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開兩朵 見機而作
重新封閉了遺藏後離去,吳征是夜心事重重。即使玉籠煙與柔惜雪一左一右在他的懷抱里。三人都不說話,吳征輕拍她們的背脊示意無事,她們也只摟著吳征,用無限的溫柔給他些許寬慰。到得深夜,三人鼻息漸重,終於沉沉地睡去。
次日清早吳征率先醒來,心情平復了許多。靜待二女睜開雙眉,朝她們點頭一笑,二女如釋重負。
“知道你們很多話想問,不忙,等雁兒她們來了,我一起告訴你們。”吳征舉著個掌心大小的銅鏡,陪她們描眉畫目。這種事吳征平日不少做,特有的“家”的溫馨正是吳府魅力。不過今日有些不同,像柔惜雪幾乎不上妝,今日坐在鏡前,兩位絕色不是為了更增儀容,而是要掩蓋天香,化作常人。
“夫君,若是你心頭悶得慌就不要一個人憋著,你懂得我們都願意替你承受許多事情。”玉籠煙向臉上刷著黃粉,掩蓋了她的雪色肌膚。
“主人有什麼話還是不要拖延,先說出來總是好些。”柔惜雪帶了頂假發,墊高了兩頰,遮去她一身玉骨。
“放心,我沒事。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麼?”吳征眼角一瞥,哼了一聲道:“我看是你們滿心好奇,忍不住了吧?”
“當然是更加擔心你,但是誰又能沒點好奇?”
“的確好奇,這世上的怪事處處,偏偏主人就懂得,惜兒很想知道內情。”
“里頭的緣故,一說起來恐怕一天一夜都說不完,等大家到齊了我再一同說。”吳征看她們裝扮得差不多,起身道:“現在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趕著要辦。雁兒在苦戰,我哪有空搞什麼傷風悲秋的事情。”
吳征的模樣沒有作偽,而是的確調整好了心情,將陰霾掃去。玉籠煙與柔惜雪也放下心來,不再擔憂。
一行五人改了裝扮,離了帝丘,向泗水之南行去。
韓鐵衣終於提動大軍進攻,這一攻非同小可。借著吳征在長安牽制蒯博延的良機,盛軍攻勢猛烈,葬天江岸烽火處處,激戰數日後燕軍丟了四座沿江大寨,成了盛軍進攻北岸的橋頭堡。蒯博延返回江岸大營之後,燕軍暫時穩住局勢,兩軍多线交戰,互有勝負,但是四座大寨始終牢牢地掌握的盛軍手里。渡過大江的盛軍越來越多,燕軍的調動也越發頻繁。
戰爭固然需要統帥的英明指揮,但國力才是基石。兵員與武器的補給,糧食的運送,沒有這些基礎,任你曠古爍今的名將也徒呼奈何。燕國大軍調動頻頻,陷陣營想要阻止著實有些難為人。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劫糧!泗水之濱,水網四通八達,相比用馱馬運輸,水路既快速,還能省下大量的運輸損耗,從來都是上上之選。而泗水旁的徐州,也因此成了古往今來的兵家必爭之地。控制了徐州,也就等於掌控了華夏東部的往來樞紐。
吳征此行的目的,正是泗水上來來往往的糧船。陷陣營正在與追殺的燕軍兜圈子,但是遲早要來到這里。截斷泗水,燕國江岸大營里的糧草補給要少一半,大營缺糧,軍心自亂。這一招陷陣營已是第三次使用,說起來駕輕就熟,但這一回絕不是什麼手到擒來的簡單。
燕軍已經連吃了兩次虧,第一回還可說猝不及防,但是吳征險些就被丘元煥當場擒拿。第二回陷陣營攻下長陽囤,損失慘重,不論吳征還是韓歸雁,都不願意再付出這般大的代價。同樣,燕軍有了兩次經驗,這一次對糧道必然嚴加防范,何況陷陣營就在燕國腹地,以蒯博延之能怎會沒有提防?
泗水南北貫通,直入淮河,再匯入葬天江歸於大海。這里的魯,蘇二境地勢平坦,沃野千里,泗上之地的花花世界,從來都是帝王之資。吳征在一座小山丘上遠遠眺望泗水河,雙眉深鎖。河流向著南面奔騰而去,視野也隨著河流一望無際,偶有幾座小山丘,也構不成任何阻礙。河流自魯入蘇,蘇北一地沿河直入海俱是灘塗地,車馬難行。吳征刻苦研習軍機,但離一名合格的將軍還有不小的距離。以他的眼光,也能一眼看出這地方雖好,陷陣營想經略泗上至徐州一地,困難重重。到此刻他也才明白,韓歸雁與欒采晴為何會甘冒大險,定下折而向西,尋機消耗燕軍的策略。
如此冒險的策略,不僅是勇氣與智慧,也是生死存亡之際的不可不為。不犯險,怎過難關,怎脫困境?
“小韓將軍睿智,若在這里被燕軍四面圍定,旁的不說,能保下命來就已經是萬幸,還談什麼攪動風雲,呼應盛軍?”墨雨新征戰多年,對戰場形勢研判准確,見了這樣的地形不由感慨道。
“是啊……”吳征悠悠想起幼時故事,道:“我第一次聽說雁兒的名字,她還只是個少女,懷揣著統兵征戰天下的夢想。過了這些年,她已是罕有敵手的良將。”
“雁兒真能扯動燕軍陣勢,還要擺脫糾纏麼?”玉籠煙只看周遭就砰砰心跳,手心里捏著一把汗。
“雁兒的武功在我們府上不算多好,但是論帶兵打仗,全天下沒有幾個人敢說比她更好!我們要做的就是相信她一定可以,然後把我們這里的事情提前准備好。”吳征拉起她的手道:“何況,陷陣營里還有我娘,還有菲菲在,有她們兩位押陣,再妙想天開的奇謀也有施行的可能。”
“莫忘了陷陣營里還有你。”玉籠煙嫵媚一笑,璃山一戰之後,吳征名震天下,風頭一時無兩。
“是,還有我。”吳征挺了挺胸,武功大成,歷經生死,他自信已不在任何人之下。他遙指泗水之上來來往往的舟船,沿江守衛的燕軍道:“就憑我一個人也能把這里攪得天翻地覆,叫他們日夜不能安生!我們,一定能教燕國吃個大虧,再安然返回盛國。”
“大人威武。”墨雨新與左宗之一同拱手,心中卻都在詫異:菲菲說的是陸仙子吧?怎地大人用如此親昵的稱呼?大人風流倜儻,連柔教官一個出家人都傾心於她,可是陸仙子不是大人的師姑麼,還是顧姑娘的娘親?難道他們也……這……這……兩人一片狐疑,偷眼看向吳征時卻見他面色平靜,好像在訴說一件平常之事,兩人不敢再想下去。
一行人在泗水一帶日夜觀察,一呆就是二十余日。這二十日來,燕國運送糧草軍械的船只不斷,每一艘船經過的日期,時辰,所載何物,船只大小,通行速度如何,五人一一記錄在案。
但吳征奇的是,這二十余日燕軍的調度竟然十分凌亂。他難以掌握船只何時到來,也分析不出運送的是什麼物資,這樣的結果讓吳征很是有些焦急。陷陣營完全斷了聯系,不知道行軍到了哪里,戰果如何,損傷幾何。這里又探查無果……若是陷陣營千辛萬苦殺到這里,何時攻擊,攻擊的目標又是誰,自己拿不出半點有效的情報,如何是好?
“大人,屬下也覺得奇怪。”墨雨新與左宗之對望一眼,鎖著眉連連搖頭。
“沒有多少規律可尋,這就麻煩了。”吳征恨不能把這里的情況飛報給欒采晴,看看能否看出些什麼端倪。
“屬下這大半月來的記錄,也不算毫無規律,就是十分奇怪。”墨雨新指點著自己的冊子道:“一共四百八十二艘大小船只,有九日的記錄完全相同,屬下想,這可記為燕軍運輸物資的常態。怪就怪在,其余十來日不是多些,就是少些,有時數量差距還極大!最多時一日有六十余艘船,少的居然只有十來艘。哪有這般運糧的?屬下最不可想象的是,糧船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到,這里的軍需營居然全不知曉,最後亂成一團。這種事足有三回!”
“不僅是這三回,每回船只數量多或者少時,看上去都有些混亂,好像調度不力。”吳征補充了一點,皺了皺眉道:“我有個奇怪的想法,難道燕國內亂?”
這個異想天開的提法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乍驚之後回過神來,又覺得似乎有那麼點道理,不是信口開河。燕國以武立國,常年征戰,運輸糧草這種事情各級官員早就熟極而流,會出現肉眼可見的混亂,除非內部出了問題,怎會發生?怎能發生?
吳征越想越覺得像,但片刻後還是搖了搖頭驅除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道:“不能將希望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面。搞不好是蒯博延見機在先,在這里故布疑陣也說不定。咱們繼續觀察一一記錄在案,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墨雨新嘴動了動,最終還是按吳征的說法,將手頭的事務做足做細再說。但心中的狐疑卻揮之不去:蒯博延要故布疑陣,也不至於搞得這里失了章法!難不成要賭上這里?影響了前线戰事他擔當得了麼?
如此又過了五日,吳征依然沒能摸索出什麼新東西。燕軍的船隊還是時多時少,看起來雜亂無章。但是先前屢屢出現的混亂稍有減少,不知道是蒯博延在前线壓力甚大,不敢再玩火,還是燕軍逐步將一團亂麻在理順。
這些都不意外,意外的是吳征在夜里發現了接頭的暗號。趕到一處小丘陵,居然見到了林錦兒與顧盼。
不勝之喜。吳征趕忙給林錦兒磕頭請安,才把顧盼抱起來旋了一圈。小姑娘面色酡紅有些害羞,但甚是受用,巴不得一直在吳征懷里。可惜眼下還有要事,顧盼不敢耽誤,忙解開背囊張開地圖,又從腰包里拿出封信。
吳征心中一動,這一趟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凶險。玉籠煙武功修為不高,卻要陪著自己走南闖北。林錦兒和顧盼兩位更是府中的寶貝,輕易不會犯險,就算隨軍出征深赴險地,也是被里外護得嚴嚴實實。今日要她們兩人結伴前來,一則情況緊急,二則韓歸雁那邊實在抽不出任何多余的人手。
“這幾日等得急了吧?”林錦兒面泛紅光,鮮潤可人,也掩不去憔悴之色。但她精神振奮,似乎此行讓她深深見識了陷陣營的能力,亡夫大仇在望,頗覺興奮。
“有點。”吳征雙目一眯,終究還是忍不住責備道:“雁兒怎能讓你們冒險前來。”
“都脫不開身,撲天雕旁人又駕馭不得,只能我們來了。”林錦兒溫婉笑道:“雁兒已經盡力,還讓陸師姐送了我們很遠,你可不能責怪她。”
“是。”吳征知道這是無奈之舉,一瞬間打消怨懟。
“陷陣營里連軸轉個不停,你別擔心,我們居險地而安如泰山。雁兒和欒公主相得益彰,妙招迭出,如今真正稱得上燕國的心腹大患。”
林錦兒話音剛落,顧盼急著道:“來圍堵的燕軍,大的已有兩支萬人軍被打散,小股的都數不清殲滅了有多少。咱們陷陣營傷亡才一成多些,如今啊,韓姐姐正帶著他們兜圈圈,兜散一支軍就打一支,打得他們肝膽俱裂。”
一貫愛美的小姑娘臉上還有些塵灰,隨意挽成馬尾的長發也有些雜亂,她忙不迭指著地圖上的標記,將陷陣營如何在包圍的五萬燕軍中穿梭,如何拉扯包圍圈子,又是如何抓住良機雷霆一擊,前前後後說了個通透。
吳征光聽都驚心動魄,有些戰斗更是凶險到了極點,就算晚撤退一炷香時分,都有被包圍的危險。至於戰斗中韓歸雁是如何將將士們分為三組。一組攻擊,另兩組就歇息。從夜里襲擾開始,接連不斷。燕軍連衣角都摸不到,可一旦露出半點破綻,就要被武藝高強的陷陣營帶走數十條人命。面對這些軍紀嚴明,陣法嫻熟,高來高走的武林高手,最終燕軍士氣崩裂,被掩殺得一潰千里。墨雨新與左宗之聽得熱血沸騰,恨不能投身其間。
林錦兒微笑著等顧盼眉飛色舞地吹噓完,道:“燕軍里也有一支像陷陣營這樣的行伍,但是他們操練不夠,至於武功和陣法,更是查的遠了。雁兒正在謀劃將這支軍一舉殲滅,免了今後為患。”
“這就是柔教官的功勞了。”吳征哈哈大笑道:“我聽說燕軍要組建這樣一支軍,就知道他們成不了事。呵呵,這天底下到哪里去找第二個柔教官?”
“柔掌門當真勞苦功高,征兒也是好眼光。”看柔惜雪羞紅了臉,在吳征面前比顧盼還要更像個小姑娘般地忸怩,林錦兒急忙解圍。
“掌門師兄,燕軍現在雖仍有合圍之勢,但人人自危,已不敢逼迫。我們與大韓將軍也已聯系上,他在前线攻勢很急,勢必不讓蒯博延騰出手來發援兵。韓姐姐說,少則兩月,至多三月就要趕來匯合。”顧盼指著地圖道:“燕軍還有一股騎軍,約有五千余騎,韓姐姐一直沒碰他們,等收尾時才會殲滅他們,搶了馬趕來。”
陷陣營的高手有了戰馬,如虎添翼,吳征對三月之期深信不疑。
“燕軍為何如此不濟?”吳征還沒有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陷陣營的戰力不容置疑,但燕軍是不是太過差勁了點?
“這就是我們趕來的原因,怕你蒙在鼓里,做出傻事來。”林錦兒掩口而笑。
顧盼伏在她肩頭,也是咯咯嬌笑道:“有人立了大功,卻還半點不自知呢!”
“哈,這麼說就我一個傻瓜啦?”吳征急了,道:“快說快說。”
“剛開始我們也在奇怪,燕軍的戰力為何不濟。要是往日,陷陣營至今的傷亡還得加個兩成。雁兒猜想是欒楚廷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剛剛吃了些虧,就責罰將領,臨陣換將。其余的將領怕被皇帝怪罪,束手束腳,瞻前顧後。畢竟有先例在,索性出工不出力,好過損兵折將,連官位都丟了。所以雁兒才大膽制定了折而向西的計劃。”林錦兒徐徐道來:“光是這一點,至多是合圍之軍各自為戰,不足以解釋為何每一支軍的戰力都有下降。一直到十日前,欒公主才下了判斷。”
“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下我明白了。”吳征靈光一閃,一拍大腿道:“因為丘元煥死了!”
“英雄所見略同。”林錦兒與顧盼一同豎起大拇指,余人也同時發出驚嘆聲。
丘元煥在燕國掌軍權近三十年,影響之深遠難以想象,也必然在暗地里得罪了不少人。丘元煥生前,懼於他的威勢,明面上無人敢作對。但他突然死了!
不要說往日的一些仇恨齟齬,就是他留下的巨大權利空洞,都是燕國大臣們無法抗拒的誘惑。丘元煥生前扶植蒯博延上位,意圖長枝派順利接班。但是吳征異軍突起,蒯博延的能力有目共睹是不錯,實際上他為主帥的幾仗,說他每仗必敗過分了,論一句逢戰不勝就十分中肯。蒯博延的威望與資歷,遠遠沒有到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任丘元煥之位的地步。
燕國當下呈現出的混亂根源也來自於此。在吳府定下襲殺丘元煥時,也是看准了這個後果,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在欒楚廷的急功近利之下,混亂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君臣各懷鬼胎,丘元煥死後的亂局就像夏日傍晚的狂風驟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爆發!
已經不需要再去分析燕軍運輸的混亂是為什麼,吳征一想到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燕國大臣正眼巴巴地希望蒯博延吃一場大敗仗。不!若是只眼巴巴地看著已經是忠心天日可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黑手正在下絆子,幫倒忙!
“這一仗……韓鐵衣不在江北收幾座城池,整出盛國落腳之地,他這個領兵統帥也不用干了。”吳征喜上眉梢,只覺前路一片光明:“我們,也一定可以殺出重圍!”
“掌門師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才這麼點胃口呀?”顧盼笑吟吟的,一頭蓬松馬尾在腦後迎風飄揚,一雙如水媚目里居然也有凌厲之色,緩緩道:“韓姐姐要我告訴你,咱們不是來截斷糧道這麼簡單。她的目標,是徐州城!”
“哈?”吳征一愣,手都抖了抖,差點一跤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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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濤濤,一去東海而不復返。
夏日傍晚依然熾烈的陽光下,吳征遠遠望著波光粼粼的泗水,和水面上擠作一團,膽戰心驚的船只。林錦兒與顧盼前來匯合之後又過了四十余日,這些日子來,吳征日日在白晝睡足養精蓄銳,入夜就在泗水上掀起風波不斷。
他只孤身一人,施展蓋世神功,這里推馬如水,一眨眼間又搶了數支火把,或投船只,或燒裸露的糧草。黑夜之中的軍伍,雖有火光處處,畢竟不比白晝,幾乎看不清他的身影。數日下來,燕軍里人心惶惶,幾乎以為鬧了鬼。
若在平日,吳征一個人再有通天的本領,也搞不出多大的陣仗。但是眼前燕國暗流涌動,本就運轉不暢,吳征再添一添亂,這片水網密布的花花泗上之地,竟然出現“堵船”的跡象。對燕軍前线來說不啻於雪上加霜,——原本糧草軍械的補給就有些吃緊,泗水“堵船”,立刻出現了缺口!
事關重大,泗水沿线的徐州,曲州等地牧守各自親臨,調整部署。部署的辦法其實也不多,無非是進出盤查更嚴,凡事更加小心翼翼。譬如糧草上多鋪磚石覆蓋,意圖隔絕火源,或是船上多備大皮囊水袋,隨時灌滿了水。可是這樣一來,船行更慢,效率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影響。
唯一變快的,便是青,曲一帶的船只,一旦到了徐州地界,青,曲官員交接之迅速堪稱雷厲風行,仿佛手上都捏著燙手的山芋,急著趕緊拋出去。只要徐州接了手,責任自然便脫去了大半。怪事連連發生,底下的兵丁或許不清楚,牧守們一個個心底都明鏡似的——必然是又大高手在此作亂。往常若有此事,只消上報朝堂,遣高手前來對峙,隱患自消。現今燕國高手凋零,吳府如日中天,又從哪里調來高手?皇帝陛下近來喜怒無常,難道要借來他的兩名貼身護衛?誰敢?
徐州的官吏當然也不是傻瓜,青,曲二州想脫責任,徐州自然就盡量拖延,總是等備上了大量船只,才立刻接收,又馬不停蹄地火速運出。
戰時船只本就緊張,哪里那麼容易備足?這就讓徐州與青,曲接壤的邊境一帶物資堆積如山。吳征就這樣以一人之力,在天時地利之下,又獨占人和,莫名其妙地阻滯了泗水的水網。
看到泗水岸邊三州官員爭吵不休,吳征勾起一絲笑容。難怪韓歸雁與欒采晴將徐州選作目標,除了地理之外,對人心的把握也堪稱精確。
自今夜起,青,曲兩地已不再是吳征的目標,不見兔子不撒鷹,吳征只會對徐州境內的船只動手。剩下的,只有乞求上蒼保佑欒楚廷越發地火冒三丈,再繼續好大喜功,把一切過錯都推到臣子們的身上去。
如此又過了五日,軍營中駭人的鬼影仿佛徹底消失了。這讓三州的官吏暗喜,近日來防備嚴密,果然叫他不敢犯險無從下手,或許已知難而退。他們不敢大意,依舊對泗水沿途重兵防范。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兩日後的徐州城下,四通八達的水網匯聚之處,暗夜中的鬼影再度現身。這一次比前又有不同,燕軍守衛嚴密,准備充分,想再燒掉運輸的物資,那鬼影幾次投出火源收效甚微,即使燒了起來,也很快被撲滅。那鬼影見狀冷笑一聲,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暗夜中。
風聲鶴唳的燕軍剛松了一口氣,一邊繼續押運一邊收拾殘局,那鬼影再現。
燕軍的重心都放在物資上,沿途押運守護的官兵要護著延綿數里的船只,無法集中在一團,總有些三三兩兩落單的兵丁。暗夜中只見一處火光陡然熄滅,又連連傳來人脫力後的倒地聲,接著才響起一聲慘叫。短短的一瞬,燕兵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待趕到慘叫聲之處,五名同袍已然沒了呼吸。——其中有四人身上沒有一點傷口,好像被吸走了魂魄。
燕軍都清楚這是武功高手所為,卻沒有一點辦法。若結陣正面對敵,武功再高也不過百人敵。但是這等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怎會給你機會?軍中也有幾名修為不凡者,這幾人平日里眼睛長到了天上,此刻卻只能面面相覷——他們連敵手的影子都摸不著,又談何捉拿凶手?
鬼影並未就此停手,這一夜燕軍人心惶惶,鬼影飄忽不定,這里死三五個,那里倒下一個小隊。一夜下來折損了近百人。
折損不算太大,但到了白日,軍令依然如前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催促加快行軍,軍心由此受到重擊。看著天邊殘陽如血,又將進入黑夜,軍令如前,說明將官們一籌莫展,束手無策,今夜又有多少軍士要殞命在這里?
吳征遠遠打量著水岸,他一直不疾不徐地跟隨著這支運送隊伍,的確像個鬼影。根據顧盼帶來的消息,這段時間來,韓歸雁正是這樣把陷陣營分為三組,白晝行軍不被燕軍包圍,夜間連續不斷地騷擾燕軍,不貪功,不冒進,以蠶食之勢將燕軍一口一口地吃掉,將士氣一點一點地消磨,直至燕軍崩潰。自己依樣畫葫蘆,獨身一人,當然比不得陷陣營全營將士所能取得的戰果,但是燕軍的頹喪也是肉眼可見。
吳征當然知道,打一場這種永遠打不贏,只能白白送命的仗,對軍心士氣會是怎樣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持續不斷地殺傷。韓歸雁與欒采晴想要徐州,吳征全然想不出她們有什麼神鬼莫測之機,中原重鎮徐州,任他想破了頭也不知道怎能依靠一個陷陣營兩千余人就能奪下來。但是不影響吳征在徐州城里先埋下恐懼與頹喪的種子,這顆種子在陷陣營到來之後,會生根發芽!
“鋪著磚石保護糧草,我看你們的船要多久才駛得出去。”孤身一人固然不能再燒糧草,但也讓每艘船運送的糧草減少,舟行變慢。經他昨夜突襲殺傷之後,燕軍更不敢分散,大多以百人隊結陣自保。吳征咧嘴一笑:“不會以為百人隊聚在一起,我就殺不了人了吧!”
張開血案累累的雙手,吳征內心的柔軟,對一些無辜士兵的包容此時再也不見。從前不是到了生死攸關,吳征不願多傷性命,即使是敵國要他腦袋的士兵。自從去了那一處僖宗遺藏之後,就徹底收起悲天憫人之心——中華大地決不能再分裂下去,為此的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而這些人的命債,都應該記在那個天殺臨僖宗賬上!
“為民族的未來不得不殺,我固然對不住你們,但是到了九泉之下希望你們能明白。”吳征祈祝一句,在陽光徹底消失的一刹那,又遁入了黑夜之中……
…………………………
徐州人心惶惶。
泗水河邊一個多月都飄蕩著揮之不散的鬼影,留下數百條人命。徐州城里流言紛紛,甚至有城外小村的族長備齊了三牲六畜,大肆祭拜泗水河神,求河神老爺息怒……兵丁們擔心自己的性命,被派遣出去押運船只的軍士已有抗命行為——去泗水河邊與送死沒有區別,能活著回來唯一的原因就是運氣好,鬼影還不想殺你。沒有人想稀里糊塗白白送命,跟鬼影去打架,為此監軍斬了十幾顆人頭才壓下去。軍士們雖不敢再抗命,心中必然多有怨氣。
吳征每天月升而出,日起而歸,用餐沐浴之後,修行大半個時辰,再行飽睡。這日醒來時,身邊的嬌軀均勻起伏,呼吸悠長,香噴噴地一口一口吐在自己身上。吳征腦中一清,見顧盼酣睡正熟,不忍打擾。可顧盼明明睡得甚沉,不到半炷香時分就自行睜開惺忪睡眼。
“幾時了?”顧盼醒來就見吳征笑吟吟地看著她,一時驚覺,唯恐誤了吳征大事。
“無妨,早去些,晚去些,並不礙事。多殺一個燕兵,少殺一個燕兵,也不礙事。”吳征點了點她秀挺的瑤鼻笑道。
余光瞥見天色未晚,顧盼安下心來偎依在吳征懷里,諄諄叮囑道:“吳郎,燕軍里雖無高手,你也要萬萬小心在意。”
“我知道,我怎舍得小盼兒?”
“嘻嘻。”顧盼膩在吳征懷里,片刻後踟躕道:“盼兒今晨表現得好不好?我是說,是說,你的功力恢復了麼?”
“當然!不管是雙修恢復功力,還是尋歡作樂,盼兒都一樣的好。”
“那就好。”顧盼心中竊喜又羞。清泉里沐浴,山洞中纏綿,雖處敵國腹地,四面危機,小姑娘仍覺如神仙般逍遙快活。言罷心中暗嘆一口氣,道:“快起了吧,莫要誤事。”
“不忙,今日本就打算晚點去。”吳征一頓,心疼道:“還記得湘江邊咱們定情,之後幾乎沒好好陪著你,還要你一起吃苦,多抱抱你又如何?”
“那抱緊點。”顧盼投在吳征懷中溫馨了一陣,忸怩道:“等你娶了我,就不怪你沒能時時陪我。”
“娶,一定娶!等回了吳府就娶你,天王老子也攔不住!”吳征慨然一諾,不是即興之言,而是深思熟慮已久。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快點說,不許吞吞吐吐的。”
“就是可能……不止娶你一個……”
“哼,我就知道,這個也要,那個也愛。”顧盼小嘴一嘟,嗔道:“我不管這些,反正要有我!”
“當然!”
“嘻嘻,那就好。”顧盼的欣喜並不久,片刻後心中一黯:“就是不知道我娘她們怎麼樣了。我在陷陣營的時候,雖然行軍辛苦,但是每仗必勝,我從不擔心。反而來了以後,總還怕會出什麼意外,韓姐姐那里畢竟兵馬人手不足……”
“不會有事的,雁兒用兵已是大成之境,那些燕將不是她的對手。”吳征握著顧盼軟滑小手,道:“可見之兵荷戟執戈,肉身之士。不可見之兵,日月星辰,風雲水火,山川之靈氣,在雁兒的手里,如此萬物萬象均可為兵。哪里會人手不足?”
“吳郎說的是。上一回在夷丘,我只看得懂韓姐姐豪氣干雲,這一次跟在她身邊,真正見識到她運籌帷幄,有如神助,她是真的好有本事。”
“你們安心在這里等著,我去攪亂徐州,等她們來匯合就好。”
吳征緊緊地將顧盼摟了一摟,咬牙掙脫溫柔鄉起身。顧盼陪著他整理裝束,正要去取吃食讓他飽餐一頓,就見柔惜雪施展輕功飄飄落在洞口道:“顧姑娘快去稟報,左宗之見到接頭的暗號,底下還繪了兩堆土,該是陸仙子到了。”
“真的?”顧盼一驚急忙返身進洞。
吳征已聽到聲音,二土為陸,正該是陸菲嫣留下的暗記,心中大喜趕出洞來,略略思量道:“把接頭地點給我,我去衝殺一陣自己去接應。你們一切如常,留在這里等我不許妄動!惜兒看護好大家!”
“是。”
離開駐點,吳征心情愉悅一路風馳電掣,轉念一想,陸菲嫣既然已到,接頭的飛龍石也不遠,不如先去接應再做計較。念及立刻轉頭,向飛龍石奔去。
飛龍石是塊巨石,巨大到成了座小山。山上怪石嶙峋,林木稀疏,吳征尋著暗記上山,口中吹著特殊韻律的唿哨,忽聞頭頂風響。攝人心魄的嬌軀從天而降,一記“乳燕投林”撲在吳征懷里,還不等男兒說話,一雙修長美腿牢牢盤住腰杆,馨香撲鼻的吻已送了上來。
“唔……”甜甜的吻悠遠綿長,良久才分開,陸菲嫣雙頰染煙,目光中卻興奮不已。
美婦如此大膽熱辣,不消說就是孤身一人,吳征不必細問,舔了舔唇角還留著陸菲嫣的甘美滋味,道:“怎地獨自來了?”
“我先行領一支兩百人的小隊摸了出來,然後全隊就地解散,化整為零,趕來此地匯合。我腳程快,當然就我一人先到。”陸菲嫣越說越是激動。這兩月分別各自征戰,度日如年,此刻雙腿盤腰,豐臀被情郎捧在手心,分外地覺得踏實滿足:“雁兒她們正在剿滅騎軍搶戰馬,隨後也會趕來。燕軍折損近半,包圍圈子千瘡百孔,而且軍心渙散,近來只敢遠遠跟隨,壓根不敢交戰。搶了戰馬之後足以甩開他們大隊,足夠攻略徐州。”
“你們都好有本事。”吳征忍不住又朝噴香豐滿的唇瓣印了上去,飽嘗美婦溫柔才道:“累不累?”
“不累,趕這點路,不算什麼。”
“好,陪為夫一起再去燕軍那里鬧一陣!”
“你抱我去。”都說名字會起錯,外號沒有起錯的。陸菲嫣撒起嬌來當真媚極陰陽,吳征無法拒絕當即橫抱美婦,提氣發足奔行。
奔行半程,陸菲嫣才依依不舍地下了地,讓吳征又調息了半程。一對璧人現身在燕軍營里,各負神功蓋世無雙。兩人繞著燕國軍陣邊緣游走,尋隙而動,遇阻即退,心意相通。燕軍陣中哪有他們一合之將?
騷擾了半夜,燕軍雖結陣自保,天明後鬼影退去,清點下來又只留下數十具燕軍屍體。更讓燕軍驚慌不已的是,鬼影不是前些日子的一個,而是兩個。且新增的那一個在暗夜之中看起來風情無限,卻絲毫不比前些日子的鬼影遜色半點。好像這個新出現的鬼影,是前些日子那個鬼影殺了數百人之後汲取了生人之氣後長出的分身。
吳征與陸菲嫣攜手回到駐地,聽得陷陣營進展順利,匯合已在計劃之中,大伙兒俱都興奮不已。但論起要如何攻略徐州,陸菲嫣只接到韓歸雁的布陣軍令,具體的攻略徐州方略也還不知。吳征見韓歸雁調兵遣將,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指揮若定,便也不再操心。
接下來的日子里,吳征與陸菲嫣有時合二為一,一齊騷擾燕軍。若有陷陣營將士趕來匯合,則陸菲嫣孤身前往接應,再分撥將士。吳征騷擾燕軍完畢,也會趕來與將士們會面。這伙江湖好漢連連拼殺,韓歸雁遣他們先行突圍,不需著急趕路,這一路上得到喘息之機,運功調養之下精力恢復了大半,一個個看上去龍精虎猛。
又等了大半月,西方煙塵大起,數千匹戰馬若大江奔流,滾滾而來。待到近前,三員女將當先,正是倪妙筠,欒采晴與瞿羽湘。吳征遠遠望見,手舞足蹈地連連揮手。比起先行到來的將士們,她們臉上都帶著疲倦。幾月奔波,連身材看上去都瘦削了些。吳征大為心疼,但更多的還是相逢之喜。須臾中軍的韓歸雁,冷月玦,壓陣的祝雅瞳先後來到。將士們在飛龍石就地扎營,置放鹿角守衛吳征看陷陣營就這麼大喇喇地露出行蹤,情知這幾月來的苦戰,將士們的信心幾達巔峰。
安頓好營寨,一府人來到山洞,互訴別後之情。說了小半夜,韓歸雁先問及遺藏之事。吳征庫存大致數量一一說明後,主動請纓明日領陷陣營將士前去搬運軍器。
“你哪來的閒工夫?”韓歸雁一笑道:“眼下就有一件要事,入了夜立馬要去辦。那些事交給我們來做吧。”
兵貴神速,韓歸雁的軍令一道又是一道,吳征心中一肅,只聽韓歸雁道:“光憑我們陷陣營,徐州城高壕深,兵糧充足,硬打要死傷慘重。要得徐州,需得智取。”
“計將安出?”智取也需勇力與勇氣,吳征鎮定自若,只待女將下令。
“做說客,讓徐州牧譚安德起兵反了燕國。”
“這……”吳征嘴角抽了抽,簡直異想天開,怎生做得到。
“噗嗤,你們看,我就說會把郎君給嚇著吧。”韓歸雁露齒一笑,寬慰道:“請祝夫人和欒軍師說給你聽。”
吳征狐疑看向祝雅瞳,美婦與愛子多日不見,依然露出憐愛之色,道:“譚安德本就是我們祝家的人。當年祝家為求自保,明里暗里都安插了許多人手。譚安德官運亨通,一路做到徐州牧。他自暗地里加入祝家,唯一的指令就是做燕國的官,不得我當面親口之令,決不能暴露,所以躲過一劫。我現在拿不定的是,祝家被重創之後,他是否還能像從前一樣忠心,這就只有三分把握。”
“原來如此。”怪道韓歸雁膽大到敢打徐州城的主意,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密辛。若徐州牧能在此時反水,陷陣營立刻有了一座堅城為依靠。就像大海中的巨艦有了港灣,任你海浪滔天,巨艦一樣安如泰山。“娘,我們一起走一趟,譚安德若不忠心,順手就結果了他!”
“我也一起去。”欒采晴狠狠瞪了吳征一眼,似乎對他完全忽視了自己極其生氣,將豐潤的香唇抿得薄如紙片,哼聲道:“不管他從前對祝家有沒有二心,都要勸他歸順我們。一個死了的徐州牧毫無用處,可能還會逼得徐州將士上下一心,唯有收服了他,才有攻略徐州的可能。”
“好。”吳征見欒采晴發絲微亂,俏臉上都是倦意,心中不忍,當眾將她一摟,道:“聽說晴兒幫著雁兒出了好多主意,辛苦你了。傷勢怎麼樣了?”
“幾乎痊愈,算你有良心……”
一時間山洞里靜得一根針掉下都聽得清,氣氛曖昧又帶著些許古怪,但無人出聲反對。吳征心動,知道不僅是大家對他的寬容與情愛,正因一府人都對他愛得太深,所以當他深陷險境,不得不雙修恢復內力,所有人都接受事急從權,即使犯了人間大忌。然而吳征也知道,欒采晴用自己的智慧,以及待他與整個吳府的一片真心,在生死交關的死戰中傾盡全力,才換得大家對她的接受。
吳征還來不及問她這一路付出了多少,先來的林錦兒,顧盼與陸菲嫣也絕口不提,把話都留給了他們二人,正是吳府上下對這件事無言的支持。
“那,你再辛苦一趟。”
“我不是去休息的。”欒采晴脫開吳征的懷抱,正色道:“要說服譚德安並不易,必須內外交攻,逼他不得不死心塌地,光憑祝家內應的身份還不完全夠,沒有我在場不行。”
“甚好。”
吳征看天色已近黃昏,想到入夜又要與大家分別,還有一件事未曾交代,剛想開口,韓歸雁又囑咐道:“吳郎,你們到了城里,萬萬不可輕易現身,必須靜待三日,三日之後才能與譚德安會面。祝夫人連日征戰已經很疲倦,正好讓她修養幾日。徐州城里也是龍潭虎穴,譚德安心思難測,千萬小心,事若不諧,即刻脫身再做打算。”
“雁兒安心。”吳征看她說完,又見諸女不說話,遂道:“你們都坐好,我有件事要說與你們聽。”
諸女聽他如此鄭重,都坐直了身子,尤其知道些內情的玉籠煙與柔惜雪,更是胸腔砰砰直跳。
“從小到大,有件事一直埋在我的心里,誰都沒有說過。不管是帶我長大的師尊,小師姑,還是陪我長大的盼兒。菲菲,娘,我也沒有對你們說過。不是刻意想瞞著你們,而是覺得像是……像是一片幻想,只是一個夢境,如此不真實。”吳征指著玉籠煙與柔惜雪道:“附近的僖宗遺藏我已去探過了,和別處不同,那里有一尊雕塑,直到看見這尊雕塑,我才確定不是我的幻想。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就算是夢境,也是真實的夢境。”
玄而又玄,光怪陸離,吳征就像個燒壞了腦子的病人在發出囈語。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沒有發病,他真的在說一個深埋心底的秘密,這份秘密古怪離奇,讓人聽得冷汗直冒。尤其是祝雅瞳,牙關格格打著顫,不知道愛子身上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
吳征將她滿是冷汗的柔荑捏在掌心,安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害怕,不要自責,接下來要說的事並不是她造成的。祝雅瞳漸漸寧定,只是短短片刻目光復又凝實堅定,朝吳征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那雙清湖般的眼眸似乎在說:“無論發生了什麼,娘都會幫著你,陪著你。”
“襁褓里的事情,其實我全然不記得,但是……從我孩提能夠記事開始,我就做了一個夢,好長好長,有二十余年……夢里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就像刻在了腦子里。我在那個夢里成長,也沒有爹,沒有娘,獨自長到二十余歲。夢里的世界和我們這里全然不同,有很多我們無法想象的神奇東西。比如馬車不用馬拉就能在長街上跑,比如用鋼鐵打造的大鳥能在天上載著幾百人飛行。可惜我在夢里不懂事,從沒有去探究過這些法寶是怎麼做出來的,只知道些小玩意兒,呵呵,給你們用的香皂就是夢中所學。天啊,我一直在想啊,是不是我夢中魂魄游離到了哪一方神仙之地,夢境的一切都看得見,摸得著,就像你們此刻就在我身邊一樣……”
吳征停語,洞中也寂靜無聲,只聽見胸腔擂鼓之聲此起彼伏,還有濃重的呼吸輕吟。
最終還是韓歸雁最先回過神,道:“所以……地涌金蓮也是你在夢境中學來的?”
“是。”吳征點頭,又憶起在亭城兩人生死相依,初次定情的旖旎,還有調戲欒采晴的過分,露出溫柔的微笑。
“難怪從前你總是說有老神仙傳授你天書,看來……不是誆我。”
“我也不知道,總之夢境忽然就沒了,醒了,我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沾著不知道誰的血,被小師姑護在懷里……”
目光一掃,見祝雅瞳正雙手合十,面容祥和地默默閉目祈祝。待她祈祝完畢睜開眼來,朝吳征抿了抿唇道:“娘在感謝上天眷顧,授我兒天書密法,佑他長大成人。”美婦想了想,又道:“征兒,你為何會說,見到了雕像才知這一切是真實的夢境?”
吳征一下子激動起來,呼吸急促,雙目微微發紅,咬牙切齒道:“因為夢境里的人,還是我們的華夏百姓。他們里面固然有刁民,有惡人,但是大多勤勞善良,可親可愛。但是我在夢境里的華夏,雖有千余年的光輝歷史,當代卻不是唯我獨尊。自我在夢境中睜眼,華夏大地已歷屈辱百年,直到天降聖人驅除外虜。但在夢境里的世界,強國林立,我華夏國境之內雖不再任人魚肉,可在外仍有恬不知恥的韃子就是要欺負你,打壓你,見不得華夏百姓好。我華夏天朝,受了多少欺壓,多少凌辱……”
吳征從清末說起,那百余年的苦難,一個個不平等條約,數千萬為了保家衛國犧牲的生命,還有為了反抗外辱而抗爭的慘烈大戰。這些故事在諸女聽來無法置信,比神話故事還要離奇,可吳征說得如此精彩,如此完整,如他所言的如此真實……讓人不得不信,不得不聽得入迷。
“一直到我離開夢境,咱們華夏奮戰百余年,終於趕了上來,可以與番邦韃子一較長短。可是那些屈辱,我記得太深,說我不討厭,不恨那些韃子都是假的。是,我知道,站在國家立場,他們做的並沒有錯,若讓咱們華夏這只猛虎醒了過來,站了起來,他們還怎麼附身吸華夏百姓的血?可我是華夏兒女,看著兄弟姐妹們受欺凌,我怎能不恨?”
“吳郎,我知道了,你看見的那尊雕像就是那些番邦韃子的面貌?”倪妙筠靈光一閃,憶起第一次陪著吳征在盛國的僖宗遺藏里,吳征與雕像長久對視,久久不語的樣子。
“是。寧鵬翼終究還是忍不住,留下他記憶中的模樣。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寧鵬翼會對這個世界恨之入骨,就算他已經死了,還要流毒百年。一直到我看見那尊雕像,我才終於明白。他一定也去過那個夢境,或者就是從夢境里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在夢境里,他是韃子,專一與咱們華夏作對,結果來了這里成了咱們華夏人,呵呵,上天是在懲罰他麼?你說,他怎能不恨得深切。”吳征挺直了腰,厲聲道:“我還覺得,他除了恨,一定還很害怕。害怕咱們華夏百姓的勤勞善良,害怕這個世界里的韃子愚昧落後,今後永無無出頭之日。所以他才留下這些遺毒,要毒害咱們的子子孫孫……”
拳頭被捏得格格作響,吳征睚眥欲裂道:“狗娘養的東西,到了這個世界還想要毀了咱們。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氣!”
平復了下心境,吳征才又緩緩道:“這場夢境,我原先渾渾噩噩不知為何。現在我也知道了,上天既然要我夢游那個世界,必然是賦予我使命。掃清余毒就是我的心願,天可憐見,這些年來歪打正著,也一直是我的心願。”
“吳郎。”陸菲嫣站在石洞中央,環顧眾人道:“你說的這些我還有很多不懂,大家想來也是一樣的。但是你放心,這是件大好事,你想做的事情,無論我懂不懂,都一定會支持你,陪你一路走下去。”
內宅之主發話,諸女紛紛點頭。吳征心中感動非常,起身道:“好!我的心里話都說給你們聽了,言止於此,不入任何外人之耳!這些事已經發生,不必太過在意,眼下,我們先去取下徐州城!”
與祝雅瞳,欒采晴飽食一頓,打點好行囊,又與林錦兒,顧盼約定五日之後由她們乘坐撲天雕在高空盤旋,隨時准備應付不測接應,三人便離開飛龍石,向徐州城行去。
譚安德任徐州牧八年,祝家也秘密挖了條城內外交接的隱秘地道。祝雅瞳領路來到地道洞口之外,當先進入,欒采晴隨行,吳征押後。三人一路走得小心,但有驚無險,從地道口出來時正在徐州偏角的一座小宅院里。
“譚安德沒有做手腳,宅院也留著。”祝雅瞳拍著一身的灰頭土臉,心情還是愉悅道:“看來我料得不錯,他不三心二意,難,但是不敢與祝家徹底撕破臉,這事情有得談。”
“臭得意勁兒,哼。”那地道修建好之後就沒人進去過,不知積灰多少。欒采晴拍了幾拍,索性放棄,急道:“哪里有水?”
“那邊有一口水井,邊上就是浴房。”祝雅瞳在堂屋的立柱上摸了一把,尚算干淨,道:“看來譚安德沒把這里荒廢,東西都能用。”
“要自己打水啊……”
欒采晴怨聲剛起,吳征便道:“我來我來,我去燒熱水,你們歇著。”
比起她們一路征戰,吳征著實要輕松許多,這種重活自然要搶著干。
欒采晴甜蜜一笑,又露出股異色,待吳征打了半缸水向浴房走去,才嬌聲道:“這麼心疼人家,對人家這麼好,討厭。”言語之間乜目朝祝雅瞳飄去,挑釁的神情公然於外道:“你看看,你的寶貝兒子可心疼我多了。”
吳征一個撲跌險些把水缸砸了,頭痛到極點的事情發生,全無解法,當即落荒而逃。生怕祝雅瞳怪罪,也怕欒采晴生氣。可惜自己武功超群,就算關上了浴房木門,聲音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祝雅瞳的聲音冷若寒冰:“你少自作多情!”
吳征放下水缸,抹了把額頭冷汗。沒這番爭執之前,欒采晴再怎麼冷嘲熱諷,言語帶刺,祝雅瞳一概雲淡風輕,禮貌回應。但是涉及到了自己,便是祝雅瞳的死穴,欒采晴要爭寵奪愛,祝雅瞳萬萬不能接受。欒采晴對祝雅瞳知之甚深,要氣她諷她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吳征身上下功夫。
“自作多情?嘻嘻,男人都是喜新厭舊,不信你問問吳郎,看他更喜歡吃自己娘親的奶兒呢,還是更喜歡我這個新歡的?你敢不敢問?”
“你……”
祝雅瞳明顯發怒,但又似乎並無十足把握,吳征甚至想象得到欒采晴邊說邊擺動身姿,搖晃雙乳的樣子,一頭大汗如瀑。他呆立片刻,心中綺念大生,不及放下木盆衝出門口,松開咬緊的牙關悠然道:“誰好誰不好,何不來比過?”
“讓我跟她?想得美!”欒采晴氣衝衝地,若不是靜夜中不敢大聲喧嘩驚擾四鄰,早已尖叫出來,她大踏步走到吳征身邊將他推了出去,道:“走開,我要沐浴。”
目的雖沒達成,總算將她們暫時分開不再爭吵,剛松下一口氣,回身見祝雅瞳目光灼灼。
那目光里既有一爭高低的熊熊怒火,也有愛欲交織的旖旎。吳征見了,拿不住手中的木盆,吧嗒一聲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