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攜花伴柳 捕風捉影
盛夏時節烈日如熾,即使馬車里放著數只水盆,盆中水面上還浮著冰塊,車廂里仍有些氣悶。幸好車廂足夠寬大,倒不覺得熱。
林錦兒出行在吳府就是十足十的大事。昆侖山一役,大多前輩耆宿血灑山崗為門派盡忠,所余者不過朱泊,陸菲嫣,林錦兒三人而已。
朱泊天性樂觀加上年事已高,一門心思放在為昆侖派重修典籍上,他又嗜酒如命,但有感懷傷神時,一醉便解千愁。陸菲嫣有吳征陪伴,又有愛女顧盼在旁,三人相互鼓勵,相互慰籍,足可面對一切困境。唯獨林錦兒痛失先夫,她苦戀奚半樓十余載,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多年,尚且恩愛甚篤之際甚至連面都見不上便天人永隔。吳府雖有親如姐妹的陸菲嫣,究竟不是親姐妹,視同己出的吳征,究竟也沒有血脈之親,這些都不足以撫慰她痛失愛侶的打擊。
如果沒有那一封書信,很難想象林錦兒能撐得下去。吳征不知道多少次暗暗慶幸陸菲嫣帶回來的書信,想來奚半樓對年幼許多的妻子也知之甚深,昆侖流的血淚已夠多,林錦兒就算苟延殘喘著,將來還或有轉機,先保住一條性命總比直接了卻殘生的強。
所以林錦兒想去一趟煙波山,祝雅瞳立刻一人擔下吳府的職責,讓她能一嘗心願。當年念子成狂,於是對吳征稱林錦兒是待他最好猶如生母一言暴跳如雷,在長安見面時借機扇了她一巴掌發泄怨氣。其實那一掌也不全為泄憤,彼時林錦兒與欒采晴爭鋒相對,欒采晴也在盛怒之間,林錦兒當時並無官面身份,最多算是隨從,欒采晴非要取她性命的話,兩國利益當頭,誰也不好深究。祝雅瞳的這一巴掌,算是給了欒采晴一個交代。她既然插了手,欒采晴也得賣個面子,林錦兒的命就此保了下來。
此後祝雅瞳向來對林錦兒禮敬有加,便是感念她無微不至照料吳征長大的恩惠,特別吳征強要修習[道理訣]被師門重罰,林錦兒待他始終如一,這份無視貴賤的關愛之情更是珍貴而真誠。——比起當年還懵懂無知的顧盼,心中有氣又深陷泥塘自顧不暇的陸菲嫣。在吳征離開昆侖山之前,林錦兒的的確確當得上待吳征最好的人。
祝雅瞳感恩戴德,吳征侍其如母,林錦兒雖幾乎不路面,在吳府的地位超然於一切之上。她要出趟門,就是足以驚動吳征修行的大事。
馬車從外看去除了大之外並無特別,拉車的兩匹馬兒也是普通的坐騎。趕車的小廝皮膚蠟黃,偶爾抖一抖韁繩,看上去心不在焉,像個普通大戶人家出行。這一路他們不願惹上是非,十足低調。
坐在小廝身邊的仆婦面貌平常,倚在車廂門邊似乎隨時等候主人的召喚,倒是掩不住那股嫻靜溫柔的氣質。小廝是吳征易了容,仆婦自是陸菲嫣了。車廂里坐著林錦兒與顧盼,一路上幾乎也不拋頭露面。
“師娘不肯下車,等到了青蘇城,無論如何要她下來走走,去護國寺里上上香,許個願也是好的。”吳征傳音入密,悄然對陸菲嫣道。
“只有那里她才肯去。”陸菲嫣雖是易容,笑起來仍難掩嫵媚之氣。她見吳征兩眼放光,頓覺不妥,忙又收斂了容顏面無神情:“晚間我去與她說說祝夫人昔年的故事,叫她到時沒得推脫。”
“甚好。”吳征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語道:“在成都的時候,你舊傷剛有好轉我就不是你的對手,不知道現下打不打得過。”
那一段無憂無慮,與世隔絕般的時光是兩人間甜蜜的回憶,銘刻心間永生無法忘懷。世事無常,誰又能料得到兩人會陰差陽錯地走到一起?誰又能料得到可以在府院里開誠布公,堂而皇之,連林錦兒對此也毫無異議,只有替師姐開心。
陸菲嫣心中嬌羞,淡淡道:“我從來也不是你的對手。”
一問一答,含義雋永。既說武功,也說床笫間的旖旎風流。
馬車嘚嘚噠噠,看看離了城邦轉入山間小路,人煙漸稀。車廂門簾掀開,露出個小小的俏臉來。
“嘻嘻,娘,我們換一下。這里沒有人看見。”在車廂里悶了許久,顧盼早就坐不住,每逢行到山間小路都要出來透透風。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似乎甚是心急,又甚是期待。
“好。”陸菲嫣款款起身,摸了摸愛女的頭發叮囑道:“小心些,萬一被人看見了傳出行蹤去不好。”
“有你們在,哪還用我操心被人看見。”顧盼蹦著在吳征身邊坐下,一把挽住他的臂彎。
發生了無數的事情接連不斷,時光飛也一樣地溜走,其實回望從前也不過短短兩三年。昆侖山上的兩小無猜,轉眼間一個歷經磨難已肩擔天下,一個也不再是懵懂少女。兩人再也沒能像從前可以相伴坐在山崖前看雲起雲落,一個說著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待倦了餓了,少女還能等著一頓可口的美餐大快朵頤。這番出行對顧盼而言,分外興奮,也分外地珍惜。
“這丫頭~”陸菲嫣笑著數落一句,自行去陪伴林錦兒。
娘親拉上了門簾,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了兩人。顧盼大喇喇靠在吳征肩頭,滿足地深深吸了口氣。花草的芬芳彌漫山間,夏日的烈陽雖有些刺眼,看起來同樣可愛。撫過背脊攬在腰際的大手更是溫暖,顧盼和上雙眸,嘴角間笑意甜甜。
“聽說門派被盼兒打點得井井有條,志傑還拍著胸給我保證,等我回去了一定認不出來。”
“那是當然。”顧盼一挺胸,得意道:“人家全副心血都灑了出去,哪有不成的道理。”
頓了頓,小姑娘又道:“小時候聽的故事,想不到一件一件都能用得上,好些依樣畫葫蘆都行。娘還常常來信指點,若是這樣我都做不好,那還得了。倒是大師兄當年就想到了這些?”
“都是先人的智慧,我也是依樣畫葫蘆。”吳征笑著,又搖頭嘆息著什麼道:“盼兒真的長大咯。”
腰際的大手緊了緊,將少女摟得更緊。兩人一時無言,只有馬蹄頓在石子路上的嘚嘚噠噠聲,仿佛在感嘆時光易逝。
“你還知道盼兒長大了……”片刻後少女幽幽道:“大師兄,盼兒要問個問題。”
“我當然知道,從小就看著你一天一天地長大。”吳征心中一緊,正色道:“你說。”
“大師兄到底將盼兒當做妹妹呢,還是打從心底喜歡盼兒?”顧盼亦肅容道:“這兩樣是不同的,你知道。”
“能不能兩樣都有?”
“為什麼叫兩樣都有?我不知道能不能。”
“當然能了。”
“為什麼當然能?”
“因為我就是這樣啊。”吳征咧嘴一笑,將顧盼抱起放在雙腿間道:“從盼兒出生,我就陪著你。那時候總不知道什麼喜不喜歡的情愛之事吧?就是我最疼愛的妹妹。長大之後才有情愫漸生,盼兒那麼可愛招人喜歡,我怎能不心動?嘿嘿,近水樓台先得月,反正盼兒我是娶定了,誰敢來搶,老子打破他的頭!”
“嘻嘻!”顧盼大樂,兩人雖早知對方情意,還是第一回親口說了出來。吳征不僅說得有趣,還都是真心實意,每一樣都大合少女的喜好,顧盼喜不自勝。少女初嘗情愛滋味,竟生起不枉多年一片真心,老懷大慰之感:“那,人家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從小到大盼兒數之不盡的問題,師兄哪一個沒回答。”
顧盼定了定神,從偎依的胸膛前起身,大眼睛眨了又眨,面露緋紅之色湊在吳征耳邊,輕若無聲般問道:“那……為什麼一直到了現在,師兄還沒有要了人家?莫不是盼兒有什麼地方不好,入不得師兄的眼?還是師兄美色見得多了,看不上盼兒姿色平庸?”
小小的臉蛋,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靈光四射仿佛會說話。此刻這對明眸微眯,像一輪滿月被從中劈開分置鼻梁兩側,眼角微微上翹,媚光四射。飽滿的天庭,兩道清眉微微蹙起。額心那一段長眉銳利如鋒,向兩側延展時卻像大師手中的狼毫輕提一劃,至額角漸漸變淡,大有隨意又渾然天成的美觀。皺著的瑤鼻挺拔筆直,多肉又不顯半分累贅的鼻頭兩旁,鼻翼圓巧可愛,弧线優美。顧盼心中有不滿,少女氣鼓鼓時撅著兩片瑩潤豐滿的香唇。雖不是女子的櫻桃小口,但线條利落,深深的唇角時時上翹著,讓整張臉蛋連生氣都笑意妍妍,說不出的誘人。
顧盼完全繼承了陸菲嫣的媚骨天成,但又有少女的青春嬌俏,這份即使吳府上下也獨有的風情動人心魄。吳征忙合上了眼平定好了心緒,才敢睜眼凝神道:“盼兒若還姿色平庸,世上還有好看的人麼?”
“哼。”少女雙眉一揚,大有果然如此的得意,卻不依不饒地悄聲問道:“那你是什麼意思?有意無意就躲著人,小時候還罷了,後來連……連親人家一下都不敢。”
吳征撥開她額間垂落的長發,苦著臉道:“說對了,就是因為我怕你,我不敢。”
“嘻嘻,人家又不會吃了你。”在情郎身邊的少女,心情總是特別容易舒朗開懷,顧盼笑了笑問道:“什麼叫做不敢?”
“因為師兄待你獨一份,和旁人都不同,除了愛之外,還疼。”吳征點了點少女的鼻尖道:“我們人是萬物靈長,也脫不開從小到大徐徐緩進,從外到里都是一樣。骨骼慢慢生長,人也慢慢長大,再到心肝脾肺腎,無一不是如此。女孩兒再美再誘人,總要慢慢長大。”
“我不小了,多少人家的女兒十四歲連娃兒都有了,放在外頭,盼兒都要成老姑娘。”
“可是盼兒有沒有算過,多少人家的女兒十四歲生娃娃時連命都丟了?”
“這……時有聽聞。”
“那就是了。”吳征長舒了一口氣道:“常人到了十八歲身體骨骼才算初成,尤其女子到了這個年紀,生養娃娃才能少受傷害。師兄就是太愛你,舍不得傷你,才時時要躲著你。你不會以為師兄……沒半點想法吧?你不會吃了我,我還想吃了你!”
“嘻嘻,原來是這樣。”顧盼似懂非懂,但吳征的關愛之心拳拳還是全然能感知,她半仰著頭不知想了些什麼,晃過神問道:“人家到十八歲就長成了麼?”
吳征一愕,又苦笑了一下道:“不想騙你,實話實說,盼兒自幼習武又有……這個這個,天生又有好根基,比起尋常人家應該快得多……”
心結打開,吳征也心緒平緩,大膽地看向少女胸前鼓囊囊的山巒。熱辣辣的目光讓顧盼覺得被目光盯住的地方一陣發燙,胸脯不由自主地一縮。少女面上飛起兩朵紅雲,忽然想到方才的話題太過大膽,車廂里還坐著母親,語聲雖輕,以陸菲嫣的內力未必就不能聽了去,一時有些慌亂。可是情郎的懷抱太過溫暖,即使在炎夏里極易出汗也舍不得離開。
少女趕忙躲進吳征懷里,借著螓首遮擋他的目光。念及情郎夸贊自己長得快個中涵義,羞得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馬車迤邐而行,轉過山路離青蘇城又近了一步。前方俱是官道大路,顧盼不適合再拋頭露面,又躲回車廂里,換了陸菲嫣在門口[伺候]。母女倆交換時,陸菲嫣白了吳征一眼,原本氣勢甚足,但一想此事實在不妙,又游移著目光躲了過去。
離青蘇城百余里,眼見天色晚時就能到達,前方的山村已隱隱現了輪廓。四人行了大半日腹中飢餓,正准備去村中稍事歇息。
吳征與陸菲嫣一同起身蹙著眉頭遠遠眺望。午間時分,百余戶人口的大山村里不見炊煙。只見人來人往影影綽綽,一個個行得甚急。村口的空地里,還有大片的人群聚集。二人對視一眼,駕著馬車緩緩向山村行去。
平靜的小山村還從未如此熱鬧過。戴著高帽的官差來來往往,挨家挨戶地叩響門扉,再入內細細地搜查。這里大都是世代居住於此的百姓,老實本分,知根知底,數十官差氣勢洶洶地到來著實讓不少村民嚇破了膽。
馬車靠近之後,吳征看一名捕頭搬了張半舊的木桌權作公案,面前擺了大批物品,大體是些略微貴重之物。捕頭正細細地查問這些物品的來龍去脈,狀似查案。吳征與陸菲嫣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他們低調出行不願多事,既有公差辦案更不能露出行藏,遂抖了抖韁繩,催促馬車向前行去。
忽然一陣童音哭聲響起:“爹,爹,你們放開我爹爹……”
“走。去和捕頭交代清楚!小孩,公差辦案你莫要多事,案情緊急,若再阻撓,連你也一塊兒捉了去!”一名領頭的官差扯著個肌膚黝黑的漢子,一手分開哭鬧拉扯的孩童。官差算是好脾氣沒有又打又罵,但孩童不肯放手,他焦急之下使力重了些,將孩童一把推倒在地。
那孩童雖在哭鬧,倒也硬氣,摔在地上不輕也不呼疼,咬著牙跳了起來抹把眼淚,又撲上去死死扯著公差不放。
“你……氣死我了……”官差大怒,索性一把提起孩童,押著那名漢子一同向村口走去。
吳征眼一眯,顧盼也從車廂中探出頭來,眨著眼睛辨認片刻道:“是他……”
“嗯,我們去看看,莫要輕舉妄動。”吳征止了馬車,回頭向車廂內道:“師娘,這兩人與弟子有一面之緣,弟子去看看究竟。”
“快去吧。習武之人,路見不平當拔刀相助,我自在此不妨。”
“是。”
顧盼戴了片斗笠,以紗簾遮住面容,吳征與陸菲嫣自後相隨,三人悄悄來到人群周圍。此時空地上一團雜亂,圍觀者都在看公差辦案,一時倒無人注意到他們。
“大人,在此人家里搜出大銀一錠,人與物均已帶到。”押著漢子與孩童的官差向捕頭行了一禮,從懷中取出一錠大銀擺在公案上,指著漢子與孩童道。
“噝……”人群與捕頭一同發出倒抽涼氣之聲。這錠大銀足有五十兩重,且色澤銀亮發光,質地極好。捕頭拿起銀子掂了掂,足有十余兩重。山村人家,若是省吃儉用倒也能存得下這筆家財。但這錠銀子一看就是官銀熔鑄所制,豈會流到普通人家里來。官差捉了兩人,完全合情合理。
“你叫什麼?”
“小……小人……楊李……”
“這錠銀子,你從何而得?”
“是……是……是貴人打賞的……”
“貴人?哪位貴人?你可知姓甚名誰?又是何故打賞給你?”捕頭的眉頭越粗越深,狐疑更甚,額頭的汗珠卻不自禁滴了下來,似乎十分緊張。
“是在……是在……”楊李又驚又懼,本就不善言辭,在捕頭威嚴的目光下更是心驚膽戰,吞吞吐吐,明明滿腹言語,就是說不出話來。
“是在野山坡岸邊,爹爹與我一同打魚時遇見的貴人。他們買了幾尾鮮魚,便打賞了這錠銀子給我家。”那小孩雖在哭鬧,倒不懼怕,口齒清晰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個清楚。
“買了幾尾鮮魚?”捕頭將信將疑。若有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出游,心情好時打賞些倒也不奇怪,但要說有什麼貴人會親自去找船夫買魚,還隨手賞了塊大銀子……還有貴人出門游玩不帶仆從的嗎?哪有這樣的貴人?他想了想又道:“你等可知幾位貴人是什麼身份?”
“貴人的事情……小人……小人又怎敢多問……”楊李叫苦不迭,口齒又笨拙,更加說不清了。孩童趕忙接道:“一位公子帶著他的夫人們來買魚,不知姓名。他們每個人都好看,爹爹和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更好看的人。”
“這……”語焉不詳,難定身份。捕頭又掂了掂手中銀錠,搖了搖頭。
人群中顧盼剛欲邁步,就覺身後吳征扯住了衣袖,聲音傳來道:“不急,再看一看。”
“唉……楊才,不是本捕頭不分青紅皂白要拿你。好叫你知道,近來青蘇城左近連出十二起命案,凶徒手段殘忍,來往客商與城中百姓死傷三十余人,更有多名婦女受辱。受害者無一不是財失人亡,這錠大銀你說不清來路,本捕頭不得不將你提回府衙,等太守大人親自審問發落。若的確與你無干,自會還你清譽,若與你有關或是包庇案犯,嚴懲不饒!”
“大人且慢。”
楊李面如死灰萎頓在地,身形顫抖著不知所措,還是那孩童哭著向前撲騰一聲跪倒哀求道:“大人,爹爹年事已高吃不得苦,求大人網開一面,我願代父前往,等待太守大人審問。”
這一下顧盼也暗暗點頭,向吳征低聲道:“這孩子真不錯。”
“楊文達!”吳征也低聲道:“在山村里能有這般膽色孝心,說話還有條理,很不錯。”
除了府上的夫人,吳征極少稱贊誰。何況他眼下武功大成,身份地位都已不同,說出來的話分量也自不同。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捕頭面露為難不忍之色,終究還是搖了搖頭道:“孩子一片孝心,但是事關重大,誰也不敢法外開恩。你也莫要擔心,若你們安分守己,自然不會有人冤枉你爹爹。”
“大人說的是,那懇請大人,將我一同帶去。家中只有我們父子二人,在青蘇城里互相也有照應。”孩童遭逢變故心思清明,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不善言辭,父子攜手渡過難關才是正解。
“既然這樣,那好吧。你且一同前去。”
吳征微微一笑,朝顧盼與陸菲嫣打了個手勢,悄悄退出人群回到馬車上。顧盼口齒靈便,先向林錦兒說明了與楊家父子認識的經過,憤憤不平道:“小姑奶奶打賞的銀子,憑他們幾個捕快也敢質疑?若不是大師兄攔著,定要他們好看。”
“好啦,別鬧。”陸菲嫣寵溺地一點顧盼額頭笑罵道:“還裝?”
“嘻嘻,人家知道大師兄成心想看看這個楊文達啦,說著玩兒的。”顧盼吐了吐舌頭,目視吳征,看他若有所思遂閉了嘴不再打擾。
“青蘇城連連發生命案,這些捕快焦頭爛額,都查到百里之外的村子里頭來,倒有些意思。”吳征思慮周全後向林錦兒道:“師娘,我們此行必經青蘇城。弟子原本有意請師娘去護國寺進香,看來這一趟咱們非走不可。若碰見什麼蟊賊作亂,也好順手料理。”
“師娘看你有些喜愛那個楊文達?”林錦兒雖心急,但既遇上了事,她更愛看看吳征的表現。說來自吳征下山之後屢有驚人之舉,林錦兒幾乎都不在他身邊,頗有遺憾。
“春季第一回見他,就覺得這個孩子聰明伶俐,手腳還勤快。方才見他願代父受苦,思慮也還周祥,這等品格聰慧都不容易,就想著幫襯他一把。去了青蘇城之後若確實是個可造之材,就要請顧仙子高抬貴手,破格將他收入昆侖大學堂門牆里,莫要浪費了一個人才。”
昆侖大學堂廣招學子舉國皆知,具體都由戴志傑主持。但顧盼身份特殊,真正能拍板的還是她。林錦兒見他們如此說,也有心看看一名頗具潛力的弟子如此加入昆侖大學堂,遂點頭道:“都聽征兒的安排。”
“好,走,我們遠遠地跟著青蘇城的捕快,到了城里再說。”
百余里的路程,走得並不太平。一路上共計七處地方都被圍了起來,有捕快日夜守護無手令不得靠近,吳征料想是命案現場。他與陸菲嫣也不著急,只不遠不近地跟著捕快隊伍進了青蘇城。待親眼見了楊家父子進了太守府,又探聽得近來的嫌疑人等全都暫且收監看管起來,並非是做案犯對待,這才去有間客棧住下。
張聖傑在長安為質子時混跡於市井,最知民間疾苦。回國登基之後這份初心不改,整頓吏治時每每強調愛民如子。盛國官員上行下效,都不敢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嫌犯未定罪之前也是權宜處之,吳征心中欣慰。
吳征春游到此時的丁太守因修建昆侖大學堂與天陰門分院有功,已右遷入京城高升,如今執掌青蘇城的是新來的太守柳康平。新官上任就碰到棘手難題,柳太守近來想必焦頭爛額,嫌疑人等無一不親自審問。吳征也知這等大案不是三五日便能輕易得破,並不著急。
四人一夜休憩養足精神,次日一早便陪同林錦兒先往護國寺上香。
三女夜間共宿一間上房,陸菲嫣已將當年祝雅瞳流落江湖之後闖蕩江南,又來護國寺里許下心願一事詳詳細細地說過。師姐妹倆在昆侖山時最是要好,時常同塌而眠。吳征下山之後不久,二女也一同下山,從此再未有昆侖山上的親如姐妹。這一路行來,陸菲嫣每夜都陪著林錦兒同睡,著實寬慰了一番林錦兒孤寂又煎熬的內心。
吳征與陸菲嫣仍做仆從裝扮,顧盼還用斗笠垂簾遮擋了容顏。林錦兒原本名聲不顯,來盛國後更加深居簡出從不露面,識得的人極少。菩薩座下心誠則靈,她不敢遮掩面目,由三人陪同步入寺門,拜過了笑臉迎人的彌勒佛祖,便向大雄寶殿去跪拜佛祖。
比起上一回來時的香火鼎盛,今日的護國寺更加信徒如雲。大雄寶殿朱門大開,誦經之聲源源不絕,上香的信徒俱在門外的天井里隨著誦經聲叩拜。不少僧眾亦在為信徒們端茶倒水,鄭重其事。吳征一問之下方才知曉,一月前有西域高原之上的番僧前來護國寺,與寺中高僧共同參詳佛法。
十日前護國寺大開寺門做水陸道場,寺中高僧與番僧輪番登壇說法,又為青蘇城百姓祈福,算得上是一件佛門盛會。
吳征遠遠向大雄寶殿內看去,只見番僧在左,寺中僧人在右,俱手持念珠合十誦經。番僧平日住在高原,淒寒清苦,不比中原風物宜人,所修的佛法也與中原有所區別。但信徒們大多不明佛法的門門道道,只知祈福就是。在吳征看來,倒比護國寺的高僧開壇說法時還要熱鬧些。吳征莫名想到: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看出些門道麼?”陸菲嫣悄聲問道。整個盛國對番僧沒好眼色的,恐怕只唯獨吳府一家。吳征幼年居住的山村慘遭血洗,吳征險些喪命就是番僧干的好事。韓歸雁在邊屯英名喪盡,也險些受辱,也是這幫番人做的惡。再聯想近期青蘇城左近的命案,陸菲嫣實在忍不住心中狐疑。
“還不知,多看看,不著急。”吳征目光左右逡巡,最終定在一名番僧身上。
這是一名稚齡童子,看上去不過七八歲,但番僧們團團圍坐在他身邊,有隱隱以他為首之勢。再看了片刻,吳征只聽這童子誦經時每每開番僧之先,待他起了頭,眾番僧再一同念下去。他悄聲向三女道:“番僧的僧王叫做達賴,傳說達賴圓寂之後都會有轉世靈童現身,那個小孩指不定便是什麼轉世靈童。這些番僧敢來護國寺交流佛法,領頭的那幾個身份地位必然不低,但都以那個小孩為首,我看八九不離十。”
三女驚異於吳征的博學多聞,均默默不語,等他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待這幫人沒什麼好感。到青蘇城不足一月,這里就出了一大堆事端,要說和他們半點干系都沒,我是不信。”吳征嘿嘿冷笑道:“師娘先進了香,我們去趟太守府。”
“就是!就算不是他們,也要尋機揍他們一頓,給韓姐姐出口惡氣。”顧盼大起同仇敵愾之心,摩拳擦掌道。
陪同林錦兒在護國寺里諸多佛殿都上了香許了願,四人一同前往太守府。
正在審案,焦頭爛額的柳太守接過門丁送來的金牌,只見金牌上煙波山煙雲浩渺,一只五爪金龍盤踞空中,先嚇了一跳,旋即又驚又喜,像迎來了救星似地慌忙讓門丁去迎貴客到靜室,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聲張。這才借故稍歇溜出府衙,三步並作兩步趕往靜室。
“吳博士。救命,萬萬救下官一救。”柳康平一見褪去了易容的吳征,眼淚都落了下來,趕在吳征面前雙膝一軟就要跪地。
“柳太守不可。”吳征被一聲[博士]叫得虛榮心爆炸,胸膛鬼使神差地一挺頗見傲然。他眼下的武功卓絕,只輕輕一拂袍袖,柳康平便跪不下去,扶著吳征的雙臂泣不成聲。
煙波山在青蘇城轄內,青蘇太守便是要職。張聖傑擇優而仕不敢絲毫怠慢,特意向祝雅瞳贊過這位柳康平為人正直,性子沉穩厚重,治政有才——否則也不可能執掌青蘇之地。
此刻柳康平雙目深陷,形容萎頓疲憊,看上去已不知多少日沒能合眼,憔悴至極。一州之地出了大事,上上下下都看著他,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正束手無策之際遇上了吳征,心中壓力一瞬間再也繃不住,失控般發泄出來。待胸臆略見暢通,才覺失態,忙拱手道:“見過陸仙子,顧仙子,這位是……”
“是我師娘。我們賠師娘回煙波山,途中見出了事特來拜訪。”
“見過林仙子,幸會,幸會。”吳征的師娘身份尊貴,柳康平長揖到地,方坐在四人下首抹了把汗珠淚水道:“下官慚愧,青蘇城連連發生命案,百姓遭殃,下官殫精竭慮又無計可施,至今捉拿不得真凶。吳博士到來,萬萬可憐青蘇城蒼生百姓,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案破之後,下官自當往京城向陛下負荊請罪,一死以謝青蘇城百姓。”
“柳太守不忙自責。”吳征拍了拍柳康平的肩頭略作寬慰道:“來時路上見柳太守麾下衙役並未氣急敗壞,亂拿百姓充數。事態緊迫之時還能以法論處,想來都是柳太守之功。”
“慚愧,慚愧。陛下愛民如子,下官不敢因私廢公,更不敢欺壓百姓。只是捉拿不到案犯,終究無法給青蘇百姓一個交代。”
“那就請柳太守代為安排,我們先去看一看案發現場。不知保存是否完整,傷亡百姓的屍身可在麼?”
“有,有,下官半點不敢怠慢。有些百姓屍身就存放在府衙!”
“甚好,府衙的我們先去看看。”
盛夏之際,雖有藥物保存屍身,又有香料掩蓋,屍臭味仍然掩不住散開。何況臨時騰出的陳屍之所里足有十余具屍體,臭不可聞。
吳征等人都以面巾緊緊捂住口鼻,林錦兒也堅持要來,吳征不敢違抗,只得帶她一同前來。吳征揭開屍布,只見一具女屍慘不忍睹。不僅滿身都是抓痕,下體均是裂傷,一顆腦袋也被打得面目全非,想來是歹徒施暴之後再以鈍器敲擊腦門,殺人滅口。
“好毒辣。”吳征低喝一聲,蓋上屍布又去查看另一具屍體。
這具男屍同樣渾身是傷。比起女屍受到施暴,男屍則更似遭受殘虐而死。歹徒以此取樂並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鈍刀子割肉,活生生將人折磨致死。
“這人是一名鏢師,武功不弱。原本是護送商隊押鏢,於城西六十里無人處遭逢毒手,同行的五名鏢師無一幸免。”柳康平強忍腹中不適解釋道。
吳征點了點頭,顧盼接道:“五名鏢師都死了?歹徒武功不弱啊……”商隊里有武功過硬的鏢師,也少不了馬匹,五名鏢師一個都沒逃出來,那便是敵手實在太強難以幸免。
“盼兒說得對。”吳征又揭開一張屍布問道:“這人也是鏢師麼?”
“是。”
“嗯。”吳征細看他身上的傷痕,橫七豎八,但與上一具男屍的傷痕找不出多少相似之處,顯然不是一人所為。正要再查探下去,忽然吳征與陸菲嫣同時驚疑一聲:“咦?”
這名鏢師的小腹上有一道傷口,似劍傷不是劍傷,看上去比劍要寬上些許。似刀傷又不是刀傷,傷口遠沒有刀刃的寬。吳征掰開傷口,只見傷人的兵器與招式均十分奇異,傷口斜而向上。在前一名身死的鏢師身上也有一道相似的創口,當是用同一柄兵刃所傷,只是他傷在胸口。
陸菲嫣與吳征對視一眼,駢起二指做兵刃,凌空揮舞了兩下,忽然一個娉娉婷婷地旋身,二指斜刺而上。一招使完,陸菲嫣愣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不是。”
她方才所使的招式並不高明。市井中潑皮打架,壓著對方的頭再拿著把刀子亂捅大約就是如此。這樣的招式只消習武之人都能輕易破解,斷不會被連續得手。也難為陸仙子一身武功絕頂,去使這樣粗鄙的招式。更難為潑皮打架的招式,陸仙子使來居然同樣仙氣飄飄,那舒展的肢體上玉乳浮凸,腰肢柔軟,更是透出一股難以抵擋的媚意來。
“柳太守,那些番僧你查過沒有?”吳征收回貪看的目光,查完了屍身離開後問道。
“下官正為此頭疼不已,那些番僧日夜為青蘇城百姓祈福,在民間聲望正隆,下官不敢輕舉妄動。”
“我們去吧。”吳征看柳康平仍滿面愁容,寬慰道:“柳太守不必擔心,凡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這幾日要勞煩柳太守百忙中幫我做一件事。”
“吳博士請吩咐。”
“昨日捕快羈押回的嫌疑人中,有一位喚作楊李,同時羈押的還有其子楊文達,柳太守就替我……”
“下官明白了,吳博士請放心。”料想青蘇城就在煙波山左近,這里若是事端不平,對昆侖大學堂也不是好事。見吳征信心滿滿,還有心思做別的事情,柳康平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些,一時不知該如何感謝吳征,只得再一次長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