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人得靠運氣,李適之在時運不濟之時遇到阿史那公主實在是時來運轉,他在公主家中以奴隸的身份過得十分愜意。
公主對這個英俊瀟灑談吐不凡的漢人公子一見鍾情,對他千依百順,好得無以復加。
在環境本就比較惡劣的草原上,李適之過得日子恐怕讓大多數突厥人都眼羨不已。
但以李適之的心氣,對於這樣消磨時光的日子並不滿意,只是眼下別無它圖罷了。
漸漸地他時時便從公主口中詢問一些國家大事,公主也樂意為他提供信息,甚至贊他沒有失去志氣。
而這時陰山以南的大唐西受降城尚未獲悉李適之的下落。殷辭下令四面圍堵,但多日毫無結果,他直覺要抓住此人變得越來越不容易了。
部將們見他如此關心李適之的下落,卻又未能立功抓住,見到殷辭時只好紛紛請罪。
殷辭嘆息道:“事在人為,罪犯竟能從邊關插翅而飛,我也不能責怪諸位。”
事到如今,殷辭心下覺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得盡早報知薛崇訓。
事情沒辦利索,他便在密信中多次自責,自稱有負晉王委托等等。
然後差心腹領了通關印信,攜帶密書快馬趕回長安。
這會兒薛崇訓早都把李適之這個人忘得差不多了,有人提起他才想起來。
其實李適之那點實力本就很難對他構成任何威脅,只不過當時不太放心便囑咐殷辭除掉以絕後患而已。
在薛崇訓的理念中,凡是潛在的敵人,如果有機會當然是將其扼殺在搖籃中最好,有機會還手軟萬一等人強大之後不是自找麻煩?
他收到殷辭的密信了解來龍去脈之後,略微一想:雖然這事兒辦得不太干淨,人給跑掉了還不知蹤跡;但李適之既然殺了人,把死罪栽在他身上便十分容易,一個見不得光的人縱使文武雙全有天大的本事,怎麼施展?
難道做匪拉起草莽起義?
薛崇訓笑了笑,李適之那樣的人要做草莽英雄恐怕牛頭不對馬嘴。
於是他當即就提起筆給殷辭回書寬慰,意外非人所料,既然李適之畏罪潛逃,便將其定案,奏請皇帝除其宗室身份,遲早緝拿歸案。
回了殷辭的信,薛崇訓便很快把這件事給拋諸腦外。
現在他心里最關心的可不是一個只是隱患可能的李適之,而是當下最重要的事:聯兵伐突厥。
這件事有兩層目標,除了剪除帝國的一個外患報華清宮被襲的一箭之仇,還有就是蘇晉提出的“盟主”目標。
後者顯然是他的發展達到登峰造極過程中極具意義的一步。
各國盟主,形似太宗時的天可汗聯盟,影響非同小可。
因這個時代交通緩慢,要在戰爭之前集結聯軍就需要提前准備,聯絡各國各族首領的事兒已經在陸續實辦了。
唐朝對外戰爭借助游牧族的兵力不是第一次,所以此事在宮廷和朝廷都沒有引起人們的質疑,當然也沒有人會想到薛崇訓會野心勃勃地預謀讓各國首領“推舉”他為盟主。
不過他已意識到此事並非那麼簡單,其中有許多復雜的問題。他也不能找別個商量,只有自己琢磨,確實常常感到有點頭疼。
就連始作俑者蘇晉,薛崇訓也不能找他細談。
當初蘇晉提出這個建議時,薛崇訓被點醒,但並沒有贊同更沒有繼續商議。
萬一出了紕漏又不能施展計劃時大可以把蘇晉作為替罪羊,而自己推得干干淨淨。
故而蘇晉也不能參與到這個計劃中,這件事操縱起來就靠不了幕僚,前期只能是薛崇訓一個人的布局,如此才能進退自如。
……
需要沉思權衡的時候,薛崇訓最喜歡的地方是聽雨湖畔那個清幽的書房小院。
上次在氤氳齋和杜暹說別院很安靜,其實他只是應景隨口說說,真正能給他寧靜的是內府。
相比別院,顯然王府的戒備森嚴更加安全,而安全感正是薛崇訓很迷戀的東西。
書房後門外面有個水潭,周圍種著幾顆櫻桃樹,此時正是果子熟透了的時候,薛崇訓在水潭邊上坐了一會兒,但見那樹上的果子晶瑩紅亮十分可愛,忍不住便站起身來去拿了一個琉璃碗,然後摘了一些櫻桃放在碗里拿到水潭里去洗。
他先吃了一顆,回頭見三娘正在前門走動,便招呼了一聲,指了指手中的碗問道:“你要嘗嘗麼?”
三娘搖搖頭,薛崇訓便猶自品嘗起來,這時從樹梢間吹來一陣濕潤清涼的微風,在有些燥熱的午後帶給人說不出的舒坦,周圍十分安靜只有偶爾的鳥鳴,他的心情仿佛也隨之靜下來。
這種時候他在想,人活著無論擁有多少東西,其實能抓在手里的也就只有這麼一點,正如滿樹的櫻桃,吃的也就半碗。
那野心有必要去實現麼?
這個問題他以前就曾經想過,答案是有必要,既然一開始沒有做忠臣順民,便是一條不歸路。
只是如今發現太冒險,才偶爾會質疑;又或許是不該在這樣舒適寧靜的環境中考慮這樣的問題,安樂讓人沉迷啊。
然後是對他影響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人太平公主那里。
薛崇訓淺思之下,當然認為盟主之事得瞞著她到即成事實,因為一旦被她提前得知,以太平公主的見識恐怕立刻就能察覺到他的野心。
她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
這個薛崇訓簡直無法肯定。
他現在的心情就像一個孩童做錯了事,然後又對家長撒謊。
漸漸地他已經不知道放進嘴里的櫻桃是什麼滋味了。
如果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實現目的,為了成功事前又盡量瞞住太平公主,那麼等到了時候她忽然得知整個前因後果,會作何感想?
事關社稷國柄,又是充滿殘酷斗爭的皇室,就算是母子到了那個地步信任肯定也蕩然無存了。
一旦失去以前的那種信任,權力的矛盾就會急劇暴露出來,一定要分個勝負是必然的,形勢如同當初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一樣,實際上李隆基小時候很得太平公主的喜愛。
也許薛崇訓在有所准備之下會贏,但他很肯定自己贏了也不會高興;萬一輸了呢……
可能還有更糟的結果,這個天下本就不該是他薛崇訓或是女人繼承的,一旦他們家的實力衰弱,天下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或許天意如此。
於是薛崇訓又琢磨,在布局之前就告訴太平公主。
這里的問題便是:如果她不同意(可能性比較大),不僅白白丟失一個難得的機會,更會造成負面效果,還不如完全放棄連提都不提。
然後薛崇訓的思維又回到了有沒有必要做這件事的原點,接著又想到這是以前已經考慮過得出結果的事兒……
就像一個圓,又像一個問題程序進入了死循環的思維。
他覺得自己的邏輯有問題,中間肯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便起身走到水潭邊,捧幾捧涼水澆在臉上,幾滴水珠從唇邊浸到了口中,潭水甜絲絲的水質非常好。
復坐門邊的木板上,薛崇訓望著輕輕晃動的水面又發起呆來。
告訴了太平公主之後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她完全支持,要麼反對並產生戒心。
薛崇訓覺得後者的可能更大一點,到時候太平公主會不會設法阻攔他獲得討伐突厥的兵權?
不過無論有沒有大軍兵權,駐扎在長安城南的神策軍將領全是他的嫡系,這股人馬是名義權限無法控制的;加上朝中也有傾向薛崇訓的大臣。
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面對完全被太平公主掌控的局面。
實際上自太平公主病愈重新掌權起的這個階段,薛崇訓就已經形成了能與她分庭抗禮的實力。
總之都是鬧翻,不過在事前鬧翻的好處是:信任或許還能保留,太平公主應該能想到,薛崇訓完全可以背地里發展對付她的;壞處是贏面更小,而悄然實現盟主目的後進一步提升實力,到時候更加與事有利。
什麼才對自己最重要?薛崇訓連自己都不清楚。
假使前人如始皇帝漢高祖等成大事者遇到同樣的抉擇,他們肯定沒有什麼好猶豫的。
想到這里,薛崇訓自覺應該不具備成大事取天下的性情。
得天下者稱天子,或許他們都是上天選擇的人,薛崇訓這樣一個本來歷史就證實不該鬧出風浪的人,在緊要關頭就會暴露出非真龍天子的特點。
他抬頭仰望天空,忽然才發現,太陽早就消失了,淡淡的幾顆星辰已出現在天幕,夜色慢慢降臨了。
那寥寥的幾顆星辰讓薛崇訓的心頭涌起一股子莫名的孤單,連生母都要背叛的人,這一生還能真正信任誰?
太平公主在薛崇訓的心里不僅是普通的親人,他實在從內心對她有種依賴。
就在這時,一陣說話聲把薛崇訓拉回了現實。
只聽得李妍兒的聲音道:“夫君還未用膳?”
三娘的聲音道:“郎君在想事,我不敢隨意打攪。”
李妍兒的聲音道:“什麼事能讓人餓著肚子呀?下午我瞧他到這邊來了,還等著他一起吃晚飯呢,我叫人熱一熱端到書房來,吃了再想。”
李妍兒是正妃,她的話還是挺有用,三娘便順從地應道:“是。”
過得一會兒就有丫鬟的腳步聲過來了,她們端著食物放到了桌案上,李妍兒走進來坐到了薛崇訓旁邊,笑嘻嘻地問道:“想什麼呢,先吃飯吧。”
“也好。”
薛崇訓隨和地應了一聲站了起來,又向李妍兒伸出手,她便高興地把小手放進薛崇訓的手心里,讓他把自己拉了起來。
薛崇訓看了一眼三娘說道:“今天沒什麼事了,你也去吃飯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隨我去宮里。”
三娘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告辭便走,她的神情很難有什麼變化,有時候薛崇訓認為她可能不會其他表情。
飯菜已擺好,他們夫妻倆便坐到一起吃飯。
本來平時挺愛說話的李妍兒也沉默起來,她這個習慣好像是因為吃飯時說話不太得體的關系,反正出身好的人規矩挺多。
薛崇訓便主動開腔:“我問你一個事兒,要是你做錯了什麼情知你娘會生氣,你會不會告訴她?”
李妍兒回頭看了一眼門口,伸了伸小舌頭小聲道:“她要罵人家,當然不說啦。”
薛崇訓笑道:“要是她遲早會知道呢?”
“這樣啊……”李妍兒想了想道,“還是早些認錯罷,不然她會更生氣。”
薛崇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沉默了一陣他又問了些關於薛夏的事,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吃完晚飯。
……
第二天一大早,薛崇訓按照日程便帶著衛隊車仗向大明宮而去。
路過丹鳳街時,街面上的人氣已經很旺了,大道中間全是去上值的官吏。
當然起早貪黑的不只是他們,還有那些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只能靠邊讓著官僚們趕路。
街邊的店鋪也大多亮起了燈,早早就做起生意了。
薛崇訓恰巧在半道上碰到了中書令張說,今日並不是上朝的日子,但大臣們得去各自的官署辦公。
張說手里還拿著和一個紙包,遇見之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紙包遞給了旁邊的奴仆,笑著寒暄道:“西市旁邊那家酥餅,味道一直沒變,我就愛那味兒,幾年都不膩。晉王這是去宮里見太平公主殿下?”
因為今天不用朝賀,薛崇訓又不去任何官衙辦事,進宮顯然是見他娘的。
他點點頭,招呼一個侍衛牽馬過來,騎馬與張說一同行路。
這要換作別朝,藩王與朝臣這樣走一起,非得遭來麻煩不可。
不過現在的皇帝自然不用費心去提防藩王與大臣來往過密,大伙也就不用避嫌了。
張說小聲提起正事兒:“鮮卑慕容氏忠心可嘉,咱們已遣使過去;朔方等州的部族也用得上;最主要的還是等安東都護聯系上鐵勒九姓,這才是最用得上的部族。”
張說顯然沒想到薛崇訓提出聯軍的意義,現在聯絡的都是一些能實質出兵幫助唐朝打仗的部族。
其實在薛崇訓的心里,那些王國或部落派多少人起到多大的作用根本不在乎,只在乎他們的姿態。
他們提談了幾句,等到靠近丹鳳門時,來往的人多起來,就說起別的逸聞趣事,一起進了宮門。
之後張說去政事堂,薛崇訓去承香殿,二人相互執禮告辭。
出承香殿接待薛崇訓的是宦官魚立本,魚立本見面就說道:“今日殿下不見朝臣,本打算靜心修煉的,報知王爺來見,殿下便將修煉也放下了。”
太平公主自從吃了玉清煉制的“仙丹”起死回生後,就迷上了修道,就像一個無神論者忽然見證了神跡便非常相信世上有神仙,旁人說什麼都不能改變。
薛崇訓也從來沒勸過她,本來道教就是李唐的國教,他根本沒必要多費口舌。
於是他只說道:“兩日未見母親大人,我正好無事便過來走動走動。”
魚立本帶著薛崇訓走上天橋,“殿下在星樓里,雜家在這樣的日子不便進去,您請。”
薛崇訓便向那高處的星樓走去,那地方本來不叫星樓,不過就是一間宮室,只因地處高位,太平公主信道後便改名為星樓,取仙家接近上天的意思。
里面的布置也和其他宮室大相徑庭,鮮有艷麗的擺設,門口掛著八卦旗幟里面丹鼎青煙繚繞,顯得更加素淡古朴,頗有三清殿內的樣子。
不過三清殿遠離政治中心,太平公主是不會去那里修道的,她或許對道家的理解不同,既求成仙逍遙,又未看破人間繁華。
確實以她的性子如果成天與世隔絕不能發號施令確實會很不快活。
進了星樓,只見太平公主正端坐在北面的軟塌上,玉清手里拿著一把拂塵侍立在旁。
二人都穿著道袍,太平公主穿的是素雅的淺色,玉清則是青袍。
只見玉清身材清瘦神情淡然,更加像一個修道之人;反觀太平公主卻身材豐腴,就算沒盛妝也有種艷麗的感覺,特別是那豐滿的胸脯,因為實實在在地撐起衣服而夏衣又輕薄,隱隱連乳尖的輪廓都顯現出來,絲毫沒有清心寡欲之人的氣質,無論是姿態言行走透出一股子雍容貴氣並帶著威壓。
薛崇訓走上前去,躬身執禮道:“兒臣拜見母親大人。”
“平身罷。你今天來有正事?”太平公主問道。
薛崇訓道:“沒什麼正事,只是念想母親了。”
太平公主頓時輕笑了一聲,說道:“那你不如和我一起試試修煉,讓玉清教你。”
“兒臣……”薛崇訓悶悶地說,“對道家無甚興趣。”
“玉清,給他拿一顆御氣丹來。”太平公主完全不顧薛崇訓的婉拒,她平日就已經習慣只按自己的意願來辦事,恐怕周圍也沒人敢違抗。
過得一會兒,玉清就拿著一個木盒子過來,里面裝著一顆猶如櫻桃卻比櫻桃個大的丹藥。
薛崇訓的臉色一陣難看,心道:“里面應該有慢性毒的重金屬,我要吃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