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一晚上,和昏迷兩天、十天的知覺是一樣的,其實就像一瞬間;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然後到醒過來之前的時間,無論是一晚上,還是兩天、十天,感覺完全沒有差別。
同樣,在一個人出生之前,世界已經存在了億萬年、發生了無數的事,但這億萬年的時間對那個人來說就跟睡著了一樣,等於一瞬間,毫無差別;億萬年之後,出生於世上,就是醒了……
那麼死了呢?
以後的億萬年也是一瞬間,可是醒不過來了。
再也醒不過來了是什麼感受?本身應該沒有感受,但想它就會有感受:恐懼。
薛崇訓昏迷之前,就帶著這種恐懼。
……
他從昏迷中醒來,就像每次從睡夢中醒來時一樣,先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那里。然後記憶和意識才會逐漸填滿腦子。
這時候他猛地想起之前發生事,之前的感受、想法,然後他欣喜若狂:我沒死!
“唧唧……”鳥叫的聲音清晰里傳進了耳朵,還有一只貓“喵”地叫了一聲,尾巴碰到了什麼物什發出了輕響;他的鼻子里聞到了一股灰塵的淡淡氣味,還有花香、泥土味,對了,有種豬苓的味道他很熟悉,因為隔三岔五要洗頭發老是能聞到這股氣味,以前沒注意,現在注意到了那就是豬苓的味道。
在這一刻,薛崇訓真的感覺幸福極了,就算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窮得一無所有只能乞討,也會高興到極點。
活著,真好。
胸口有股子悶痛和說不出的難受,但有什麼關系呢?他睜開眼睛,又急忙眯了起來,一縷美麗而溫和的陽光從窗戶上照射進來。
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這是間簡陋的木屋,甚至地上都沒有地板,土夯的地面。他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這環境很奇怪。
很快他感覺旁邊好像有人,轉過頭時,只見一個女子正趴在那里好像睡著了,一頭秀發散著,分外漂亮。
哦,剛才聞到的豬苓氣味,就是從她的頭發上發出來的,家境富裕的人洗頭一般都是用那東西加點香料。
她是宇文姬,還是小雨,或者某個丫頭?
“這……是……”薛崇訓開口想說話,卻發現嗓子有些沙啞,說話有點困難。然後他伸出手摸了摸旁邊的一頭秀發。
女子馬上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薛崇訓,原來是宇文姬。
片刻之後,她臉上的表情頓時豐富起來了,驚喜地喊道:“薛郎,你醒了!”
她幾乎直接跳了起來,喜悅之情都寫在了臉上。
“哎呀,我睡著了,都天亮了啊……你要喝水嗎?”宇文姬手忙腳亂的樣子,真的可愛非常。
人生是充滿愛的,這個女人好像昨天還非常痛恨自己,這不變得很快嗎?仇恨如此容易被人淡忘。
薛崇訓露出微笑,點了點頭,他笑得非常滄桑,從鬼門關走一回,仿佛經歷了很多事一樣。
宇文姬忙跑到爐子前,倒了一碗米湯過來,用勺子一勺勺舀起來,吹吹先自己輕輕抿一口冷熱,才喂給薛崇訓。
薛崇訓一邊喝一邊慢慢地說道:“香的,有你唇上的味道。”
宇文姬嫣然一笑,輕聲說道:“等你好了,給你嘗。”
薛崇訓想起什麼事,顧不得問自己在哪里,先問道:“我昏迷幾天了?”
“十天,唉,你真是急死我了。”
“十天?”薛崇訓臉色一沉,“長安城發生什麼大事沒有?”
宇文姬疑惑地搖搖頭:“沒有,風平浪靜的,和以前一樣,你別擔心。”
她一邊說一邊把一勺米湯遞到薛崇訓嘴邊。
薛崇訓搖搖頭,面有急色地說道:“我在哪里?你快幫我個忙,去我府上把方俞忠叫過來,我有事吩咐他馬上去辦……事不宜遲,還是別叫方俞忠了,我馬上寫封親筆信,你幫我送到鎮國太平公主府。”
“有什麼急事嗎?你別急,我這就去找紙筆……別動。”宇文姬忙說道。
那種對死亡的恐懼重新籠罩在了薛崇訓的心頭,死了就醒不過來了,億萬年甚至更久……莫名的恐懼,莫名的疑團。
上回他對蕭衡一家子下毒手,是給劉幽求下了一個套,意圖借勢讓太子陰謀政變,這些事是他設的局,當然能料到太子可能會干什麼;然後在恰當的時機把太子的陰謀泄漏出來,一則破壞太子的謀劃;二則給母親敲一個警鍾,讓她充分認識到太子的危險性。
想用這件事就輕松搞掉李隆基,那也太看不起李隆基了;堅定母親的決心,才是薛崇訓最大的目的。
可是他竟然昏迷了十天!
十天時間能做多少事了!
別下套不成,反而弄巧成拙,讓李隆基提前就政變成功勝券在握……
如果李隆基真的要政變,又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斷定他會不會真的成功?
薛崇訓現在越想越心驚,有種刀尖上跳舞的感覺。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老頭的聲音道:“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十夜,現在才開始出後招,時間有點緊啊。寫信給你母親?如果你還是按照原來的思路辦,恐怕來不及了……我倒是有一個簡單的辦法,想不想聽?”
“你是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薛崇訓急道。
“師父……”宇文姬喊了一聲。
薛崇訓很快就說道:“李鬼手?那我是您救醒的了……”
李玄衣忙打斷了薛崇訓的話,擺擺手道:“你不用謝我,更別覺得我是你的恩人,醫你是為了幫宇文家度過劫難,當初宇文孝救過我的命,我還他。”
薛崇訓怔了怔,隨即便笑道:“好,就按你說的……剛剛老先生說有個簡單的辦法,不妨說來聽聽?”
李玄衣背著手,揚起頭一邊想一邊緩緩踱了過來,他那樣子就像曹植要吟七步詩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才淡淡地說道:“‘東邊那位’,其實現在動手時機不夠成熟,他完全可以等兩年的;不過姓劉的被人下了套,又突然冒出衛國公被刺案,姓高的也自身難保,從而讓東邊所有的人都覺得岌岌可危,就會給‘東邊那位’施加壓力,結果很難預料。不知我說得對是不對?”
薛崇訓的臉色十分難看,他不願意任何人觸及到內心最核心的東西,這時突然被人說破就有種被剝光了衣服示眾的感覺。
他心道:這李鬼手真不是徒有虛名的人物,可他怎麼知道老子給劉幽求下套的事?
李玄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薛崇訓的臉色,說道:“法子真的很簡單,就三個字:魏知古……衛國公懂了麼?”
薛崇訓當即一尋思:魏知古是個宰相,相王府的故吏,很早的時候就在今上李旦身邊。
他既是今上的人,又和太子關系不錯,畢竟太子是今上的兒子,而且遲早可能做皇帝。
如果把太子謀反的情報告訴魏知古,魏知古不僅會對皇帝說,還會提前給太子打招呼,因為這樣對他來說才是最穩的方式,兩邊都有余地。
只要皇帝從魏知古那里得到了消息,太子政變的成功可能立刻降到最低點;只要太子從魏知古那里得到消息,他就會發現他們的謀劃已經泄漏了,恐怕馬上就會慌得自亂陣腳。
這個法子果然是妙,當真如見縫插針恰到好處,又如庖丁解牛,好不費力卻事半功倍。
薛崇訓便點頭道:“明白了,老先生果然妙策。”
李玄衣道:“和你說話不累。”
薛崇訓猶豫了一番,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先生沒在廟堂,如何知道這麼多事?”
李玄衣淡然道:“我不做官,可朋友做官我可管不著。被令堂弄下地方去的姚崇和宋璟,和我就挺談得攏,許多年前我們還一起做過官,但我這性子確實不適合做官。”
薛崇訓看了一眼旁邊的宇文姬,心道:李玄衣這個人了不得,如果能請到李玄衣出山助我,那真是一個謀士頂百個!
而且他在朝中還有不少知交,好處太多了!
他想罷,當即就萬般誠懇地說道:“聽老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李玄衣神情有些復雜:“衛國公過譽了。這事還挺巧,不是上回我徒兒在你那出了事,我也認不得你;而那天你進蕭衡家的時候,我又正巧走到巷子口,就認出你來了,但你可能沒注意到我。要不然我也猜不著衛國公的用意……唉,這樣的事你都做得出來?我替你療傷是為了宇文家,給你出個主意,是看在你為宇文姬擋銀釘的份上,咱們也就扯平了。”
薛崇訓心下一冷,脫口道:“要不是我擋了白無常一招,老先生還得找我算氤氳齋的賬?”
李玄衣聽罷頗為失望,嘆了一聲道:“我手無縛雞之力,潦倒成這般光景,如何找你衛國公算賬?賬是算不清的,但感恩之心須得常在……你的謀略我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就沒看懂你為什麼要替宇文姬擋那一記。很好奇,衛國公能說說?”
“當時迫在眉睫,還有什麼理由?”薛崇訓皺眉道。
李玄衣冷冷道:“你就不是願意為他人犧牲的人!”
剛才一老一少說了一番打機鋒一般玄幻的話,宇文姬真是沒聽懂,但聽到他們說起了那天城隍廟的事,宇文姬不由得看著薛崇訓的臉。
薛崇訓也不知如何解釋,在他看來,有些事是無法忍受的恥辱,要動他的女人,除非他自己先戰死……
但是,如果城隍廟的事再來一次,他還會這樣嗎?
對死亡的恐懼是他無法戰勝的謎團,薛崇訓不確定自己會怎麼辦。
他想了想,微笑著看向宇文姬道:“這種東西,宇文姬比您懂。”
宇文姬臉上一紅,又浮現出了矛盾的表情。
宇文姬確實糾結,在她心里,對她最好的兩個人,都是大壞蛋……
偏偏倆大壞蛋又最讓她感動。
而師父教導她的做人道理是完全相反的。
她的心矛盾不矛盾?
李玄衣應該不知道宇文孝的事,他轉頭對宇文姬說道:“當年你父親對我有過大恩,我才收你為徒,今朝又救了你們家一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們的師徒緣分就到此為止吧……”
“師父……”宇文姬忙跪倒在地,“您傳授的學識讓我受益終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李玄衣搖搖頭:“你要記得為師對你說的第一句話,三個字。”
“德、道、術。我記得。”宇文姬忙說道。
李玄衣點點頭,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