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從陸永平家出來才十點多。
在街上溜達一圈,我上了環城路。
初秋的日頭有些氣急敗壞,在柏油路上鋪開一道沒有盡頭的白光。
兩邊的玉米苗黃綠相間、參差不齊,不時閃過的幾汪水窪讓人誤以為它們是新型的水生作物。
老樹沒剩幾棵,多是些新栽的樹苗,手腕粗,此刻正溜著腳下的白光無限鋪延。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發力。
隨著抬臀弓背,耳邊響起呼呼風聲,飛速掠過的樹苗讓人恍若陷入時間的矩陣。
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連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氣都帶著股破敗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大腿傳來陣陣刺痛我才停了下來。
揮汗如雨。
氣喘如牛。
我撂下破車,踉蹌著在溝渠旁坐下。
遠處的青色山巒像是老天爺吃素後拉下的一泡屎。
其中若隱若現的衛生紙就是聞名全國的水電站。
它們在一起,多麼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點多王偉超就打來電話,約我上城里玩。
我說有事。
他說有雞巴事。
我說真的有事,很要緊。
他笑著說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項宣布。
我說下次吧,就掛了電話。
我真的有事。
我把手伸進褲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水泥板有些硌人,悠遠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鏡子。
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
胡同口停著陳老師的富康。
沒進院子就聽到小舅媽夸張的笑聲。
看我進來她笑得更歡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爺?”
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樣與生俱來,除了紅著臉我毫無應對之策。
飯間三個女人談著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嘴里扒飯。
電視里播著本地新聞,同樣粗制濫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頭禪“我市”。
突然小舅媽指著電視說:“都是王淑嫻這個賤人,要不咱工資早漲了!”
我抬頭瞄了一眼。
一個身著天藍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狀男性的陪同下,正對著一棟建築物指指點點。
這棟建築我認識,是我們學校新近竣工的學生宿舍樓。
這個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晉副局長。
陳老師呸了一聲,說有學生在,讓小舅媽注意下形象。
小舅媽吐吐舌頭,偷偷踢了我一腳。
母親笑了笑,說:“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麼,這不符合公務員任職回避吧?”
陳老師忿忿然:“狗屁任職回避,那陳建X夫婦還都是一把手呢。瞎騙騙老百姓罷了。”
正是這樣。
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離奇的當下——有一種普遍的娛樂,人們喜歡指著熒屏上的各色人物,談論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說一些諸如誰被誰搞掉了的話。
這種話題總讓我興奮,好像自己生活在電影中一樣。
但那天,我卻有些心煩意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出去了。
烈日當頭。
老槐樹下還有點樹蔭。
倆小孩在打彈球。
於是我就走了過去。
沒一會兒,房後老趙家媳婦也來了。
她端著米飯,要喂其中一個小孩吃。
這小孩就邊吃邊玩,看得我想踹他兩腳。
老趙家媳婦姓蔣,時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嬸。
隔壁院就是賣給了她家。
爺爺住院時她還墊了100塊。
蔣嬸個子不高,挺豐滿,性子火,嗓門大。
有時隔幾條街你都能聽到她在家里的吼聲。
那天她穿了條粉紅的七分馬褲,蹲在地上時倆大腿繃得光滑圓潤,連股間都隱隱夾著個肉包。
我就忍不住多掃了兩眼。
“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給你搶走了。”
我這才發現她早已俏臉通紅,不由趕忙撇過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這時家里的三個女人出來了。
一時花枝招展。
蔣嬸就夸母親跟個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聲連連。
小舅媽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
無論她們去哪兒,我逃開都來不及呢。
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讓他在家看會兒書吧。”
陳老師就笑了笑:“那活該你看門兒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會兒,迷瞪間竟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我總忍不住去攥兜里的東西,想把它拿出來瞧瞧。
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麼也取不下來。
再睜眼已將近四點。
我愣了半晌,洗把臉,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鄭智化的老歌。
騎車出門時,陽光慘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樣,陸永平還是不在家。
不過這次他媽在。
老太太瘦瘦高高,臉窄窄的,說話卻細聲細氣,老給人一種搭配失調的錯覺。
我進門時,她正帶著個小孩,應該是陸永平的侄子。
看見我,她趕忙站起來,臉上綻開一朵花:“喲,林林來了。”
我說來了。
我打了幾句哈哈就沒話說了。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
許久,我說:“我姐呢?不說十一回來的嗎?”
老太太說:“沒有,部隊臨時有事兒,給召回去了。這都快一年了,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
我說:“哦。”
我想說“我也挺想她的”,又覺得這樣說未免有抄襲電視劇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
“那——”我環顧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舊遮天蔽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這兒玩唄,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這兒脫不開身,宏峰,給你哥拿水果!”
陸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
我趕忙撤了出來。
陸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弟兩妹。
據姥爺說,他父親去得早,他母親又擔不上事,陸永平不得不早早輟學,給家里掙工分。
有次大雪紛飛,家里沒了煤,十四歲的陸永平拉著一板車煤跑了二三十里地。
這一來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窩窩頭和冷水,便是大地蒼茫和北風呼嘯。
“這娃得受多大苦啊。”
姥爺說著嘆了口氣。
這事母親也講過,不過已經變成了純粹的勵志小故事。
總之,陸永平就是長兄為父的絕佳典范,他父親過世時最小的妹妹才剛斷奶。
當然這類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總覺得難脫編出來教訓小孩的嫌疑。
剛蹬上車,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張鳳棠。
她騎著小踏板,從遮陽帽到紗巾,把自己裹得像個阿拉伯酋長。
以至於當她停車鳴笛時,我都沒反應過來。
她問我干啥去。
我說回家。
她說這麼急啊。
我說哦。
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回來嘛。
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張鳳棠進來,她婆婆說:“回來了。”
張鳳棠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反正她一溜煙就騎了進去。
她婆婆抱著小孩起身,一邊顛著,一邊學著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
經過門口時她對我點了點頭:“林林你玩兒,我到那院一趟,孩兒他媽也該回來了。”
等張鳳棠停好車出來,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張鳳棠招呼下,我進了客廳。
陸宏峰手里攥著個苹果,看見我就遞了過來。
“小宏峰真是懂事兒了,”張鳳棠摸摸他的頭,轉瞬聲調卻提升了八度,“鼻涕擤干淨去!說過你多少次!吸溜來吸溜去,惡心不惡心!”
評劇世家的孩子難免要受些訓練,據母親說張鳳棠早年還跟過幾年戲班子。
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間像只穿梭雲間的鷂子。
不等她揚起巴掌,陸宏峰哧溜一下就沒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張鳳棠摘掉墨鏡。
“我姐不是回來了嗎?”
“哪那麼容易,部隊有事兒。”
“哦。挺想她的。”
“喲,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來?”
我沒話說了,就咬了口苹果。
張鳳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裝備,再現清涼本色。
“坐啊。”
她說。
猶豫了下,我還是緩緩坐下,腿繃得筆直。
“我姨夫呢?”
“我說啥來著,還真是跟你姨夫親呀。”
張鳳棠翹起二郎腿,綢褲的黑褶子像朵陡然盛開的花。
我又猛啃兩口,強壓下把苹果扔她臉上的衝動。
張鳳棠卻又繼續:“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她輕晃著腿,殷紅的指甲透過肉色短絲襪閃著模糊的光。
突然,她身子傾向我,壓低聲音:“說不定上你家了呢。”
我騰地起身,卻忍不住咧了咧嘴。
張鳳棠笑著問:“咋了?”
居高臨下地掃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臉撇向窗外:“上個廁所。”
那天張鳳棠死活要留我吃飯。
我百般推辭,她就拉長了臉。
真是沒有辦法。
幾個涼菜,熬了點小米粥。
陸宏峰人中通紅,讓我煩躁莫名。
張鳳棠問她的手藝比起母親來如何,我支吾了半晌。
她就給了我一肘子,說:“到底是媽親啊。”
就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
陸宏峰似要起身,張鳳棠踢了他一腳。
我抬頭瞥了眼日光燈,總覺得這燈光耀眼得有點夸張。
隨著那經典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門簾撩起。
張鳳棠問:“哪兒去了你?”
陸永平說:“管逑多。”
張鳳棠掃了我一眼:“你親外甥問呢,我才懶得管你。”
陸永平這才發現了我,不無驚訝:“小林來了啊,啥事兒?”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來,轉過身:“還以為我姐回來了呢。”
陸永平癱在沙發上,脖子上掛個繃帶,左胳膊套在里面。
我也不無驚訝,甚至眼皮都跳了起來。
關於表姐,陸永平重復了一遍他的家人對我說過的話,然後問:“你來這兒你媽知道不?”
說著他就起身走向電話機。
張鳳棠冷笑兩聲:“看你姨夫多積極。”
我忙說:“不用,我媽知道。”
陸永平放下電話,說知道就好。
張鳳棠又笑起來,臉都紅彤彤的。
陸永平也跟著呵呵兩聲,在飯桌上坐下:“咋,沒我飯?”
張鳳棠板著臉:“誰知道你吃了沒?”
陸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雞巴個石膏拆到現在,我哪來的功夫吃飯?”
“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大功臣呢。”
陸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夾了塊黃瓜,嘎嘣脆響中環顧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問陸永平胳膊咋回事。
張鳳棠柳眉都挑了起來:“你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
她就笑了起來,足足有半分鍾。
在陸永平連“嘿”幾次後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厲害,打個架從人家里攆到……”陸永平突然起身,張鳳棠頓時閉了嘴,又深呼了口氣:“坐下,我給你盛粥去。”
張鳳棠一走,氣氛有些冷清。
我感到手軟綿綿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點握不緊。
接連夾掉兩次菜後,陸永平問我怎麼了。
我埋頭喝粥,沒吭聲。
他說:“這就對了,以後沒事兒多往家里跑跑。親戚孩子這麼多,姨夫最服的還不就是你。”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抬頭又瞥了眼日光燈,它確實有些耀眼了。
後來陸永平開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
只覺得頭頂耀眼的光慘白得如同定格的閃光燈,而這記憶的一幀也像被誰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時,也可能是飯後閒聊,在抱怨我們喝酒後,張鳳棠說:“看你姨夫,現在多干淨,趕上在羊毛衫廠那會兒了。呲牙讓你親外甥瞅瞅。”
陸永平刷地紅了臉——當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臉本來就是紅的——卻又笑了笑:“你姨廢話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兒癢癢了。”
張鳳棠說:“咋,又想借酒發瘋,來啊。”
陸永平點上一支煙:“當孩子面兒不跟你一般見識。”
張鳳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點事兒我只是懶得說。”
陸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卻又壓下聲音:“你自己干淨?”
或許打了個招呼——當然,也可能沒有——我站起來就往門外走。
陸永平說:“急個屁,再玩會兒唄。宏峰?小屄蛋子兒跑哪兒去啦?”
張鳳棠像挺機關槍:“你雞巴嘴不能干淨點,媽個屄的。”
陸永平搖搖頭:“不跟你一般見識。”
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
我說騎有車。
張鳳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親兒子似的,多積極。”
陸永平沒吭聲。
我回頭的一瞬間,他似乎伸手點了點張鳳棠。
剛出去,屋里就炸開了鍋。
陸永平說:“早知道上次閹了魏XX,給雞巴塞你屄嘴里,看你還逼逼不逼逼?”
張鳳棠尖叫著,罵陸永平混蛋。
一陣噼里啪啦、鬼哭狼嚎。
我推上車就往門外走。
蹬上車的一刹那,張鳳棠似乎還在嗚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過你沒?”
在胡同口我見到了陸宏峰。
他在路燈下干著四角,孤零零的。
我在旁邊看了會兒,最後說:“宏峰,我走了。”
他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家里母親已靜候多時,問我去哪兒了。
我應付過去。
她抱怨說鑰匙也沒帶,幸虧隔壁院有人。
我置若罔聞地進了廁所,掏出彈簧刀時大腿鑽心地痛。
至今我記得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戳出寸許的刀鋒如一片薄冰,隱隱透著絲血腥味,卻給人一種綿軟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