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餅。
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家鄉特產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
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後,她斷定我“這種男的”靠不住。
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背叛你呢?”
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局促的空氣中。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衝向了衛生間。
當油膩的糖糊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響起肆意的大笑。
陸永平進來時我就在吃糖油煎餅。
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
隨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里,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麼。
陸永平倚著門,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
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言。
遺憾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
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
搪瓷缸滾燙,於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
他已經穿上了一條長褲,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
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殘渣噴射而出的卻是“呱呱”。
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復了一遍。
這次效果好多了,我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嚇人。
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長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
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
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著門站了許久。
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後來屋里就暗淡下來。
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囂都沒能如約而至。
躺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
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衝破屋頂,升入夜空。
再後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
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
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著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
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里七彎八繞後,總算到了家門口。
氣喘吁吁地,我走進院子。
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
我說沒。
她說那快來。
灶上煮鱉一樣,也不知燉著什麼。
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
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
我這才發現她撅著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
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動著。
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
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兩聲顫抖的嬌吟。
接著啪啪脆響,男人笑出聲來,像是火車隆隆駛過。
那條狹長的疤又在蠢蠢欲動。
我放眼廚房,空無一物,連灶台都消失不見。
心急火燎地衝向臥室,一陣翻箱倒櫃,我終於在床鋪下摸到那把彈簧刀。
它竟裹在一條內褲里。
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
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
這無疑令人尷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
鏘的一聲,屋里一片亮堂。
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
喘息著睜開眼,我早已大汗淋漓。
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
我感到褲襠濕漉漉的,就伸手摸了摸。
之後,肚子就叫了起來。
喉嚨里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隱隱跳動。
我從床上坐起。
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里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
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著月亮。
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
其時他兩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只撲了銀粉的猩猩。
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
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
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層火山灰,朦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著。
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里的煙,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
我心里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
從他身邊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
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里銀白一片,像老天爺摁下的一張白板。
沒有母親的動靜。
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一通。
櫥櫃里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炸的。
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
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
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我扯兩句就要掛,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別忘了上供。
多麼奇怪,即便如此憂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
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面。
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
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身印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
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
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咽時,右側牆上老有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
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
而我,只是埋頭苦干。
我太餓了。
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
我把手指都吮得干干淨淨。
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
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沒系扣子。
說不好為什麼,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
我老覺得屋里有兩個陸永平,以至於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
這次他走到我身邊才停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
我發現他穿著父親的涼拖。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
陸永平干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
真的是矮凳,很矮,相當矮,以至於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
於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
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
他上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
輕嘆口氣,他又繼續道:“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里,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
他兩臂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
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里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夸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
他邊拍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
他彎腰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張了張嘴。
我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媽。但在我眼里,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
他低著頭,腦門亮晶晶的。
“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
完了又從兜里摸了支煙,拍拍我,要火機。
我搖了搖頭。
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
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
老實說,我無法想象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麼個俊俏法。
“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著腿,像被什麼硬拽到那兒似的。
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
“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里又窮,姨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饃都是弟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面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
我低頭瞅著手里的半個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
“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著哭。後來她干脆往碗里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
陸永平嘆口氣,掐滅煙頭,依舊垂著腦袋。
“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淨淨。他奶從里屋出來正好瞅見。”
陸永平頓了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里的奶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
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飢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後倒掉。”
陸永平笑笑,抹了把臉。
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
“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麼多年,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第一次心里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麼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麼連著幾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
說著陸永平撇過臉——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夸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
陸永平卻不為所動。
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於把臉拿了回來。
“後來,”他說,“後來……”語調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
我不置可否。
“那——給姨夫倒點水去。”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
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里已經捏了個油煎。
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
於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水。
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層油花。
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
他說:“真雞巴燙。”
我說:“啊?”
他說:“水啊。”
我晃著搪瓷缸不再說話。
“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里又開始發癢。最後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干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
我問他老臭包是誰。
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唄,打小凍壞了腿,娶不著媳婦,論輩份還得管我叫叔,後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
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於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
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
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完了?”
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
“那可不,你還想聽啥?”
陸永平笑了笑。
我哦了一聲,就垂下了頭。
水汽裊裊,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
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
有那麼一刹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
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心吊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扎,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里送我去讀夜校。”
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
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
缸里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
這不是個好現象。
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麼。
於是我就張了張嘴,我說:“唉。”
我感到嗓子眼里臥了條蛇。
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
他也說了聲唉。
於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里時邊緣脫落的灰渣。
他張張嘴,又把煙夾到手里:“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里。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媽?”
他甕聲甕氣的,肚子涌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於是我就踹了一腳。
我感到頭發都豎了起來。
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二致,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
我躥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想告訴他“再雞巴胡說,老子宰了你”,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著一條狡猾的巨蟒。
半只油煎順著他的脖子溜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
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
我松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