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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15章 金碗

天可汗 西風緊 5116 2024-03-04 18:19

  唐軍馬隊衝入敵群,猶如江河入海一般,淹沒在人海之中。

  後方的步軍陣營中一個將帥無不憂心地說:“將軍憑一腔熱血如此冒險,如我軍戰不力,被敵軍合圍拖住,此地距離城門近千步,如何脫身?”

  另一個校尉也附和道:“如咱們十團兵力丟在城外,主力覆沒,鄯城還如何防守?”

  陳團練冷冷喝道:“五郎是主公的人,他叫你們去死,你們就得馬上死!”

  眾將都知道陳團練曾兩次從刺史手里撿回性命,自然明了其中關節,聽罷都不再言語。

  這時又聽得陳團練充滿仇恨地說:“只要痛快殺伐蠻夷,死何足惜?”

  陳團練揚起佩刀大喊:“全軍聽令,前進!”

  眾軍聽罷嚴守陣營緩緩向前移動,就在這時,忽然見前方的敵軍開始向後退,幾成潰散之勢,形勢愈演愈烈,他們像洪水一般開始向西跑……

  如此場面不禁叫人不解,就如鄯城忽然出現了一個大山一樣的怪獸,把他們嚇跑了一樣。

  唐軍步兵陣營的將士也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前面的場面,面面相覷。

  這時人潮中閃閃發光,唐軍槍騎兵回來了,他們從西邊的敵營中向東奔來,盔甲上的護心鏡正好反射著東升陽光,閃亮的光輝有如神兵天降。

  只見張五郎一馬當前,左手提著一顆人頭,右手拿著一根旗杆,那旗杆上的旗幟寫的並非漢字而是一些彎彎繞繞的圖形,顯然是吐谷渾的軍旗。

  唐軍見狀頓時便歡呼起來了。

  馬隊奔至陣前,張五郎回頭看了一樣退卻的人潮,說道:“不必追擊,回城罷。”

  “將軍,腦袋是敵軍主將的人頭?”

  張五郎笑道:“正是,這廝想跑,被我一箭射中要害。不知叫甚名字,甚麼來頭,將人頭送回鄯州,上峰定然能查到。”

  張五郎的箭術非浪得虛名,鄯州軍人眾這是第一次見識。

  那梳著小辮的人頭血跡斑斑,一雙燈籠眼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連嘴也張著,一嘴的黃牙叫人望之生惡。

  張五郎忽然把手伸進那血嘴里一拔,竟拔出一顆金牙來,隨手向後面一扔,一軍士急忙接住,聽得張五郎道,“賞你了。”

  眾軍從西門回到城中,張五郎當即就叫人找了些冰塊來盛放在一個木盒子里,然後把人頭放在里邊,又將木盒子用棉被層層裹住,然後連同吐谷渾軍旗一起差人快馬遞送鄯州州衙。

  ……

  薛崇訓在州衙大堂上接過木盒,忍不住好奇打開來看,盯著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了良久。

  下面報信的軍士則在詳細描述作戰過程,薛崇訓等他說完便一面傳令發官榜到衙門、各城門前通告臣民,一面差人通知鄯州駐軍將軍李奕。

  鄯州軍打了勝仗,本來以為李奕會來州衙祝賀的,卻不料來的人是一個陌生老頭子,一張臉皮皺紋極深又黑又黃。

  那老頭看起來並不高興,抱拳道:“請衛國公下令鄯州軍不能浪戰,守好城池方是正事。”

  薛崇訓見狀心下不快,便問道:“你是何人?”

  那老頭兒道:“末將黃忠厚,是劍南軍副將……衛國公聽我一句諫言,鄯城兵少,出城浪戰絕不是值得鼓勵的事兒。”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古人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五郎抓住戰機先滅敵軍銳氣,有何不妥?”

  副將黃忠厚皺眉道:“吐谷渾前鋒大軍近萬人,這算什麼戰機,若非木盒里的人無能,而將鄯州軍圍住,張守捉當如何脫身?鄯州軍損失十個團,鄯城豈能守住?”

  薛崇訓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黃忠厚抱拳說了聲“告辭”,轉身便走。

  待人走後,薛崇訓旁邊的張判司小聲說道:“這個副將,架子竟比主將還要大,也不想想自個在和誰說話。”

  薛崇訓也挺納悶,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對。

  他低頭思索了許久,終無頭緒,又抬頭看著面前的人頭。

  他的眼睛雖然看著面前,可仿佛什麼也沒看見,心神早就想別的事兒了。

  但他無意中的這個模樣卻讓周圍的官吏不寒而栗,刺史竟然對著一顆死人的腦袋看了老半天!莫非他能和鬼魂對話?這場面是十分詭異。

  忽然,安靜的大堂上薛崇訓說話了,不少人都嚇了一跳。薛崇訓“騰”地站了起來:“來人,請李奕到簽押房見我,叫他馬上來,立刻!”

  話里又是“馬上”又是“立刻”的,下屬急忙應了去安排胥役報信。

  薛崇訓起身退出大堂,來到簽押房靜坐了許久,心里想著事兒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仿佛沒過一會兒,人便報李奕請到了。

  二十出頭的敦實後生很謙遜地打躬作揖:“末將拜見衛國公。”

  果然那張判司說得對,這個主將的氣勢還沒有方才那副將大。

  薛崇訓冷冷盯著李奕。

  李奕被盯得發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仿佛在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樣。

  這時聽得薛崇訓斷然喝道:“劍南軍不是你在掌,是副將黃忠厚!”

  李奕被這一聲當頭棒喝驚得肩膀一顫,愕然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他垂著眼睛,一言不發。

  薛崇訓瞪圓了眼睛,他的腦海浮現出了節度使程千里的身影……

  那落魄文人一樣的程千里,面對西陲的夕陽翹首而立,眼睛看著遠方,深逈的目光仿佛包含著為人不知的無數東西……

  “說實話!”薛崇訓冷冷說道,“程總管讓你做主將,究竟為何?”

  李奕沉默了許久,這才抱拳道:“其實沒必要瞞著衛國公,既然您問起,我便實言相告罷。正如衛國公所言,我雖名為劍南軍主將,實則手里沒有兵權,兵權全在黃副將手里……黃副將是跟著節度使在西域戎馬半輩子的沙場老將,他才有資格掌控劍南軍。”

  “那你是干什麼吃的?”薛崇訓怒道。

  李奕道:“我的職責只有一個,等鄯城城破。”

  “等城破……什麼意思?吐谷渾號稱二十萬侵鄯州,你們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鎮鄯城增援,坐等城破?”

  李奕繼續從容說道:“要保隴右長治久安,心腹大患者,吐蕃!節度使的一切布置都是為了重創吐蕃主力元氣。吸引吐蕃仆從吐谷渾軍在鄯州,南线便能極大減輕壓力,為大唐十萬健兒贏得擊敗吐蕃主力的勝算。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城破遲早的事……鄯城一破,吐谷渾軍定然乘虛兵臨鄯州城下,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在鄯州被合圍之前把衛國公護送到廊州,以防閃失。”

  薛崇訓面有怒色地看著李奕,僵持了片刻。他當即便喊道:“來人!”

  一個書吏急忙跑了進來。薛崇訓急道:“立刻派快馬八百里加急趕到鄯城,傳我命令,把張五郎給我弄回來!”

  “是,主公。”

  “等等!”

  薛崇訓提起案上的毛筆,卻見硯台里干干的沒有一點墨水,便將筆豪伸進嘴里舔了兩下,提筆便寫,一邊寫一邊舔,嘴唇上滿是黑墨。

  寫好了潦草的書信,他也顧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

  可惜已經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來稟報:吐谷渾主力已經到達鄯城城下,八面圍定水泄不通,別說弄人出來,連信都遞不進去。

  薛崇訓頹然坐在椅子上,整個上午都陰著臉一言不發。

  ……

  鄯城的唐軍卻還在滿懷希望地死守城池,雖然敵兵重重圍困晝夜攻打,但鄯州軍輪換有度將城池防得密不透風。

  吐谷渾的人雖然多但進不了城,大伙相信大唐的援軍很快就能長驅西進……

  沒有眼睜睜看著城池被打見死不救的事兒罷。

  城中漢人與官兵同仇敵愾,心甘情願地提供壯丁、物資等等各種幫助,百姓在幫官府也在幫自己,因為那些蠻夷之族破城之後可能會屠城,至少會燒殺搶劫一通,與其留給異族搶,不如給自己人。

  軍民一心,堅城要塞就像鐵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連援兵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無論多麼堅挺的軍隊,沒飯吃照樣完蛋。

  城中數萬軍民吃喝,一連幾個月沒有任何補給進城。軍糧告罄,戰馬殺完,百姓家也被收繳得差不多了,形勢愈發危急。

  鄯州軍行轅,張五郎坐在掛著綾羅幔緯的屋子里,窗子上是雕琢精細的鏤空花紋,面前的案上擺的是赤金打造的飯碗,但碗里裝的卻是樹皮煮的糊糊。

  此時此刻,綾羅綢緞有什麼用?金銀玉器有什麼用?珍珠寶石有什麼用?

  這時陳團練走了進來,看到張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頭對旁邊的軍士罵道:“混帳東西!你們就給將軍吃這個,一點米都沒留?”

  那軍士一臉無辜道:“本來是為將軍留了的,可將軍每日視察城樓,將士們吃什麼,他就叫俺做什麼……”

  張五郎頹然地擺擺手:“是我的命令,陳團練勿要難為他,再過幾日,恐怕連樹皮都沒有……你有何事?”

  “兩件事兒。”

  陳團練道,“蠻人學聰明了,不再向城上放箭,咱們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夠,箭羽材料也難弄,新造十分緩慢;還有他們派使節進城勸降來了,要不要斬首示眾?”

  張五郎沉吟片刻:“不要殺!帶使者來見我……還是去西城譙樓當著眾將士的面見。”他說罷站了起來。

  陳團練愕然道:“難道五郎要向蠻夷低頭?”

  張五郎淒涼地笑道:“誰都可以降,唯獨我不能降。我是大唐縣侯、金吾衛將軍,降敵有損國威。但是,鄯城有數萬百姓!我等一定要盡力為百姓爭取活路。”

  陳團練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轅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為馬匹已經被吃完了。

  地上、屋頂上白茫茫的一片盡是積雪,天地間仿佛死寂,積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團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餓死的屍體。

  張五郎指著屍體道:“安排些人專門處理屍體,或埋或燒,雖然天氣變冷,但也要預防瘟疫。”

  “是,將軍。”

  走了一陣,只見一排敞屋里正燒著紅彤彤的紅,“叮當叮當……”的打鐵聲不斷響起,工匠們正在趕制補充兵器和箭簇。

  張五郎駐足在前,一個餓得面無血色的官吏走出來見禮,張五郎鼓勵道:“干得不錯,雖然情況困難,但大家都還在各司其職。”

  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張五郎上了譙樓,傳喚校尉以上將帥聚集,然後才叫人把吐谷渾使者帶了上來。

  只見兩個上襖下褲的吐谷渾人被押了進來,吐谷渾的奴隸主們並不穿獸皮,都是穿絲綢和布,衣服質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別,而且他們一般穿長褲而不穿裙。

  倆人一個胖子一個後生,那後生可能是跟班。

  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上來,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還有模有樣地先行了個禮。

  張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也沒回禮。眾將也是怒目而視。

  那吐谷渾胖子在包裹里掏了一會,掏出一個紙包出來,說道:“一只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沒糧了,怕餓著了張將軍,特備薄禮,請笑納。”

  明擺著只是嘲弄唐軍沒有糧草補給了,給談判增加籌碼。眾將頓時大怒,有人喝道:“把這倆狗日的和他們的羊腿一起丟下樓去!”

  張五郎卻沉住氣道:“既然送的是禮,收下罷,拿出去讓最苦的西牆將士分食……先割一塊下來讓這倆吐谷渾人吃,有毒先毒死他們!”

  一個將領走上前去,“唰”地一聲拔出橫刀,嚇了那胖子一大跳。

  將領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從羊腿上割下一塊肉來,用刀挑到吐谷渾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肉!”

  胖子漲紅了臉,盯著那明晃晃的橫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肉捏了起來放進嘴里。

  待那將領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來了:“大相命令你們繳出兵器開城投降!”

  張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將士,只聽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員的命令,什麼時候要聽吐谷渾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們還有選擇嗎?咱們只要圍住不打,你們遲早是個死!”

  “有。”張五郎斷然道,“開城與你們決一死戰,我不說大話能以少勝多,但我敢保證吐谷渾人的傷亡絕對是我們的幾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無益頑抗,吐谷渾大軍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張五郎不語。過了一會,胖子吸了一口氣說道:“咱們談條件罷。”

  “少安毋躁。”張五郎淡淡地說,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帶下去看著。”

  這時將帥們群情激憤,嚷嚷道:“餓死受罪,請將軍下令開城與蠻夷決一死戰!痛快痛快!”

  “鄯城數萬百姓怎麼辦?”張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們手里,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無辜百姓有什麼錯有什麼罪!”

  “將軍是要降了?”一人沒好氣地問道。

  張五郎道:“我帶少許死士出城死戰,震懾敵軍。你們留下善後,和吐谷渾人談條件,以城換百姓性命。”

  “將軍為什麼不自己和他們談?”

  “因為我有大唐皇帝親封的爵位!”張五郎回顧眾將道,“為了大唐數萬百姓,咱們不丟臉。這是命令!”

  大伙沉默了一陣,張五郎將目光轉向陳石塘:“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望陳團練念在薛郎活你兩次的情分上,不要讓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陳石塘低著頭,頗有些動容。

  張五郎道:“你當著大家的面,答應我。”

  陳石塘點點頭:“我不會在蠻夷面前丟咱們的臉。”

  “很好。”張五郎又下令道,“去挑選一隊死士待命,家中獨子者、父子同征者、兄弟同征者,不能入選。”

  一個將領出了譙樓去挑選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著。

  過了許久,來人稟報道:“將軍,隊伍已經集結完畢。”

  張五郎提起刀昂首闊步地走出譙樓,眾將默默地跟在後面。樓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飄蕩,分外漂亮。

  張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東邊鄯州的方向,心里嘆了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喃喃吟道:“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風吹蘭杜……”

  眾武夫基本聽不懂,只道是五郎臨行前的遺詩。無人知道他心里想起的是什麼。

  甕城里陳列著數百將士嚴陣以待,但只有一隊人跟張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預備在此,謹防敵軍趁開門之時衝了進來。

  張五郎抽出橫刀,將鑲嵌著黃金的刀鞘隨手一扔,便抬頭喊道:“諸位後會有期,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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