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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相輔相成 夜曉晨星

  即使連發命案,青蘇城在夜間仍舊燈火通明。天空一輪明月,街市上的燈火像一條條火龍燃向遠方。深濃的夜色下人影憧憧的大街清晰可見。護國寺里燭火如炬,將巍峨的佛塔,林立的殿堂,甚至郁郁蔥蔥的林木都照的亮如白晝。

  吳征站在太守府高高的塔樓上居高臨下,俯瞰著這座自古以來就繁華的城池,目光在夜色里更加深邃。青蘇城的難題,其實只消賊人膽大包天還敢持續作案,就算藏得再深終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柳康平急的是命案頻發又暫無线索,對上對下都著實無法交代,再拖延下去,不用皇帝下旨,他自己不死難以謝天下。吳征身為昆侖掌門,陸菲嫣又是名滿天下的絕頂高手,兩人既然至此,擔下捉拿賊人的責任義不容辭。

  吳征靠在圍欄上陷入沉思,顧盼略有不解,等了小半夜後著實忍不住,輕聲問道:“大師兄可是有什麼未解難題?”

  吳征微微一笑,答非所問道:“盼兒,你喜不喜歡這個世界?”

  “嗯?”顧盼不明所以,思索片刻答道:“喜歡,雖然我們身在異鄉,坊間不時也有對吳府的微詞,我還是喜歡這里。盛國待我們已經不薄了。”

  “不是,我問的不單單是這個。”吳征愛憐地撫著少女額前的發絲道:“我是問,喜不喜歡這個世界。無論大秦,燕國,還是我們現在安家的盛國?”

  顧盼一下子凝重起來低頭沉思。陸菲嫣一向與吳征心意相通,她見識廣博遠不是顧盼可以比擬,早猜到吳征的難題,此刻目光雖注視了青蘇城的另外一面,也不由豎起了耳朵。林錦兒自問對吳征了解甚深,但聽他說起這樣的話題,聞言也坐直了嬌軀。

  顧盼想了許久正色道:“盼兒其實不懂那麼多。盼兒只知道,從小就聽大師兄說,這世上人人都有壞心眼,但總是好人多些,壞人少些,所以這世上才能越加美好。從前的人吃不飽穿不暖,就有人開墾農田,種養蔬菜家畜,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純正沒有壞心眼的好人,他們一樣做了好事。所以,大師兄要問我喜不喜歡,盼兒喜歡這個世界。若不是三國紛爭那麼多年,這世界一定比眼下還要好得多。”

  吳征咧嘴一笑,開懷道:“我也愛這個世界,不僅因為我有你們!我就覺得,這世上的每一個人,只要他的壞心眼沒有害了誰,都不應該被漠視。唔……這句話好難說清楚,盼兒懂我的意思麼?”

  “盼兒懂!做壞事也有大小之別,十惡不赦的大惡人除外。”

  “嗯。揚州一帶地勢平坦,沒有什麼好躲藏的深山老林。賊人不斷在青蘇城左近作案,多半也就躲藏在城里。你看,這里足以俯瞰整座青蘇城,賊人只要出現,就瞞不過我和菲菲的眼睛。”

  吳征一本正經,說出菲菲二字時嘴角還是勾起一絲壞笑。他不需回頭,也能察覺陸菲嫣鬧了個大紅臉,頸後的肌膚一片發麻的感應,估計是林錦兒嗔怪的目光。

  “為難的是,賊人未必傾巢出動。我在想的是,賊人必定又要害人,我們想一網打盡,那賊人在害人的時候,我們救還是不救?”

  顧盼恍然大悟,大眼睛眨了又眨,忽然低聲竊笑起來。

  “笑什麼?”每一名少女偷笑起來,都會眉眼彎彎,手捂雙唇,萬分可愛。天生麗質的顧盼更是可愛到了極點。吳征在她鼻尖一點問道,忍不住被少女感染,也笑了起來。

  “沒有沒有,人家喜歡笑,喜歡高興還不行?”

  “當然可以!盼兒高興了,大家都高興。”

  女孩子一句我喜歡,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理由。吳征雙目一瞥,見陸菲嫣也面露微笑,略有些緊張的心情為之一暢。林錦兒更是欣慰點頭,吳征待人待物自有他的一套准則,這份寬廣胸懷與愛惜世人對女孩兒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顧盼與陸菲嫣母女倆均為他鍾情,雖是逆悖人倫,但經歷了昆侖派的一切,在亂世里還有什麼比開心地活著更重要的事情呢?她親眼得見三師姐從前郁郁寡歡,現今卻過得多麼舒心。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她欣慰。

  “大師兄肯定要救,還要救了人,順手把賊人一網打盡。”

  “沒有那麼簡單咯。”作為男子,沒有不愛女子對他崇拜的,吳征也一樣,但他還是得時時保持清醒的頭腦:“柳太守不是無能庸官,青蘇城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屬下的衙役已經查到了百里之外的村落還是毫無頭緒。八九不離十,賊人就藏在青蘇城內,才方便四處作案。目前來看,那伙番僧的嫌疑最大。番人嘛,也不是生來就窮凶極惡。西域高原苦寒之地,物資貧乏,連糧米都不好種植。番人們苦於生計,也就談不上什麼禮儀教化,只消有錢有糧,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敢做。我幼時生活的小山村,還有雁兒在邊屯遇見的番軍,都是有人自己不方便做,於是用糧米讓他們來做。我猜測這幫番僧來青蘇城背後當有人指使才對,否則千里迢迢,彼此間的佛法又有許多不同,跑這一趟為了什麼?”

  “霍永寧?”

  “嗯。霍永寧!”吳征手一緊,捏得結實的廊木咯咯作響:“昆侖派搬到了煙波山,青蘇城就是個有趣的地方。有賊人作亂,昆侖派不能袖手旁觀,說不定還能誘出我來。若能順手把我一道兒宰了當然最好,若是不能,探一探虛實也是好的。”

  “我剛剛就在想,能不能捉拿了賊人,然後請祝夫人來施展[離幻魔瞳],這幫賊人隨手就一鍋端了。”

  “哈哈,盼兒想得仔細!”吳征贊了一句,道:“不過沒有用。就算把賊人一鍋端了,也捉不住幕後主使。寧家躲在地底兩百年,現下霍永寧當了皇帝,他們終於可以拋頭露面。這個家族神秘莫測,底子我們一概不知。以霍永寧的心機,不會只遣番僧,多半有人躲在暗中看著這一切。番僧不會知道是誰,甚至都不會知道有這麼個人,我們大海撈針,想查難如登天。”

  “那……總之不能任由賊人作亂!青蘇城不安定,昆侖派又有誰敢來?”

  “對頭!”吳征豎了個大拇指,道:“亂子一定要壓下去,至於有人想躲在後面看戲,我們演出戲給他看就是了。我是還沒想清楚,霍永寧從這出戲里究竟想看出什麼東西來。”

  “就是,他就算知道大師兄已成絕頂高手,又能怎麼樣?我們府上本來就有兩位絕頂高手,他又翻出什麼花樣來。”

  “這人心機深,手段毒,不會那麼簡單的。”

  “寧家會不會還有高手?”陸菲嫣傾聽良久,也正是她思慮的難題。

  “不知道。”吳征愣了會神,搖頭道:“一個隱忍多年的向無極已經夠不容易,若寧家還有絕頂高手隱姓埋名……那寧鵬翼未免也太可怕了點。”

  提起寧鵬翼,四人一同沉默下來。這人就像個幽靈,盤旋在整個中原大地上空,即使過去了二百多年,依然陰魂不散,處處都能見到他的影子,處處都是他的遺毒。

  “不會有的。他又不是預知未來的神仙,哪里會知道後人里何時會有多少絕頂高手。就算留下什麼神機妙算,當今的族人也未必聽他的。”陸菲嫣溫柔一笑寬慰道,美婦其實不太明白吳征為什麼會那麼怕寧鵬翼,為什麼每回提起這個人,吳征的神色就特別地陰郁。她只知道這個名字就是吳征的心魔,也是他最為脆弱的時候。這種時候,他最需要鼓勵和安慰。

  “嗯,我都明白。就算開天辟地第一聖皇,兩百年後也不能掌控世間。寧家的後人嘴上不敢說,心里可不會再尊重什麼古訓。”吳征的陰郁轉眼即逝,立刻振奮起來道:“就算他驚才絕艷,到現在還能玩弄世人於股掌之間又怎麼樣?死人沒什麼可怕的。”

  顧盼一雙妙目在母親與情郎間來回游移。自小以來吳征待她近乎百依百順,她想要什麼,吳征極少拒絕。現在想起來,那一頓頓美味的佳肴,還有不厭其煩的陪伴,吳征都花費極大的心血。這份疼愛讓少女樂在其中,也是她一貫以來心中珍藏的甜美。然而他們都已長大,都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孩童。吳征對她的疼愛不遜於誰,吳征更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他也有焦慮,會為難,也會疑惑與彷徨。唯有像母親一樣,像吳府里的的女主人一樣,時刻與吳征相扶相攜,情感才能更深,才能真正山盟海誓,天長地久。

  吳征沉默片刻,回身向林錦兒道:“師娘,夜已深了,還是早點歇息吧。這里我看著就行。”

  “師娘難道弱不禁風麼?”林錦兒微笑搖頭,目光深遠懷念著道:“莫要忘了,你可是我親手救回昆侖山的。”

  在吳府一個個都漸漸走出陰霾重煥光彩之時,唯獨林錦兒依然淒苦。昆侖派重建似乎讓她死氣沉沉的生活燃起一线光明,這一趟出行至今,精氣神也大見不同。

  “那……若有爭斗,請師娘督戰。”吳征最不願林錦兒死氣沉沉,林錦兒難得饒有興致,他不再勸說,閒談間想起一事,道:“春日陛下來煙波山,同行的費老爺子還贊師娘的武功很好,他都開了眼界。”

  燕盛之戰時,暗香零落賊黨偷襲吳府,留守的林錦兒,冷月玦,欒采晴力保吳府不失。費鴻曦坐鎮紫陵城在暗中瞧得真切,特地贊揚了一番。

  “老爺子應該是贊功法好,我的武功人家看不上。”林錦兒搖著頭道。

  “我都幾乎沒見過師娘出手……”

  話音未落,吳征與陸菲嫣目光一同被吸引,遠遠落在護國寺門口。夜色漸深,青蘇城左近又連發命案,路上稀少。護國寺平常一入夜就閉了寺門,直到天明才會打開,夜間絕不會開放。只見四大一小,身著紅色僧衣的五人出了寺門。

  “番僧。”吳征等四人武功均強,借著月色看得真切。中原僧眾,多以灰,黃兩色僧袍為主,袈裟才是紅色為底。番僧習俗則截然不同,這五人中四名大的僧人僧衣有些脫色,唯獨那個幼僧衣著光鮮,鮮艷透亮。四人將他圍在中間,似在拱立。

  “你說的,他就是番僧的僧王?”陸菲嫣看得真切,依這名幼僧表現出的地位,吳征所言不差。

  “按理來說是的。”吳征言中肯定,卻搖著頭道:“僧王的地位之高我們難以想象,在番人心里可不僅是僧眾之王這麼簡單。連番人的皇帝都要聽他的,地位可比咱們中原任何一家寺廟的方丈要高得多了。就算從前的惜兒,也比不上他的萬一。他不會,也不該千里迢迢來到這里。”

  “但是這人的身份一定不簡單。我就不太明白,一名孩童又有什麼用?”事實還未落定,陸菲嫣顯然十分認可吳征的猜測,幾乎已將賊眾鎖定在這幫番僧身上。

  “一定有原因的,看著就好。”

  只見番僧出了寺門先進了家酒樓,他們不持齋戒酒肉,夜里出寺覓食,護國寺里的和尚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五人又幾乎沿街繞了全城一遍,似乎是在不斷地禱告,待得三更鼓響才又回到護國寺里。

  沒看出什麼不妥,一夜過去毫無收獲。顧盼與情郎呆了一整夜不覺煩躁,就是大發嬌嗔道:“是不是柳太守太勤快了?”

  “哈哈,就怪柳太守太勤快。”柳康平治政勤勉,連發命案之後應對得當,賊人無機可趁。青蘇城里近來漸復安寧,只是還捉不到賊人,隱患不小。吳征推著顧盼道:“盼兒快去美美地睡一覺,小心長黑眼圈,肌膚也粗了。”

  少女最為愛惜容貌,也著實有些倦了,聞言急忙告了退。林錦兒也道:“我也倦了,你們莫要太著急。”留下吳征與陸菲嫣二人。

  “柳太守近來查得緊,賊人不敢輕舉妄動,也沒有目標。夫君之前預料得不差。”左右無人,陸菲嫣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吳征身邊,偎依在他肩頭。

  近兩月來大事頻繁,兩人已有許久未曾親近,更不要說有機會獨處。吳征更是大膽,一把就將陸菲嫣抱起橫放在腿間。美婦扭了扭身,片刻間羞意褪去,將整具嬌軀全藏在吳征胸懷。

  “現在就肯叫夫君了?什麼時候在盼兒面前叫?”

  “才不,你又沒娶人家。”陸菲嫣忸怩道,要在顧盼面前如此親密,她實在做不出來。

  “那娶了你以後呢?”

  “你不要命了?說什麼昏話。”陸菲嫣嬌嗔道:“娶不娶也沒什麼,又沒有一定要你娶我,干麼去想這些沒用的事。”

  吳征心中自有計較。在陸菲嫣心里,母女倆只可娶其一,那當然是顧盼,否則傳出去就是全天下的笑料,顏面盡失都是小事。她可以不顧顏面,心中也千肯萬肯,但是吳征的卻不能不管。吳征緊了緊懷抱暫且不提此事,道:“賊人既然沒機會露面,只好我們辛苦跑一趟,給他們點機會。對了,二十四橋院那里要把盛國境內每家寺院都查一遍,護國寺查了沒有?”

  “還沒有,探查要暗中進行以免打草驚蛇,精干的人手不夠多,柔姐姐剛剛接手不久,還有許多事情要熟悉理順。現在紫陵城左近還未查清,一時顧不到這里來。”陸菲嫣輕聲道:“我們走一趟吧,昆侖派周邊都有賊人明目張膽,傳出去了不好聽。多找些事情,對你師娘的心境也大有好處。”

  “是你小師妹。”

  “人家多久都不敢叫小師妹……”陸菲嫣忸怩起來,美婦私下里大膽又放得開,離了閨房就是另一副模樣。尤其這幾日與女兒在一塊,顯得特別矜持,幾乎不敢與吳征挨得太近。

  吳征看她的忸怩萬分可愛,愛憐道:“近來累了你了。”

  “沒事。”陸菲嫣搖著螓首道:“知道你心里有我就成了,反正……你又不會冷落我太久……”

  “那是當然!我……”

  “你不用多說,有件事我要問你。”

  “娘子請說。”

  陸菲嫣美眸漂移不定,片刻後鼓起了勇氣道:“祝夫人,該把事情和你說了吧?”

  “呃……”吳征抓了抓額角,羞慚道:“都說了。”

  吳祝私情被撞破,祝雅瞳與陸菲嫣之間心照不宣。吳征既回吳府,大事情祝雅瞳不會不說。陸菲嫣知道吳征心中的擔憂,溫柔道:“夫君莫要擔心,更不要為此事煩心。妾身既知此事,自會想方設法平息爭議。夫君也莫要自責,怪就怪這亂世妻離子散骨肉分離,才有那麼多本不該有的巧合。”

  “菲菲能明了,為夫很開心。”吳征松了口大氣。陸菲嫣以妻子的身份言辭表態鼎力支持,實在是吳征最大的安慰與助力。

  “但是!你不能著急!這種事情,你和祝夫人再聰明,再厲害都解決不了,最好什麼都不要管,連想都不要去想。稍有丁點點的不慎,就要壞事!你得先應承我,無論如何,等我想個好辦法自會安排,絕對,絕對不可自作主張。祝夫人那里,你也要與她說清楚,她不肯答應,你就逼她答應。總之,你倆務必置身事外!”陸菲嫣話鋒一轉,正色厲聲道,全無半點商量的余地。

  “我答應,我娘也答應!”吳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道:“自作主張,哪有什麼主張?我倆是自知理虧,當局者迷,一籌莫展,進退無路了好麼?還想有什麼主張,菲菲過慮了。”

  “噗嗤。”陸菲嫣看吳征雖想說兩句輕松話,卻愁眉苦臉著實煩惱,不覺笑出聲來,旋即寬慰道:“這種事情,要在別人府上也不難解決,最多瞞一輩子。偏生咱們府上又不一樣,夫君這個不想虧待,那個不願欠情。妾身眼下也沒什麼好辦法,但是慢慢地想,總會有妥善之法讓姐妹們都知曉祝夫人之情,再慢慢體悟理解,姐妹們終能接受的。”

  “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嘻嘻,壞人。不敢說夫復何求,就說三生有幸。”

  “嘿嘿。”吳征自得陸菲嫣之後還是納了不少新人,夫復何求這句話真的說不出口。

  “妾身……此生不復求,亦三生有幸……”

  青蘇城一帶連發命案,太守柳康平盡遣衙役四面探查之後,賊人隱匿不出,十余日下來再沒出過事。但捉拿賊人的事也毫無進展,這幫賊人仿佛在世上消失了一樣,無影無蹤。

  長眉如霜的太監勞自得火急火燎地進了青蘇城,在太守府前擺開香案,當著滿城百姓的面宣讀聖旨,狠狠地訓斥了太守柳康平一頓。直把這位到任不算久,此前也算得民心的太守大人被罵得面如土色。待宣讀到限克日破案,否則自裁以謝蘇州百姓時,柳康平汗如雨下。

  “限期是哪一日,柳大人自己看吧。”勞自得說話就像唱戲文,曲腔樂調,每每拉著長音,氣氛緊張時這怪異的腔調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柳康平咬牙接過聖旨展開,只見聖旨上僅克日二字,並無具體期限。他狐疑抬頭,勞自得彎腰在他低聲道:“雜家臨行前,陛下特地吩咐,吳博士就在青蘇城左近,一切聽吳博士號令行事。雜家在路上巧遇吳博士時稟明詳情,他說不必再加期限。柳大人,待事情了了,記得好好感謝吳博士大恩。”

  “謝陛下天恩。”柳康平捧高了聖旨叩首跪謝。吳征一句不必再加期限,就饒了他一條命。他也很清楚,有了這個汙點,此生升遷無望。陛下雖責罰,對他也有期許,後續若能處置得當,青蘇城太守的官位還保得住。這份恩德,也只有終生在太守之位上竭盡全力地看護好昆侖派來還。

  “吳博士還有些交待,我們進府細說。”

  “勞公公請。”

  馬蹄嘚嘚噠噠,寬大的馬車奢華了不少。綾羅的門簾,門邊環佩叮當,馬車也被八口大箱子,十余名鏢師與六名仆從給圍在中央。坐在車門前的丫鬟嬌俏水靈,呼喝起周圍的仆從與鏢師來嬌聲縈縈,如水珠滴在玉盤上一樣清脆。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尋了鏢師押運紅貨,貨物價值不菲,主人還是放心不下一同出行。

  一行人耀武揚威由北往南,順著官道前行。看看行至青蘇城二百余里時,巡查的官差便將一行人攔了下來。

  “你們是什麼人?敢攔我家公子?”官差還未說話,丫鬟便叉著腰氣呼呼地叫起來,全不把官差放在眼里。

  “你家公子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好教你先知曉,這一路近日有賊人出沒,命案頻發!你們從哪里來?帶的什麼東西?全部都要打開了查過!太守大人下的令,任何人都違抗不得。”官差被吼了幾句火氣也冒了起來,唰地抽出佩刀,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

  丫鬟柳眉倒豎,剛要發話,只見車廂里伸出一只白生生,幾無血色的手臂揮了揮,一縷男聲有氣無力道:“琴兒不要多生枝節,讓他們查吧。”

  “是,公子。”丫鬟鞠了一躬,回頭譏誚笑著揮手道:“把箱子都打開,大人,你可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了!”

  車廂外忙活起來,大大的木箱打開時吱呀聲不斷。車廂里吳征捂著嘴暗笑低聲道:“讓盼兒頤氣指使地扮任性,簡直不用演。”

  陸菲嫣苦笑搖頭,林錦兒也捂嘴低笑著問道:“征兒,為何要在這里亮明身份?昆侖派就算再衰敗,也不是一伙蟊賊趕來招惹的。如此一來豈不是打草驚蛇?”

  “征兒始終在猜測,青蘇城命案與番僧,霍永寧脫不開干系。柳太守近來查得緊,就算要配合我們做戲,忽然怠慢了命案太也奇怪,反而會讓賊人警覺。若是普通的賊人,此刻多半不敢再現身,等上三五個月,風頭漸漸過去了再出來作案不遲。唯獨我在這里,他們說什麼也要出來!”

  “霍永寧派番僧來,此事若猜中了,就如你所說,他們一定會出來。”

  “對。直接把風放出去,番僧搞不明白那麼多,寧家一定會有人現身指使。只要番人一動,我們這里有一個抓一個,柳太守也做好了准備一並從護國寺里拿人。正巧一網打盡!”

  “我們親身為餌,也免去過往行商遭賊人毒手的麻煩。”林錦兒終於露出微笑,對這名從小帶大,俠義心腸的弟子十分滿意。

  “正是。”

  “若……確實和這幫番僧無關呢?”

  “那就只好我們換個身份原路再走一遍,總要把賊人誘出來為止。”吳征躬身道:“師娘若是沒興致,這一趟征兒就先送師娘上煙波山,您在門派里等候就是。”

  “不去。都到了這里,師娘當然要征兒親自帶我上山。”

  話到此處,只聽車門外的傳來官差的低聲驚呼,他戰戰兢兢地在車廂外拱手道:“不知昆侖派車駕在此,請公子恕罪,恕罪。”

  丫鬟更是得意,雙手叉著腰冷哼了一聲,讓官差打了個寒噤。所幸車廂內又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道:“不知者不罪,這一趟我要帶些東西上山,若沒有別事,就讓路吧。”

  “是,是,請公子一路小心,這一帶……近來的確有賊人出沒……”

  “我自會應付。”

  “是,是……”

  官差唯唯諾諾,丫鬟斥道:“還不趕快把箱子打點好,讓我們上路。”

  領頭的官差帶頭捋起袖子幫忙整理物品,卻回頭朝一名隨從使了個眼色。那隨從悄無聲息地退開,翻身上馬而去。他拿出八百里加急的氣勢打馬狂奔,一起跑出五十里地,人困馬乏,幸好把消息也告知在此地的官差,自有人接力飛報柳康平。官差們不明所以,傍晚最後一名通報的官差入了城,這消息也很快傳遍了青蘇城。

  吳征一行人滿不在乎地迤邐而行,看看錯過了宿頭,只得在離城八十余里地的山郊停了車馬,就地夜宿待天明再行。

  天公不作美,半夜里狂風呼嘯烏雲密布遮去了月光,滂沱大雨倒豆子般落了下來。直下得野地里一片泥濘,伸手難見五指。青蘇城里兵馬不多,近來又連連奔波,臨時調集難以及時出城迎接吳征,一場豪雨更是阻擋前進的腳步。只見天地間雨幕連綿無盡,連道路都難以看清,也只得等天明後再出城尋找。

  等了大半夜暴雨才停,又過了半個時辰,吳征與陸菲嫣忽然一同睜開眼來對視一眼。輕輕搖醒林錦兒與顧盼後輕聲道:“有人來了!菲菲先出去。”

  四人都是和衣而臥。陸菲嫣輕輕起身,先將衣物拉得凌亂做匆忙狀,又整了個慌張的神情,掀開車簾警惕地探出半邊身子,飛身上了樹。

  “真的好膽!”林錦兒沉著臉。吳征的預計一一落實,來的必然是番僧。這大半日的時光,想是尾隨番僧而來的寧家人得了消息,便現身與番僧見面,不知開出了什麼條件,才讓這伙人冒險前來。

  “番僧在西域高原上驕橫慣了,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做隱忍。他們來江南花花世界一趟,除了完成與霍永寧的交易之外,多少也想再搜刮些資財回西域以備今後使用。寧家人不會告知他們真相,只會讓他們來送死。”吳征咬了咬牙關,的確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尋求今日的最優解。

  “大師兄是說,寧家人在暗中盯著我們?”

  “嗯,他一定就在附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我現在察覺不到人,但他一定在這里窺視一切。”吳征低頭想了想道:“寧家可能有什麼龜息功之類的秘法,他提前在這里埋伏好,又是一場豪雨,我也找不出來。”

  “為何他能提前來此?”

  “一路上,至少有六撥人,看起來都是附近的百姓,有獵戶,有農夫。未必全都有鬼,他們都多留意了咱們幾眼。暗香零落在盛國也經營了多年,有些人手不奇怪。咱們又沒刻意隱藏路程,被他提前埋伏也不難。”

  吳征面色陰郁,顧盼寬慰道:“等料理了那幫番僧,再把他捉出來,姑奶奶定要親手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不用。”吳征垂頭喪氣,他實在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寧家人,但今天卻是例外:“當做不知道,放他走。演戲嘛,總要有人把事情傳回去。今後若能坑一把霍永寧,放跑個小卒也不算什麼……”

  “桀桀桀桀桀……”怪笑聲在山郊里回蕩,靜夜中特別滲人,聲音卻又稚嫩無比,宛若孩童。

  “狗雜碎 ,真是晦氣!”吳征啐了一口,也弄亂了衣物匆忙拉開車簾,腳下一軟,險些摔個趔趄,隱含怒氣道:“什麼人深夜鬼叫?”

  “乖乖交出所有財物,再把女人剝光了獻上來,佛爺讓你死得爽快些!”

  還是那個刺耳的童聲,操著生硬的口音,吳征定睛看去,一行身著黑衣,共十八人從樹林里現出身來。最醒目的,還是領頭的那個孩童。

  夏季氣候多變,此時豪雨過去,轉瞬間星月滿天。鏢師俱被驚醒,見來人眾多都有些緊張。這家鏢行頗有名氣,但被吳征臨時雇傭而來不知內情,紛紛舉起刀槍朝來犯之敵虎視眈眈。

  本就是用來誘敵之用,吳征不願這些人有所損傷,揮手讓他們退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被陸菲嫣精心裝扮過,此事一襲單衣長袍,背脊略微佝僂,月光下面白如紙,氣息不暢。

  “佛爺?”來敵囂張跋扈,只著黑衣隱藏身形,也不蒙面,一頭短發十分扎眼。——番僧習俗與中原佛門不同,出家也並不強求剃度。吳征定睛細看領頭的幼童,怪道:“小孩?”

  “不是小孩,他年紀不小了,只是得了病。”林錦兒與顧盼裝作的丫鬟也下了車。吳征也看了出來這名[幼童]的古怪,為了裝模作樣故意不說清楚,當做兩人初次見面。

  那[幼童]雖不是什麼轉世靈童,地位也極高,平日橫行無忌慣了,想霸占婦女,取人性命如吃飯喝水一樣。他最忌有人說他先天毛病,當時露出猙獰凶狠之色,又看著林錦兒與顧盼的如花容顏連連舔著嘴唇,貪婪畢現,獰笑著道:“佛爺一會兒要你們知道厲害。”

  “原來你連侏儒都不是。”吳征雲淡風輕地點頭肯定道。侏儒症患者雖身形不再長高與孩童無異,但五官與身形俱會成熟,看上去像個縮小了數倍的成年人,從臉上也能大約看出年紀。這人身患怪症,連容貌都保持孩童的模樣。

  [幼童]愈怒,尖聲道:“將他手腳砍了,拿過來!”

  吳征微微一笑抽出長劍道:“聽說青蘇城近來命案頻發,都是你們做的吧?”

  無人回答。

  西域高原苦寒,番僧們地位崇高,一個個養得膘肥體壯,手持銅棍,鬼頭大刀等奇形兵刃,猙獰猛惡。吳征一個病怏怏的年輕人,林錦兒與顧盼兩個嬌滴滴的女子,他們當然不會放在眼里。

  十余人欺到身前,吳征青光先展,林錦兒與顧盼各挺長劍與離別鈎,月光下寒光彌漫,慘呼聲頓起,頃刻間兩名番僧血濺當場,倒地生死不知。

  吳征晃了晃上身退了一步,捂嘴磕了兩聲,面色更白了一分。

  番僧亦被嚇了一跳,沒想到今日出門劫掠碰到硬手。只聽那[幼童]暴怒,嘰里呱啦罵了一通番語,親自拿了根銅棍氣勢洶洶地上前。

  “征兒退下。”林錦兒略帶緊張喝道。

  “不用,一些番僧,還沒有資格讓我退後。”吳征緩緩搖了搖頭,似是一陣眩暈晃了晃上身,又咳了兩聲。

  [幼童]雖身形小小,野蠻凶頑,但步伐沉穩,那根銅棍比他人還要高上許多,但拿在手里穩如泰山。吳征面色凝重,平舉長劍,有信心不足,依靠身高欺負敵人之勢。

  幼童獰笑一聲,一拋銅棍,細短的手指像抓花生米一樣拈住銅棍尾端。銅棍本就有六尺長短,被他輕若無物地拈在手里,一時間氣勢完全蓋過了吳征。一寸長一寸強,銅棍在他手中舞成一團光影籠罩了吳征。

  他一動手,番僧們也再度欺上前來,各舞兵刃朝著林錦兒與顧盼招呼。二人雖是女流,但林錦兒修為精深,顧盼也是高手,在圍攻中游刃有余。番僧人數眾多,雖不多時就有一個受傷倒地,仍把二女阻住難以援護吳征。

  棍影如山,吳征像被一團風沙卷住的枯葉,險象環生。他甚至不敢拿長劍去觸碰銅棍,唯恐被巨力磕斷失了兵刃。那棍身在他左右搖影,數度都貼著衣袂擦了過去。

  激斗中,忽然女聲響起:“住手!”

  只見顧盼一個不慎,手中長鈎被大刀劈中拿捏不住落地,林錦兒失聲驚呼,吳征也方寸略亂被棍影纏上,不得已舉劍一架。只見他面上忽然現出病態的嫣紅,長劍被銅棍磕在中央居然未斷。但氣力不濟,幼童發勁一振,長劍當啷落地。

  陸菲嫣現身,倩影紛飛,番僧無一合之敵紛紛倒地。她百忙中忽然朝密林一端看去,一雙美眸死死盯住,仿佛那片黑暗中藏著個鬼影。與此同時,幼童砸落吳征的長劍,吳征空手去奪他長棍。只見幼童伏低身形,長棍如長槍般一指,棍尖以怪異的角度刺在吳征胸前。

  幼童身負怪力,這一棍立時撞得吳征吐出口鮮血。他欺身而進,亮出掌心通紅的小小手掌抵在吳征胸口喝道:“不要動!”

  陸菲嫣救援不及不敢貿然妄動,她緊盯的林中人影見良機千載難逢,不管不顧地拔足沒命逃去。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女人!”幼童身陷險境,幸好及時拿住了吳征,局勢還在掌控之中。又被陸菲嫣姿色所迷,心搖神馳。只需以明顯領頭的吳征為質,不難叫這些女子就范。

  “你想怎樣?”陸菲嫣側耳傾聽著厲聲喝道。

  “想怎樣?佛爺想怎樣你們不知麼?”幼童獰笑道:“先把衣服全扒了!”

  “若是不呢?”陸菲嫣候了片刻,眨了眨眼奇道。

  “佛爺一個命令你們不聽,就卸他一條手臂。”幼童大怒,手上加勁,要吳征先吃一個苦頭。

  “那你試試吧。”陸菲嫣將魔眼插回劍鞘,好整以暇地笑道。偷窺的寧家人已去得遠了,戲也不用再演下去。

  “這就是密宗大手印?還有龍象功?唔……像你這樣的貨色,寶瓶功一定也修了的。”吳征抹去口角的鮮血啐了一口,向前行了一步道:“我說那些死者中的招怎麼如此怪異,原來是你這小矮子殺的人,這就說得通了。”

  “你……你……”幼童大驚,他威脅陸菲嫣時已催動大手印,滿擬吳征五髒六腑劇痛飽受折磨。可這人不僅全無反應,連病怏怏之勢也消失無蹤。幼童察覺不妥,想要撤回手掌,不想吳征小腹間生出一股吸力,竟將他的手掌黏住了一樣,撤也撤不回。

  “你若再厲害些,我就會放你回去,還會告訴你,霍永寧讓你們來這里就是送死來著。可惜你沒什麼用,番人也起不了什麼風浪,嘖,可惜了……”吳征連穴道都懶得點,揮掌橫切在幼童脖頸,將他打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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