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亂倫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

第75章

  他比以往白了些,以至於顯得更胖了,五一時剛剃的莫西干頭被強壓下來,梳了個偏分,右耳側頭發有些參差不齊,似沾了一團皺巴巴的毛线,看起來很假。

  西服是黑色的,沒打領帶,可能是為了避免把脖子襯得太短吧——我是這樣想的,最起碼勒得太緊會讓人不自在。

  棺木內外花團錦簇、松柏蒼翠,清亮的燈光下,王偉超像個巨型糖果,被裝點得無比安詳。

  這副神情對一個連平常睡覺都難掩凶神惡煞的人來說過於夸張了,不太真實。

  遺像擱在供桌上,稍顯模糊,但人很瘦,笑容銳利如針。

  煙熏火燎中彌漫著一股莫名味道,類似於幼年吃死人大鍋飯時嗅到的那種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種東西我也拿不准。

  站在吊唁廳的冷藏棺前,充斥腦袋的淨是這些玩意兒,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凍機,在這樣一個季節,我親愛的朋友會迅速膨脹起來,像雨後的蘑菇那樣生長得碩大無朋。

  午飯都沒吃,我就回了平海,只來得及跟陳瑤打一聲招呼。

  因為呆逼說吊唁就這一天,沒准兒下午就要火化。

  我說這麼急啊,他說是啊,是啊。

  人可能是4號晚上死的,5號中午才發現,一家人悲痛欲絕、手忙腳亂,他也是今天一早剛接到王偉超他爸的電話。

  也許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對方幾近失聲的尖利噪音,他一度以為是惡作劇,嬉笑著罵了幾句。

  然而很快,哽咽吹號般在耳畔炸開,除了愣了愣神,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這話時他不間斷地捶著方向盤,力道不大,像初中那會兒拿雞毛撣子敲過一摞厚作業本。

  我能說點什麼呢,我卯足了勁兒,最後只是仰頭灌口水。

  王偉超死於急性心梗,這個強壯如牛的傻逼竟和爺爺一樣脆弱,難以置信,甚至有些可笑,或許哪個平行宇宙里老大爺會為他選一個牛逼點的死法,誰知道呢。

  到平海時三點出頭,呆逼在長途客運站外候著,他開了輛老豐田出租車,載著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殯儀館。

  當然,路上沒忘捎了倆客人。

  禮金封了501,其中301是臨時借的,呆逼說哥幾個還攢了倆花圈,人鋼廠的朋友都弄有,你不弄說不過去。

  如他所說,確實如此,吊唁廳里的花圈和花籃比人都多,工會的,電工組的,首當其衝是陳建業的,擺在冷藏棺的正後方,“天妒英才”雲雲,署名很簡單,就一個“陳建業”——據聞,此乃特鋼職工的標准待遇。

  大廳有個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沒幾個人,連哀樂都低沉得幾不可聞,給人一種清湯寡水的感覺,此情此景與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王偉超他媽靠牆跪坐在地上,看見我們就要爬起來,但沒成功,她本來就胖,這會兒整個人似乎都是腫的。

  一早我就琢磨著安慰兩句,結果話到嘴邊變成了嘆出的一口氣。

  他哥我是第一次見,架了副眼鏡,文質彬彬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打殯儀館門口一碰面就先讓煙,兄弟倆長得挺像,其實我不止一次想象過這個曾在廣州搞打口帶的人會是一副什麼模樣。

  在他引導下,我隨了禮、上了香、鞠了躬,又在火盆里燒了點紙錢。

  室內涼得厲害,連火焰都喪失了溫度。

  供桌上除了幾個獼猴桃,再無他物。

  沒人披麻戴孝,更沒有競爭般大聲慟哭的熱烈場面。

  我不知道這對王偉超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們幻想過各種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金山銀山上去死,所有這些庸俗的、注滿荷爾蒙的花兒,敵不過現實的一場宿便。

  呆逼問是不是待會兒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表,說:“得看情況。”

  大概過了十來分鍾,哥幾個杵門口抽煙時,王偉超他爸領倆道士進了門,他衝我們點點頭,示意從松花江上往外搬東西:煤氣罐、煤氣灶、黑炒鍋、大鐵勺,外帶一大兜白芝麻,少說得有兩三斤。

  芝麻當然是用來炒的。

  關門閉窗,停了哀樂,熄了燈,在微弱的燭光和爐火下,倆道士載歌載舞。

  說來好笑,我一度以為他們會一直這麼跳下去,直至筋疲力盡、吐血而亡,不想沒個三兩分鍾,兩人便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男道士操上鐵勺,開始翻炒——既便如此,摻著芝麻焦香的糊味己遍布整個房間,不知這算不算技術性失誤。

  女道士繞著棺木踱上一圈後,就著翻炒的節奏,重又開始肢體表演。

  每跳一下,她都要慘叫一聲,像被鐵勺攪動了內髒。

  肥肉顛動著,甩出巨大的陰影,攀上花圈,又被拋到牆上。

  越發濃郁的香氣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還好男道士一聲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遺像前灑上一杯酒,便唱了起來。

  調子應該是來自哪個劇目,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帶點張嶺或山西口音,費了好大勁我才聽了個大概。

  他囑咐年輕的鬼魂在陰間要好好生活,勿牽掛家人,這些上好的芝麻種了,要好好種,等哪天豐收了就回家看看。

  燈亮時,大家似乎都有些迷瞪。

  王偉超他媽仰臉斜靠在牆上,半張著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發下的慘白臉色我大概會銘記一輩子吧。

  經確認,王偉超他爸說今天爐位不夠,要等明早第一爐。

  這位前副段長皺著眉揮了揮手,仿佛談論的不是兒子,而是車間里的一鍋鐵水。

  幫忙收拾好東西,我們便告辭,出了殯儀館。

  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偉超娘舅家的倆親戚,哥幾個只能蹲在柏油路的樹蔭下傻等。

  身後是麥田,焦黃得如一片火海,遠處傳來柴油機的轟鳴,我極目望去,卻不見蹤影。

  短暫沉默後,呆逼們開始扯皮,比如把麥子點著了會咋樣,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錢,能不能用來練玄冥神掌。

  夕陽逐漸隱去,但灼熱依舊,當然,此時此刻,灼熱多少會讓人舒服一些。

  王偉超前一陣過生日時給我打過電話,說在哪哪哪喝酒,當時有傻逼嚷嚷著讓老禿逼滾回來,我心說我爹過生日我都沒回呢,裝什麼逼啊。

  王偉超大著舌頭,說近期要到平陽玩,“你可得招待好了!”

  “還有——”他像是尋思著什麼,“要看你們樂隊演出!別一天淨會吹牛逼!”

  在鎮上溜達一陣,最後還是回市區找家小飯店,擼了點串兒。

  兩瓶老白干只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興闌珊,哪怕個個表現得跟害了甲亢似的。

  席間話題天南地北,什麼月全食、海南大佛顯身、魔獸世界公測雲雲,口水都能燴一鍋湯。

  等放下酒杯,又實在無話可說的時候,總算有人提起了王偉超。

  他倒也沒說啥,只是把“王偉超”三個字和語氣詞連到了一起,但這足以像顆深水炸彈,讓所有人從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頭來。

  然而關於人生,誰又能說點什麼呢?

  臨上車,我問那倆道士炒芝麻啥意思。

  “你想啊,”呆逼說,“芝麻炒熟了還能發芽嗎?別王偉超,就愛因斯坦來了也種不活啊。”

  他說得平常,我卻不由想到那張慘白的臉,登時打了個冷顫。

  一幫人商量著去哪兒玩,唧唧歪歪的,始終沒個定論。

  過橋時,有呆逼說上宏達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來。

  我這才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光。

  夏日啤酒花園沿著大堤一溜兒排開,與去年相比並無不同,而作為方園幾公里最大的光汙染源,宏達主樓像塊巨大的墓碑,在閃爍中一次次地點亮半個夜空。

  太亮了,我覺得。

  就是在宏達路口等紅燈時,銀灰色畢加索從右後方,即東南方向的輔道駛了過來。

  當時我正扭臉看酒店牆上五光十色的電子屏幕。

  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那種熟悉感攀著視網膜由遠及近,似一朵高清鏡頭里無聲綻放的花。

  我就那麼怔怔地看著它擦身而過,一個左轉彎後,消失在車流中,整個過程頂多十幾秒。

  畢加索車窗半開,坐在駕駛位上的當然是母親,至於車里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方向上判斷,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車場開出來的。

  最大的可能是,母親在河灘上吃燒烤了,或者說我可以肯定,母親是在河灘上吃燒烤了,但說不好為什麼,既便如此,心里還是一陣莫名煩躁。

  等有呆逼搗我,問去捅台球還是唱歌時,我才意識到已穿過倆路口,回頭望去,宏達大酒店依舊在半空中閃爍不停,仿佛老天爺精心布置的一個大型捕蟲燈。

  半拉陰影里,母親披散著的長發舞得煞是歡快,白玉般的臉頰驚鴻一瞥。

  我打了個噴嚏,緊跟著又是一個。

  好說歹說,呆逼總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廣場,他們說,你個逼真不夠意思。

  如他們所說,確實如此。

  廣場上載歌載舞,地面都隆隆作響,我掃了眼那些花樣百出的人們,徑直去了紅星劇場。

  有演出,觀眾也還湊合,《風還巢》還是什麼,反正鄭向東正杵台上,半耷拉著的頭套使他看起來像腦袋上套了只黑絲襪。

  但母親不在,張鳳棠說可能在辦公室,完了又損我說表姐結婚我都不回來。

  盡管不情願,我還是衝她笑了笑。

  團長辦公室黑燈瞎火,好在會議室亮著燈,我一路小跑,開了門,結果是一琴師在玩空當接龍。

  他也不知道母親去哪兒了,但肯定不在辦公室,打五點鍾吃完飯他就耗在這兒了。

  他問我咋下毛片,我沒理他。

  樓下停車場也不見畢加索,擱門口台階上一坐就是小半個鍾頭,最後忍無可忍,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

  響了五六聲才接,她問咋了,我問她在哪兒,“劇場啊。”

  她說。

  我希望她能再說點什麼,但母親笑笑便沒了言語,只有一口若有若無的呼吸縈繞於耳畔。

  我突然就有些生氣,或者說惱羞成怒,仿佛殯儀館里煙熏火燎的冷空氣一股腦從體內涌了出來。

  “啥劇場?”我站起來,用力地甩動胳膊,“我咋沒見你!”話音未落,刺目的光线從大門口掃來,接著自動欄杆就升了起來。

  不等停好車,母親就問我咋回來了。

  我沒吭聲。

  於是下了車,她又問了一遍。

  說這話時,她一邊從車里拿東西,一邊扭臉看了我一眼。

  “有事兒唄。”我說。

  母親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聲在周遭模糊的喧囂里顯得極為空蕩。

  她穿了一身鵝黃色針織長裙,腰前系了個大蝴蝶結,伴著手袋和陰影,在行進中輕輕晃悠。

  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她停下來,沒說話。

  我“嘿”地一聲喊亮了停車場的聲控燈,說:“王偉超沒了。”

  母親當然很驚訝,反復確認了兩遍,我說是的,就是鋼廠那個王偉超,練過田徑,來過咱家,嗓門大,愛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兩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

  母親靠過來,攥住我的手捏了捏。

  她張張嘴,只是嘆了口氣。

  “剛回來?”最後她說。

  “吊過唁了。”我看著遠處艨朧的燈火。

  “走,吃飯去!”她撈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過了啊。”

  母親停下來,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嗯,還喝了點兒。”

  “你還沒吃?”我勉強笑笑。

  “沒呢。”母親吁口氣,放開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沒說話,看了看手機,八點將近過半。

  母親囑咐我等會兒,她得去趟辦公室。

  我徑直坐回台階上,有沒有點頭自己也說不好。

  母親“噔噔”地上了樓。

  我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可能長裙比較修身吧,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渾圓的屁股在腳步聲中左右搖曳,像是要跳起來。

  不等回過神,母親己行至樓梯拐角,做賊心虛般,我趕忙催她快點。

  “多快?再快不等人上樓?”她笑了笑。

  十幾秒後,《寄印傳奇》響了起來,起初聲音很小,後來就慢慢大了。

  或許是在樓道里,聽起來說不出的空靈。

  好一會兒母親才接,她應該上了三樓,鐵閘門隱隱響了兩聲,隨後便沒了音。

  我站起來,踱了兩步,又坐了下去。

  一溜煙兒的功夫母親就下來了,但她說還要去劇場交代點事。

  等真正開車出發,基本八點四十五。

  我問她是不是老這樣,這都快九點了還沒吃晚飯。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聲說,“出去辦了點事兒。”至於是什麼事,她並沒有說,反是談起了王偉超,問他家人咋樣。

  “還行吧。”我說。除此之外,我還能說點什麼呢?

  “唉,真是……”母親連嘆兩聲,半晌又說,“你們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操心。”

  我沒說話。

  “聽見沒?”她歪了歪腦袋。

  “聽見了。”我只能拖長調了。

  母親切了一聲。

  “那你剛剛去哪兒了?”許久,我終於問。

  “丹尼斯啊,給你奶奶買了點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現在。”

  “還以為你上大堤上吃燒烤了。”我覺得自己甕聲甕氣的。

  “咦,你見我了?”

  “那可不。”我以為母親會扭過臉來,然而並沒有。當然,我也沒扭臉看她。

  “哦,來了個朋友,”余光中,母親捋了捋額前的頭發,“找酒店,安排了住宿。”

  聲音很輕。

  她身上香噴噴的,不知是來自於香水還是化妝品亦或是什麼洗發水、沐浴露之類的東西。

  我真說不好。

  我吸吸鼻子,好一陣才笑笑說:“不會是梁致遠吧?”這笑干巴巴的,我也希望它能更生動點,但很遺憾——超出個人能力了。

  “啥啊?”母親問。她撇臉看了看我。

  我埋頭摳著手機,沒說話。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沒聽清。

  我不知道她右側脖頸處的斑痕是不是梁致遠留下的。

  甚至,我不知道那玩意兒是不是僅僅來自於我的夢境。

  “咋了?”母親又問。

  我抬起頭。

  她頭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光影中,脖頸細長而柔和,晚風溜進來,柔軟得似要化掉。

  近乎憋著一口氣,我說:“王八蛋,再他媽亂來老子宰了他!”

  也不是“說”,應該是“叫”,我感覺口水都在頭昏腦熱中噴了出來。

  “說啥呢你!”母親在我胸前搗了一肘,勁兒不小,還真有點疼。之後,她像台遙控攝像頭那樣接連掃了我好幾眼,說:“呸呸呸,快!”

  我沒說話,只是揉了揉眼。

  “聽見沒?”她作勢要再來一肘。

  我只能“呸呸呸”。

  母親切了聲,撇過臉去,一會兒又嘆口氣。“咋給你說的,別糟踐自個兒,有的小人啊……”她沒說下去,而是拐進了小區。

  我呆坐著,半晌沒說一句話。

  下了車,母親吩咐我從後車廂里拎東西,山藥、柚子、肋排、羊肉、酸奶、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

  我笑著問她咋知道我要回來,母親白我一眼,反問我洗手沒。

  我丈二摸不著頭腦。

  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

  我打個嗝說洗過了,確實洗過了。

  然而這一劫還是沒能逃過。

  就我在廚房幫忙熱粥時,母親翻箱倒櫃找了幾根小紅繩出來,說明天再去殯儀館套胳膊上。

  沒問題,行啊,無所謂。

  誰知一碗粥沒喝完,她突然問我隨禮了沒。

  隨了啊,能不隨麼。

  她問我哪兒來的錢,我說借的,她眉毛一下就豎了起來:“喪禮錢能隨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儀式沒怎麼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這類生離死別的場面我確實喜歡不來,更何況王偉超他媽在憋了一天後再也憋不下去了。

  這位面紅耳赤的中老年婦女一度嚎得氣若游絲、昏厥過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後,又突破重重阻撓再次撲倒在冷藏棺上。

  她梗著脖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連一向穩重老練、甚至對兒子的朋友有些冷酷無情的老王都佝僂著身子,一個勁兒地抹淚。

  也就王偉超他哥尚能獨當一面。

  在火化搞了半個多鍾頭後,我進到後台給王偉超燒了幾盤磁帶,一盤盜版的Nirvana精選集,兩期自由音樂的附贈合集,一盤The pixes,正版的也有,《欲火中燒》和《上樓就往左拐》。

  這兒乎是我精挑細選的所有家當了。

  謹慎地擦干淚,我才走了出來,經過火化窗口時並沒有停下。

  九八年記大過後,王偉超就被踢出了田徑隊,也沒比我多待幾天。

  據說中招前他曾試著報考本校的體育生,主攻短跑和三級跳,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畢業之前的多半年時間里,我們難免要照幾回面,但彼此之間再沒說過話。

  唯一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體育加試,我和王偉超正好鄰組,各帶一個小隊。

  1000米測試前,我上主席台交名單時,他正在簽字,我只能站在旁邊等。

  簽完字,他冷不丁地轉身,衝我笑笑說:“待會兒你可跑雞巴慢點兒,別大伙兒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這是考試,不是比賽!”

  至於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完全沒了印象,只記得哨子一響我就卯足勁兒狂奔,400米的跑道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兒,事後差點被老師批死,不知道這算不算王偉超的陰謀得逞?

  墓園離殯儀館並不遠,只需從後門出去,沿著柏油路走上個一兩公里。

  沒有摔盆兒,沒有引魂幡,沒有披麻戴孝的賢子賢孫,沒有奏樂和鞭炮,沒有舞龍舞獅,沒有脫衣舞。

  只有稀稀落落的十來個人,頂著驕陽,在柴油機的轟鳴和農忙的粉塵下,順著農戶們空出的蜿蜒小徑,一步步進了慕園。

  骨灰存進了骨灰堂。

  我問這算不算埋了,呆逼們有說算,有說不算,所以王偉超到底有沒有入土為安我也說不准。

  回來的路上,一個收豬的三輪車側翻,不等收豬人爬起來,七八頭二師兄便邁過曬著小麥的柏油路,叫囂著往麥田狂奔而去。

  我們停下看了好一會兒,足足抽了兩三根煙。

  如果——我是說如果,能來瓶涼啤酒的話,那就更好了。

  當晚,哥幾個提了點東西,一起去了趟王偉超家。

  他爸不在,他媽在臥室躺著,他哥一個人擱客廳看電視。

  《大宋提刑官》,我以為這劇早播完了,沒想到還在演,真他媽長。

  點了煙,他哥便招呼我們吃水果,理所當然,沒人碰。

  臥室隱隱傳來說話聲,應該是有其他人在,不過他哥還是衝里面喊了一嗓子,說誰誰誰來了。

  他媽好像應了聲,聽起來像鐮刀擦過了磨刀石。

  僵硬地坐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

  電視劇,平海和廣州,工作。

  他哥還在廣州做生意,具體搗鼓些什麼我也沒聽清,說是結婚兩年了,南方姑娘,至於這次媳婦和孩子有沒有跟回來我就不知道了。

  大部分時間里他在抱怨廣州的種種缺點,說生意不好做,想回來發展什麼的,直到某呆逼提到那邊的娛樂業,他才笑逐顏開,說廣州的花花世界猴賽雷。

  大家都笑了起來,雖然有點傻。

  就在我們的笑聲里,王偉超他媽走了出來,被倆女的攙著。

  確切說是倆女孩吧,網臉的略胖,留著個波波頭,另一個臉型不好說,瘦瘦高高的,挺精神,就是頭發太短,比我的長不了多少。

  說實話,這倆人有點眼熟,從她們一出來呆逼們的對視便知一二,不過我並未細想,或許是沒興趣吧。

  沒客套兩句,他媽就提起了王偉超,這當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種意料完全忽略了嗓音的殺傷力。

  她現在一開口就讓人想到雪地泥坑里打著滑的木軸輪子,粗啞、低沉,吱吱嚀嚀的。

  她說王偉超那天上中班,結果不到十點就回來了,先在自己房里聽歌,聲音開得老大,後來跑到客廳看電視,鬧得更凶。

  他爸上廁所時說了他兩句,他倒沒像往常那樣頂嘴,但依舊我行我素。

  她出來時,王偉超在吃火腿腸,她說想吃啥不能做點,他沒吭聲,她就又回去睡覺了。

  早上也沒人管,中午喊他吃飯時……

  話到這里恐怕是再也說不下去了,王偉超他媽仰著臉,眨巴眨巴眼,強忍著沒有落淚。

  但誰都知道,快了快了,像即將決堤的大江,積蓄的只會是破壞力。

  他哥癱沙發上,一連換了幾個台。

  呆逼說活塞贏了啊,他哥說贏了,韋德太菜逼。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華萊士追著韋德來了一記驚天大帽。

  舉場歡騰。

  幾乎與此同時,他媽在倆女孩的安慰中慟哭起來。

  雪崩一樣的哭聲。

  我們挺直脊梁,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誰都沒說話。

  好在哭聲沒持續多久,他媽就抽泣起來,兩三聲後,她說:“……他還是一個人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俺孩兒一個人可憐啊……得給他配一對啊……”說這話時,她左右開弓,死死拽著倆女孩的手,只瞧一眼我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這一眼瞥過去時,短發女孩也往這邊掃了一眼,雖然不知她在看什麼,我還是迅速移開目光,再沒撇過臉去。

  他哥總算對這位悲痛欲絕的中年婦女作出了反應,他說:“行了行了,瞎說啥啊,咋給你說的?啊,咋給你說的?”

  這麼說著,他把手里的遙控器轉得飛快,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安慰他媽休息後,我們便起身告辭。

  倆女孩也跟了出來。

  逼仄的樓道為這段昏黃的旅程提供了一些不錯的話題,幾個人嘰嘰喳喳的。

  我走在前面,始終未置一詞。

  然而,很快,圓臉女孩就叫住了我,她一連“哎”了好幾聲,說:“你是嚴林吧?”

  我腳步沒停,回頭倉促一瞥,說:“哦。”

  “真是一點沒變!”

  她笑了起來。

  於是銀鈴般的嗓音便回蕩在樓道間,大晚上的,真談不上悅耳。

  她說她是xxx呀。

  說實話,臉是有點熟,但名字嘛,完全想不起來。

  不過我還是點頭,笑了笑。

  “你不早結婚了?”有呆逼說。

  “打聽得挺仔細啊,給你說吧,孩兒都快會打醬油了!”她又笑了起來,接著,喘口氣,又說,“猜猜這是誰?”

  我沒回頭,但能夠想象她的動作。

  呆逼們有些遲疑,她也沒等他們開口,而是快速點了我的名:“嚴林,猜猜這是誰?”

  我只好扭臉看了一眼。

  昏黃的燈光把一切都搞得很昏黃,除了燈泡周圍橫七豎八的廣告簽章,所有物體都是模糊的,包括短發女孩,我覺得她可能笑了一下,但又拿不准。

  我笑著搖了搖頭,只想低頭快走。

  “還真不認識了啊,這是邴婕啊!我們二班的邴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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