼合在一起,撇盡塵沙,最終匯聚成朦朧的影子——和那個深深印在她腦海深處的影子,別無二致。
但終究只是影子。
因為沒有人在近距離上看清過她,她永遠只是高塔或是城樓上夢一般的黑影,站在那兒,無聲地俯瞰著芸芸眾生,或是像起舞的精靈一樣,優雅地飛躍在屋宇間。
正是這一點,讓她覺得太像奧吉莉婭——那時,她也喜歡這樣站在最高的樹梢,俯瞰著濤濤林海,然後如飛般穿梭著,消失在枝干之間……
而所有目擊者中,曾經離她最近的——是弗里德自己。
他說那是個月色很好的夜晚,當他走在王宮旁的街道上,聽到身邊路人的喊叫聲,他抬起頭,就看到了不遠處高塔上的那個身影,映著明月,衣裙在晚風中飛揚。
雖然太遠無法看清,但他總覺得,她似乎也在看著他,他們就那樣站在那,彼此凝望著,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寧靜,直到她終於轉過身,消失在尖頂的陰影里……
但那是最後一次,從那以後,除了些許捏造的謠言,再也沒有關於“屋頂上的黑衣女人”的目擊記錄……
那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因為,她知道他看到了她——但關鍵是,為什麼?
但所有的猜測現在都失去了意義,從奧婕塔到來直到現在,那個身影再也沒有出現過,最終,她只能選擇了放棄。
也許她已經離開了?
也許她只是不想見她?
她不知道,但起碼現在,她可以相信,她還活著,並且有了自己新的道路,這一點,已經可以讓她的心感到足夠的寬慰了。
在決定啟程離開月湖之前,她曾經覺得猶豫、緊張、害怕,害怕踏進一個她完全陌生的世界,但現在,她覺得,這段旅程似乎並不像她預想的那樣糟糕——她發現原來自己並不討厭新奇,那些她從未見過的美景和美物,都會讓她像孩子一樣欣喜,但,那些都不是關鍵,真正讓她的心甘之若飴的,是因為,那是第一次,他能如此長久地陪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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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挽著弗里德的胳膊,陪他穿行在熙攘的人群間,她覺得自己並不喜歡這里的氣氛,一切都顯得太過華麗,讓她的眼睛輕松不起來。
不斷有人走上來打招呼,弗里德和他們寒暄著,而她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微笑,什麼也不說——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即使如此,似乎走上來說話的每一個人,都會對她大加贊賞一番,即便只是從身旁路過,也會扭頭對她多看上幾眼。
她覺得被太多人盯著並不自在,但說心里話,她並不討厭被人贊許的感覺。
不過,她不清楚,他們的反應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只是對王子的阿諛罷了……
“別以為我喜歡來這種地方。”
弗里德在她耳邊低聲說:“不過,我可以保證,如果要從他們每個人嘴里都找一句真話的話,那就是夸你漂亮的時候。”
“有嗎?”她有點茫然地瞪著眼睛。對於評判女人的外貌,她並沒有什麼概念,畢竟,那麼多年里,她總共也沒見過幾個。
直到宴會的主人降臨時,大廳里的喧嘩終於止息了。
所有人恭敬地讓向兩旁,露出那條鋪著紅布的專用過道。
在穿著白袍的衛隊簇擁下,奧婕塔望見了那個戴著金冠的高大身影。
“我父親,哈德良大君,亞提寧全境之主。”
他低聲說:“旁邊的是他妻子,也就是王後。”
——她記得他曾經和她說過,現在的王後不是他的母親,不過他說,她人還不錯。
國王和王後走近,他們閉上了嘴,禮貌地躬身。
當走過身前時,她能注意到,國王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然後給了她和弗里德一個不顯眼的笑容。
終於,主角就位,賓客落座,國王致辭之後,宴席開場。“你父親看起來是個挺和善的人。”她說。
“這個……也許吧,起碼一部分時候。”
他的笑容有點詼諧:“不過,他的確是個挺有意思的人,跟我一樣,不喜歡繁文縟節——但也跟我一樣,許多時候不得不去將就一下。”
“比如呢?”
“比如他並不喜歡宴席,卻還是得把這里弄得富麗堂皇一點。不過我猜,他還是留了一手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的。”
弗里德切下一片肉塞進嘴里,露出晦澀的表情:“他找了個糟糕的廚子。”
她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地位高的人類,是不是都這麼累?”
“不,”他搖了搖頭:“地位低的更累。”
他們邊吃邊攀談著,奧婕塔覺得氣氛似乎不再那麼讓她緊張,甚至開始陪著弗里德一起,和同桌的賓客交談幾句,她覺得樂隊的演奏很好聽,廚子的手藝其實也並沒有弗里德說的那麼糟。
但最吸引她目光的,是大廳中間起舞的女孩們。
她們穿著白色的束胸和短裙,優雅地踮起腳尖,伴著音樂的旋律,在地毯上躍動著,回旋著。
那讓她想起了蘇瓦南的月色,想起了湖水與夜空之間,展開的白色羽翼,也想起了她自己——那個寧靜尚未打破,一切如水平淡的自己。
直到有個傳令官走近桌子,向弗里德鞠躬:“殿下,陛下請你過去一下。”
他望了一眼奧婕塔:“還有這位小姐一起。”
“我聽人說,你找了個女伴。”大君坐在他的高位上,微微向前傾著身子。
“嗯哪,父王明鑒。”
“但你一直沒告訴過我。”
“您前段一直沒在王城,所以我就索性等今天大家都在的時候再帶她來了。”
“把頭抬起來吧,別太拘束。”王後溫和的聲音。“很漂亮的姑娘。”她向她微笑著,輕輕點頭:“你從哪里來?”
奧婕塔想要開口,但弗里德打斷了她:“如果我說她是個仙女,從仙境來,您會相信嗎?”
王後的笑容依然平靜:“我會。”
“仙女?那麼,她應該會魔法咯?”大君的語氣像在嘲弄。
“抱歉……魔法……並不能在所有的地方起效,我離開故土太久了……”她覺得自己還是太緊張,甚至沒法把事情表述清楚。
“算了,弗里德,看來你並不想什麼都告訴我。”大君嘆了口氣。“不過,上次別嘉提的使者提起的那件事,你還沒忘吧?”
“我想,公主殿下應該看不上我這樣喜歡沾花惹草的家伙的。”他聳了聳肩膀。
大君還想說些什麼,但王後扯了扯他的衣袖。
“弗里德,其實,你父親並不要求你非得要娶誰,他只是希望你的封土有個女主人,而且,是個能幫得上你忙的人。”
“我明白了,謝謝您,還有您,父王陛下。”
王後再一次點頭微笑起來:“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奧婕塔……奧婕塔。巴列塔爾”那個古怪的姓氏是弗里德教他的,拗口得很。
“聽起來像個南方人的名字。”王後的笑容有種春日般的暖意:“我聽說,南方人喜歡跳舞。”
音樂仍在回響,在她身後,少女們的舞步輕盈,有東西在她心底洶涌著。
“是的……我也喜歡。”她說。
“那麼,各位賓客,”王後站起身來,走下台階,眾人都安靜下來,望向她們的方向:“我想向各位介紹,奧婕塔。巴列塔爾小姐,她是弗里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從遠方的國度來,為了表達對亞提寧的敬仰和對各位的尊敬——她想要為大家獻一支舞!”
在轟鳴的掌聲里,她的雙足踏過紅毯,緩緩走向大廳中央,走向那些停下舞步等待著她的女孩兒,手指優雅地解開了腰帶,華貴的長裙如水般淌落,露出底下潔白的里衣與短裙——從她化身為人的那天起,一直伴隨著她的羽衣——那一刻,她覺得所有的喧嘩似乎都化為靜寂,猶如無物,只剩下她,光著腳,無聲無息地踏進湖水,踏進月光……
音樂重新響起,提琴與長笛的和鳴,輕靈而婉轉。
她站在了舞池的正中,踮起腳尖,雙臂緩緩揚起,猶如展翅飛翔的天鵝,她直直地抬起一條腿,傾身,旋轉,足尖在燈光下劃出圓潤的螺旋。
每一個動作都輕緩而優雅,沒有絲毫的顫動,平穩得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塑。
她能聽到掌聲與歡呼,那種感覺讓她覺得陌生而奇妙。
過去的許多年里,她在月下獨舞著,沒有人欣賞,也沒有人回應,甚至她會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會跳舞?
但似乎從她第一次擁有意識的時刻起,那種肢體的韻律,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喜歡舞,每次起舞,她都會覺得心靈像滌蕩般寧靜……
但現在,她第一次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她突然發現,自己開始理解奧吉莉婭,理解她為何會向往外面的世界——被關注、被欣賞、被肯定,也許,這是每個女性靈魂深處最本原的渴求?
她的耳朵捕捉著旋律,把它們精准地變成肢體的律動。
以前從沒有人為她伴奏過,但她覺得,似乎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
柔美的腰肢矯捷地騰挪著,白皙的雙臂在空中畫出柔美的曲线。
音樂在變快,她的舞步也越來越快,從和熙的微風漸漸變成紛飛的驟雨,就像她一點點變得不羈的心一樣。
輕薄如雪的短裙在飛旋中揚起,把她整個曼妙的身段展露無遺,胸前,白色紗衣裹著的豐腴肉體也一同蕩漾。
她猜,那些掌聲和喧嘩中,有一部分是給予她身材和容貌的,但她發現自己似乎並不介意。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喜歡這樣被人欣賞。
當然,只是一瞬間,因為她馬上意識到那應該不是弗里德喜歡的。
“只是為了跳舞……只有跳舞的時候才這樣而已。”她想。
也許是因為視线都放在了起舞的奧婕塔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穿著黑衣的女人何時出現在大廳里,更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繞過宮廷中的守衛,包括沉醉在舞蹈中的奧婕塔也一樣。
所以,當那個黑色的身影突然站在她面前時,她刹那間凝固在那里,如同冰雕……
那個女人穿著和她身上一模一樣款式的衣裙,顏色卻是如夜般的黑色。
但除此之外,她婀娜的身形,白皙的肌膚,如絲的長發……
全都像是從鏡子中走出的另一個她。
她戴著同樣黑色的羽毛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但那絲毫不影響,奧婕塔叫出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奧吉莉婭!”
“我親愛的姐姐,我才發現,原來,你也會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奧吉莉婭,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我們一直都在找你……”
“找我?別鬧了,我親愛的姐姐,你不是和你的寶貝情人過得開心快活著,居然會想要我去打擾你們麼?”
她的目光掃過四遭,停在剛擠過人群的弗里德身上:“我說得對嗎?王子殿下?”
“不!奧吉莉婭,如果不是因為我告訴她,你在這里出現過,你姐姐根本不會離開蘇瓦南。”
——話一出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詞。
“弗里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後一臉迷茫地望向他。
全副武裝的禁衛已經衝進大廳,圍住了舞池,等待著發號施令。
然而,大廳盡頭傳來了洪亮而威嚴的聲音:“坐回你們的位置去,不過是兩個女人拌嘴罷了,用不著這麼多人看著。”
“謝謝您,尊貴的陛下。”
奧吉莉婭轉過身去,向仍坐在座位上的國王深鞠了一躬。
“謝謝您原諒我的冒犯,我發誓,我不是來弄砸您的晚宴的……我只是,和我姐姐一樣,想為您獻一支舞罷了。”
“那麼。”國王端起酒杯,送向唇邊:“就讓我們看看吧。”
她信步踏向舞池中央,帶著詭秘的微笑,目光在每個人臉上緩緩掃過,里面透著讓人出神的挑逗。
她向還有點惘然的觀眾們深鞠了一躬,那個動作剛好能撅起短裙底下挺翹的臀,順便展示一下酥胸之間那道迷人的縫兒,那讓氣氛似乎瞬間變得熱烈了起來。
她開始起舞,在熾熱目光的聚焦中,用奧婕塔以前從未見過的節拍。
她的動作在快與慢之間飛快地變幻,相比過去柔美的舞姿,那感覺就像某種被壓抑的力量在掙扎著,像酒醉一般,迷離而又瘋狂。
樂隊試著換上了奔放的曲調,去契合她的舞步,雖然還是有點不合拍,但影響似乎並不大。
雖然她的舞步看起來游移無定,但卻讓人並不覺得雜亂,每一個動作依然細膩精准,透著一種狂野與陰柔交織的獨特的美——尤其是配上她的神情,她的眼睛里那種攝人心魄的媚意,足以把每個人的目光都吸在她身上沒法移開。
並不僅僅是眼神。
沒人知道她是有意或是無意,但她腰肢每一次嫵媚的搖曳,玉腿每一次高高揚起,手指每一次輕描淡寫地掠過肌膚,都像有魔力一樣,讓男人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些“不那麼莊重”的地方——黑紗底下呼之欲出的美乳,細嫩得像奶油似的大腿根兒,還有兩腿之間,僅僅勒著一道細細布條的誘人幽谷……
奧婕塔站在一旁呆看著,她們實在太相像,甚至她會不由自主地把跳舞的奧吉莉婭代入成自己,而那讓她覺得面紅耳赤。
但對男人們來說,雖然他們在努力避免失態,但依然有一小撮人褲子底下的東西躁動了起來。
而最沒有心思去欣賞舞蹈的人,是弗里德。
無數亂絮在他腦子里糾纏一團,他該怎麼向所有人解釋這一切?
奧吉莉婭到底想要做什麼?
又是什麼讓她變得……
奇怪?
她現在還在跳舞,但當舞畢,她會做什麼?
奧婕塔呢?
而他又該做點什麼?
說點什麼?
他能猜到一件事:奧吉莉婭對奧婕塔依然懷著敵意,而這,是因為他。
但還有更多的事情,時間太短,太短,已經來不及讓他去理清……
因為,在逐漸變緩的旋轉里,奧吉莉婭的動作已經完成了最終的定格,她讓自己保持在那個昂首挺胸的動作,帶著勝利者般的驕傲,聆聽著轟鳴的掌聲,比剛才給予奧婕塔的更熱烈,夾著興奮的口哨和吆喝,如潮水翻騰。
但僅僅是幾秒,掌聲還沒來得及平息,她恢復了站姿,向著大廳盡頭,再一次鞠躬——在那里,王後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大君的神情依然波瀾不驚。
而在轉身離開之前,她最後一次向弗里德揮手,依然帶著詭秘而誘人的笑:“再見嘍,王子殿下,祝你和我親愛的姐姐幸福。”
“奧吉莉婭!”奧婕塔呼喊著,緊追著那個加快腳步的身影。
“抱歉父王,抱歉各位,我得……失陪一下。”
弗里德倉促地打著招呼,跟著往門外飛奔而去。
他發現,雖然遠離月湖,但她們的步子,依然輕快得像田野的鹿一樣。
“跟上他。”大君朝衛隊長拋去一個眼神,然後再一次舉起酒杯,站起身來:
“眾位,為今天的小驚喜,來干一杯!”
弗里德追趕著,從御園的花圃里闖過,一小隊衛兵跟在他身後,但身上的甲胄讓他們比他還慢。
他能望見奧吉莉婭攀上庭院里的白楓,然後躍上回廊的頂蓋,奧婕塔緊跟在她的身後,而他只能無奈地在下面跟著跑,但最終,她們一個接一個,消失在了宮牆的另一邊。
“往左邊!那邊有門!”衛隊長在後面高喊,伴著雜亂的腳步和金屬碰撞的哐當聲……
半小時後,當他再一次見到奧婕塔時,是在往下城區去的小巷口,她正出神地抬著頭,呆呆地凝望著那些斑斕錯落的屋頂與窗櫺。
“她走了。”她的聲音顯得低落:“她說再也不會回來。”
“別難過了,奧吉莉婭有她自己追尋的東西,能看到她好好的活著,就夠了,不是嗎?”
“也許吧……”良久的沉默,但她最終微笑著扭過頭來:“也許她才是對的。”
突然,她攥住了他的手,他能感覺到她的手在輕輕顫動著:“我改變主意了,弗里德——我想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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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半躺著倚在床褥的熏香味兒里,女孩金色的長發像瀑布一樣灑落在他的膝頭,他的手指在她睡衣底下光滑的脊背上輕輕掠過。
她把頭側過來,望著他的眼睛,帶著俏皮的笑容。
這些天來,他覺得,她似乎比以前更溫柔了,如果說過去,她經常還帶著一點天然的冰冷,那麼現在,她的冰雪好像正在消融著,眉眼里總是帶著孩子般的笑,特別是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能感覺得到,那種發自內心的迷戀。
而在床第間,她的表現顯得越來越放肆,少了些許矜持,卻多了幾分媚意,甚至會主動要求他試試新招式——毫無疑問,作為男人他不會討厭這樣的變化,但他還是隱隱覺得,有那麼點奇怪。
他曾問過,奧吉莉婭究竟對她說了什麼,而她只是說:“她讓我明白了,什麼才是生命中最應該去抓住的東西。”
她不再總是把她的白裙穿在最里面了,她第一次用水洗淨它——雖然它其實永遠也不會變髒——晾干,掛在了衣帽架上,但依然擺在臥室里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那像是一種告別,與過往的告別,但同時,又是紀念。
他去向父親賠了不是,他解釋了關於蘇瓦南的事,但顯然是經過了巧妙加工的,反正,天鵝變成人或是月湖的魔法這樣的鬼話,說不說都不會有人相信。
王後似乎對這位來歷不明的客人不那麼信任,尤其是對於她和奧吉莉婭之間的關系,她說奧吉莉婭那天的表現實在“太不規矩”了——當然,他知道,她指的主要是她惹火的舞姿——而作為孿生姐妹的奧婕塔,她覺得也許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純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君似乎並不在意,“如果有人能讓弗里德公子收得住心的話,管她是誰呢?”
他把身子傾過來,壓低嗓門:“那麼——你真的打算娶她麼?”
“這個……”弗里德無奈地聳聳肩:“問題的關鍵是——她打不打算讓我娶?”
“嚯!”大君眯起眼睛,露出了平時無法見到的詼諧笑容:“看來,我的弗里德,你遇到對手了。”
是的,她始終沒有正面回答過這個問題,她只是說:眾神在上,萬事皆有時。
或者,她會說,為什麼要想那麼遠呀?
快樂地過完今天,再想明天的事,不就好了?
然後,她會側過身來,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吻他的臉頰,然後,修長的腿跨過來,慢慢把他勒緊……
就像現在一樣。
他也伸出膀臂,抱緊她纖細的身軀,感受著她酥軟的胸脯貼緊他的胸膛,她濕潤的舌尖拂過他的頸項,她的體溫和他交融在一起,她的手指撫弄著他寬廣的背,然後向下劃過腰和臀,像舞蹈一樣探向他的腿間。
“我聽說,男人和同一個女人睡太多次就會膩,是嗎?”
他猛地翻過身去,把她壓倒在身下,望著她格格笑起來的臉,手指隔著綢緞掐住她的乳尖,看著她的笑容一點點變成迷離的喘息:“像你這樣的尤物,當然是睡一輩子也不會膩咯!”
“呵呵……那就好……”她閉著眼睛,輕輕把自己的睡衣往上摟,一點點露出雪白而平坦的腹部,然後,是柔軟豐滿的半球:“……不然……我都不敢每天和你睡了……”
熱情燃燒的軀體纏繞在一起,翻騰著,涌動著,直到最後,帶著薄薄的汗水,心滿意足地依偎著歸於平靜。
她仍然仰面躺著,帶著疲憊卻透著興奮的神情,保持著腿張開的姿勢,側著臉望著他,任由白色的液體帶著泡沫,從還沒合攏的蜜縫里往外滲出來:“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嗎?”
“喜歡。”
“為什麼?”
“嘿,這個麼……”他撓撓頭:“我要是說了,你保管要揍我。”
“說,保證不揍你。”
“因為……夠風騷,像個淫婦。”
“喂!”她的手指使勁掐住他屁股上的肉:“你個混蛋!我就知道,你們男人就是喜歡淫婦!”
“不不不。”他邊笑邊躲避著:“淫婦到處都有,但是你這樣淫蕩得恰到時候,又恰到好處的,可不常有哈。”
“別找借口了!”她也笑了起來,翻過身去使勁捶他:“其實你就是喜歡淫蕩的賤貨兒!”
“好好好,你說了算你說了算。”他喘著氣:“可是,我這麼喜歡你,那……”
“哎。”她把手放下來,氣惱地嘟著嘴:“又被你下套了啊!”
“沒辦法,我也就只有腦子比你厲害了,仙女小姐。”他得意地笑起來,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腰。
他想,也許是該問那個問題的時候了。
過去的一年多里,他一直都在探尋著,從那些被遺忘,被塵封,被銷毀的歷史里,尋找著他想要的碎片,把它們一點點拼合起來,組成那幅朦朧而奇異的圖卷……
那柄劍,他在月湖之畔,目睹奧婕塔和奧吉莉婭決斗時所用的劍,他記下了它的形象,並且最終找到了與之相似之物的打造記錄——那只是一件仿品,但它所模仿的原本,他猜測,有九成九的可能,就是曾握在奧婕塔手中的那一把。
在劍閣塵封的記錄里,有人塗掉了那把劍主人的名字,但最終,他歷經探尋,驗證了自己猜想,羅盤的指針,指向了那個意料之中的答案——那個被從歷史里塗抹的名字,布雷登。
兩百多年前,他從亂世中崛起,卻有著謎一般的身世,他自稱來自名為安珀的家族,但那個家族原本已在數百年前湮滅無跡。
他擅長劍術,也擅長用兵,而他更擅長的,則是讓形形色色的英雄們,心悅誠服地歸入他的麾下。
他征戰十年,平定亂世,把整個亞提寧締結成一統的廣袤王朝。
但也傳聞,他借助了來自地獄的魔力實現他的野心,他最親近,也是最得力的副手,名為洛拉斯。
阿德里安的年輕學士,伴隨了他整個征戰的生涯,據說,是他誘惑他走上了魔道,而這力量的來源,也是他與惡魔溝通的秘境,就是那片神秘的山中之湖——蘇瓦南。
但相比這些,平民在私下里更津津樂道的,是他的私生活——傳聞,他的王後,他為了和她的父親聯盟而娶了她,但他並不愛她,而他暗地里私會的女人,曾經是個娼妓……
多年後,當那個女人患上不治之症時,他為她茶飯不思,性情大變,尋遍名醫卻依然毫無用處。
而最後,據說是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布雷登,王後,還有本應躺在棺木里的女人,他們全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而第二天,在安頓好末了的事務,回到他的官邸後,洛拉斯。
阿德里安,那位無人能測透的謀士,也同樣再沒有人見過他。
布雷登沒有留下子嗣,最終,王後的兄長埃文頓幾經爭斗,將王權納入己手,並決定把關於布雷登的一切,他所視為可恥的一切,從王國的歷史中抹去……
亞提寧最傳奇的時代,從此,畫上了他的句點。
但,在這一切之外,有一條傳聞,讓他有種莫名的不安感。
“王後和娼妓,她們其實,長得非常非常像……”
——現在,他用盡量溫柔的方式凝視著她的眼睛,而她還是那樣溫柔而俏皮地笑著。
“對了,你聽說過布雷登嗎?”他的模樣看上去漫不經心。
她睜著迷茫的大眼睛,楞了一小會兒,然後狐疑地搖著頭:“布雷登?那是誰?”
“是個故事里的角色,據說他在月湖找到了寶藏,我從小聽這個故事,一直想知道,那到底是瞎編的還是真的。”
“不知道,反正。”她攤攤手:“我從來沒見過什麼寶藏。”
“是嗎?可是我找到過。”
“在哪?”
“就在眼前呀當然是!”他壞笑著,把她的身子捂進被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