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黑沙城不遠有沙漠地帶,導致這里的風沙特別大。一起風就滿天沙子,天上的太陽也會因此變得朦朧不清,給人烏雲來襲的錯覺。
隨著深秋的來臨這邊的氣候變得又干又冷,李適之也只能穿突厥人的毛皮衣物御寒,不過他的頭發仍然梳著中原的發髻樣式,於是他的打扮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顯然突厥文化的同化能力有限,很難在短日內影響到李適之這樣來自唐朝的人。
此時默啜可汗的突厥大軍擊敗葛邏祿的勝利消息已傳到了黑沙城,城中的突厥人無不爭相慶賀。
唯獨李適之找到大臣暾欲谷說:“現在可以開始准備逃離黑沙城了,免得事到臨頭措手不及,白白做了敵軍的俘虜。”
暾欲谷驚詫道:“可汗初戰告捷,如今形勢對咱們有利,李公子何處此言?”
李適之沒有正面回答暾欲谷的話,反問道:“您也是久經沙場的老人,晚輩冒昧問一句,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麼?”
被一個胡須還沒長齊的小輩這樣問,暾欲谷有些不悅道:“自然是將士們的勇猛,活在草原的萬物生靈都遵循一個道理,強者食弱者被食!”
李適之不以為然道:“我認為兵戈相對時雙方實力已成定局很難有所改變,能夠掌控的便是如何運用手里的實力。英明的統帥運用兵力無非就一個宗旨:思路明晰。”
暾欲谷皺眉沉吟。
李適之又道:“一場戰爭要如何取勝,統帥先要明白應該走什麼路子目的是什麼,比如有的以奪取糧道不讓敵軍久持為路子,有的走擒賊先擒王的路子,各有路數。相同之處便是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干什麼、應該如何一步步地實現……咱們以此看可汗對付葛邏祿等三姓的戰事,不過就是因惱怒他們的背叛而進行的報復,時機卻不對,此時唐軍已經四處調兵遣將虎視眈眈,可汗的思路究竟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一場於大略沒有任何幫助的勝仗,又有多大的意義?值得如此興高采烈麼?”
暾欲谷神情稍變,下意識點點頭道:“那李公子認為晉王薛崇訓他們的思路明晰否?”
雖然李適之對薛崇訓毫無好感,將其視為篡奪李唐大權和造成自己落魄至斯的罪魁禍首,但說到這里他仍然就事論事:“薛氏及其同黨多次取勝,不論全部歸於運氣,定有他的長處。這次對突厥汗國用兵,其思路之明晰一目了然:首先造勢自居大義,以突厥人為殘暴罪惡之源,以利以勢拉攏有利於自己的各地勢力,孤立削弱突厥;然後逐步蠶食,將形勢不斷向有利於己的方向發展。薛氏此時不急不緩,到如今尚未調兵出河套,顯然他們的思路早已確定為掌控形勢!”
李適之翹首望向西南方向,在風聲中沉默了許久道:“在這樣的策略下,首戰不在於斬獲和實際作用,而在於造勢。如果我在他的位置,必選突厥都城黑沙城!突厥可汗率主力在西北,又恃勝疏於防備,正是絕佳戰機;而拿下現在的黑沙城雖然獲利不多,但此城名為突厥都城,名聲在外於造勢極為有利。到那時一些忠心搖擺的部族就太容易被唐朝爭取過去了……現在默啜可汗為了懲戒背叛者大動干戈,殊不知大勢當前之時人心浮動,能懲罰得過來麼?”
暾欲谷神色一冷:“李公子認為唐軍會趁此機會襲擊黑沙城,所以才建議咱們早作逃跑的打算?可現在晉王的人馬還沒到達河套地區,大軍聚集還不知要等到何時,他怎麼打黑沙城,難道飛過來?”
李適之冷笑道:“慕容鮮卑人以及東邊的那些依附朝廷的部落,誰都有可能。就眼下的形勢,您還擔心薛氏沒人可用?”
李適之出言相激,當然不是真想讓暾欲谷准備逃跑,而是希望暾欲谷通過自己的實力影響到汗廷決策對黑沙城做出一些必要的防范。
暾欲谷這個老頭子在突厥當政者中間算是一個比較有智慧也比較開明的人,他應該能想通其中的干系。
果不出其然,暾欲谷對李適之的建議認真對待了,他雖然不認為黑沙城必然會遭到攻擊,但想到此城距離唐軍控制的地區不遠,此時又防備空虛,確實有必要提高警惕。
於是他便找到了留守南廷的拓西,說服了這個默啜可汗的兒子。
因阿史那默啜的另一個兒子楊我支受唐朝影響太多,不得突厥貴族看好,實際上托西是默啜內定的繼承人,他在可汗面前說話自然管用多了。
默啜可汗在西北前线見到了托西的信使,“風聞唐軍可能襲南廷,托西派人來請兵防備”。
默啜有些不悅認為兒子膽小,但身邊的大臣紛紛進言可汗離開黑沙城之後,防備確實不夠,既然有風聞便不能掉以輕心。
默啜這才分兵一萬騎返回,命令他們聽從托西的號令防守黑沙城。
事有湊巧,等可汗的援兵剛剛到達黑沙城時,城中就得到了斥候的消息,發現一大股騎兵已離城百余里地,方向直指黑沙城!
暾欲谷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對李適之的態度上升了敬重的地步,竟能料事如神叫他不得不再次刮目相看,由是愈發看重這個從唐境逃過來的漢人。
這時“小可汗”托西也覺得暾欲谷很有智慧,因為向托西提出防備之策的人是暾欲谷,托西便急招暾欲谷到汗帳議退敵之計。
暾欲谷隨後也叫上了李適之一塊兒。
汗帳便是默啜一家居住的地方,現在默啜不在此地,托西也不敢坐上面那個位置,還是按照平時的習慣坐,把正中那光线陰暗的座位給空了出來。
等暾欲谷等人都到齊了,托西便說:“探明出現在南廷西南面的人馬約三萬騎,是鮮卑人,應該從中城那邊來的,看來是敵非友來者不善了。這撥人行軍迅速,被咱們的斥候發現時已距離百余里地,到達南廷也就兩天左右的時間。該當如何退敵,大伙可有辦法?”
暾欲谷看了一眼李適之,然後才轉頭對托西說道:“幸好援軍初到,不過仍是敵眾我寡的局面,應立刻將兵力分派防務,憑據工事以弩炮箭矢擊退敵兵,再速派使者前往可汗營地,堅守待援,決不能失了黑沙城。”
突厥雖不善築城守土,但吸納了從唐朝叛逃過來的高句麗舊部等部族,已能制造一些大型的攻城守城器械,所以暾欲谷才有底氣說要守城。
而且按照李適之闡述的戰爭思路,唐朝派兵打黑沙是為了造勢,那對於突厥來說無論用什麼方法擊退了進攻不讓唐朝得逞目的,就對突厥有利。
援兵將領立刻就反對:“畏縮到城里讓他們來打?這也太窩囊了,什麼鮮卑人算什麼東西,只要讓咱們在草原上迎敵,定能殺退這幫烏合之眾!”
這時李適之淡淡地說道:“你們無須動氣,也沒必要急著消滅鮮卑來犯之軍。正如暾欲谷大臣說得一樣,黑沙城才是此戰爭奪的重點。不過我也不認為退到城中死守是守城的好辦法,突厥人本就是游牧遷徙之族,並不善於固守之道;與其那樣,還不如發揮騎兵的優勢,將騎兵布置在外攻守兼備,與城池守軍相互接應,此當上策。”
托西用不信任的眼神看向李適之頭上的發式,暾欲谷見狀說道:“最先預見敵兵攻擊黑沙城的人便是李公子,我也覺得他獻的計策不錯,請善加考慮。”
托西這才問道:“如何攻守兼備?”
李適之抱拳道:“兵無常勢,交戰時將帥應順勢而發隨機應變,不過總體的大局應首先議定。既然鮮卑軍尚有百余里路程,這百余里便是我軍的縱深和機會,騎兵出城游戈,在此路程上尋機出擊,戰有利固好,稍不利便退兵另尋時機;於是等到鮮卑人兵臨城下之時銳氣已失,又因側翼時刻被我城外騎兵威脅不能全力進攻,城內外相互策應可讓敵兵無法進取。”
這個辦法確是迎合了突厥人的作戰習慣,一時間就有不少將領附和贊成。
李適之在三城呆過一段時間,無論是親眼見識還是耳中聽說,都對突厥游牧兵的戰法有所了解,此時倒也派上了用場。
托西見許多人都贊同,便爽快地說道:“時間不多了,既然大家都支持這個辦法,就這樣辦罷!傳令騎兵立刻出城,城中守軍檢查軍器,咱們給鮮卑人一個迎頭痛擊!”
汗帳中計議定,黑沙城附近的突厥兵便順利地調動部署,托西又派了第二撥信使前去報知默啜可汗,一切准備完畢。
而李適之這個漢人可以出謀劃策,卻不可能有兵權,等突厥人們都忙碌備戰的時候,他反而無事可做了。
他登上城頭觀察城池的防務時,正看到一群群突厥騎兵陸續出城,在風沙暗日中顯得額外壯觀。
只不過這些兵馬是外族之兵,再壯觀也引不起李適之的情緒,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