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卷 第349章 將軍令(25)
“將軍,再有一日我們就到了。”
聽到副將的稟報聲,張寰勒住馬韁。
舉目是漆黑的夜空,一彎新月如鈎掛在林梢,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氣,周圍扈從衛士的盔甲上,都像是籠著白霜似的輕寒,張嘴說話,似乎都還能看到熱氣在唇邊凝結成霜。
“北邊果然夠冷,”張寰搓了搓手,“那幫家伙逃到這里來,恐怕也沒打算再回去。”
“如今天下將定,他們不過是些殘兵敗將,自然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四處逃竄,”副將笑道,“這些人,原也勞動不了將軍親來追緝,必然是越王殿下信重將軍,方才有此令。”
“信重……嗎?”張寰笑了笑,歷盡千辛萬苦把林家那幾個孩子送到清河後,他就開始了沒有停歇的征戰。
在談氏一統天下後,依舊有不少亂黨流竄在外,這整整半年,張寰先是在西北追擊李丁的殘黨,膠西王死後“偽嚴”分裂,他又奉命前去剿滅其長子統領的最大一支勢力。
明面上看,這自然代表著主君對他的信任,談珩當然是器重他的,可談珩去世後,那個下達命令的男人,新的越王,其用意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這是嫌我活的太長啊……”他微笑著低語,戰場上死個把人實在太簡單了,所以那個男人根本不需要親自動手,只要一次次命令他出征,總有讓他喪命的時候。
至於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張寰和他都心知肚明。
那個婚約,瑤姬以為不需要在意的婚約,直到現在都沒有解除。
其實他們都明白,那個婚約根本就不能束縛任何人。
但那個男人,張寰一早就看明白了,他比他的父親還要可怕。
並不是因為他更加的冷酷無情,不如說,正是他的感情濃烈到了駭人的地步。
所以張寰必須得死,一個還頂著妹妹未婚夫名頭的男人,必須得死。
只要他死了,婚約自然無效,還可以用未婚夫戰死悲痛過甚的理由順理成章把妹妹的婚事再推遲幾年。
但之後他們又要怎麼辦呢?
張寰覺得好奇,那是一種摻雜著快意的好奇,卻又有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憎。
他喜歡著那個女人,希望她得到幸福,卻又無法克制自己的嫉妒。
如果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她會痛苦罷,因為她的痛苦,他也為此感到痛苦,但那痛苦之中,又因為她終究無法屬於另一個男人而快慰。
即便以張寰的智謀,也想不出他們要如何在不放棄天下的前提之下,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所以,這就是卦辭會模糊不清的原因嗎……天下終究會屬於談家人,可那個人是誰,竟然是變化的。
“我並不是在敷衍你啊,三娘,”他微微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也看不清……變幻莫測的命運。”
三月二十七日,六百里加急軍報傳到了京城,追剿膠西王長子殘黨的張寰所部在西出黃泉關後不知所蹤。
黃泉關外是人煙稀少的草原,危機四伏,雖說那是一支整有萬人的軍隊,可在茫茫荒原之中,依舊如同滄海一粟。
此時的京城正因為即將到來的禪位大典熱鬧非凡,在經過多年戰亂後,這座屹立千年,歷經三個皇朝的雄城再次煥發出了勃然生機。
前朝末帝在數日前頒布罪己詔,已決定將皇位禪讓給越王談伯禹。
依古禮,新帝自然是要三辭三讓的,但天下的歸屬儼然已是確定了,不管朝臣百姓們是否滿意,至少大部分人的喜悅都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太平的年景,終於要來了。
在如此境況下,張寰的失蹤顯得是那麼不合時宜,軍報甚至沒有被送到越王案前,李成中瞥了一眼,隨口道:“教駐守黃泉關的參將派斥候去尋,不必驚動越王殿下。”
“李叔在說什麼,什麼不必驚動越王。”
少女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只見一個窈窕倩影掀簾而入,李成中見狀,忙起身笑道:“三娘來了,”他因為曾經支持過談仲坤,如今正是要在談伯禹面前表現出忠誠的時候,知道談伯禹素來喜愛這個妹妹,因而也沒有猶豫,就將軍報告知瑤姬,“是張叢雲,他派人去追剿膠西王長子的殘部,在黃泉關外失蹤了。”
李成中並未將其當做大事,卻見瑤姬面色大變,拿起軍報來匆匆掃過:“我去見大哥。”
她也不待人通報,徑直闖入談伯禹的書房,談伯禹正在屋內與幾個心腹議事,卻也不怪罪她,反而溫聲道:“幾位先出去罷,我與三娘有要事商議。”
那幾人行罷禮後退出,瑤姬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一張薄紙啪的一下拍在談伯禹案前:“張叢雲失蹤了。”
“哦?”談伯禹淡淡道。
“哥哥,”她似乎在強忍著怒氣,想要指責,卻終究沒有將那些刺耳的話說出來,“我要去找他。”
“不行,”男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那里很危險。”
“很危險……你知道很危險,為什麼還要派他去。”她竭力壓抑著話音里的冷意,想要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卻怎樣都做不到。
就在哥哥將張寰派出去東征西討的時候,她不是沒有過懷疑,其實那都是故意的吧,如此行事正是哥哥的習慣,不需要親自動手,就能除掉礙眼的人。
可她不願意去相信,不想去相信。
因為他明明答應過她啊,就在靈前的時候,他們許諾過,到此為止,所有的怨恨和殺伐,都到此為止。
可這個男人終究沒有停下來,終究還在繼續。
而她也不能再裝聾作啞下去了,她要為自己的錯誤贖罪,如果說哥哥對張寰的敵意是因為她,那就由她來挽回。
她不想再多說什麼,轉身就走。
“瑤瑤!”袖子被人一把扯住,她跌進那個熟悉的懷抱里,溫熱的鼻息吹拂在她耳際,顯得男人的聲音竟帶上了一點軟弱,“別去,瑤瑤,別去。”
“那你答應我,派人去救他,以後也不能再對他下手。”
身後的人猶豫了,雖然那猶豫只是短短一瞬,他正欲開口,卻被輕輕推開了,少女唇邊的笑容那樣無奈,又那樣溫柔:“我明白了,哥哥。”
她走了出去,男人站在原地,竟不知該用何種言語來挽留。
三月二十八日,談氏三娘率兩百親兵離開京城,趕赴黃泉關。
由於越王表現出來的平靜,這個消息也並未掀起太大水花。
禪位大典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有幾個有心人注意到,來自黃泉關的軍報被要求全部直接送入越王府。
可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這期間只有零星幾封軍報被送回來。
欽天監算出的吉日是在五月初二,隨著那一天越來越臨近,越王卻顯得愈加暴躁。
跟隨談家多年的元老們都猜測應該與離開京城的談三娘有關,大概只有等到妹妹平安歸來,即將登位的新帝才會高興一點。
到了五月初一,眼看著明日就是大典,他終於等到了,只是等來的——
是妹妹的屍首。
躺在棺槨中的少女面目如生,她似乎並不是死去了,而只是沉沉地酣睡著,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那夢大概是沒有辦法想像的漫長罷,所以她緊閉著雙眼,任憑周圍的人如何呼喚,任何哭泣,都不曾有過分毫回應。
妹妹……死了?
棺槨是直接送到越王府的,就在這里,明日的清晨,談伯禹會坐上六駿龍輦,駕車至皇宮前,在高台之上接受傳國印璽,成為新朝的皇帝。
他的身上還穿著十二章的大禮服,那樣肅重的顏色,就像是此情此境的注解。
妹妹……死了?
他站在那里,夜色之中,就在那具滿是塵灰的棺槨前。
棺槨的一旁站著張寰,他應該是恨這個男人的,妹妹就是為了救他才身中毒箭。
可是……最該恨的,難道不是我自己嗎?
是他不肯放棄殺掉張寰,妹妹才會去黃泉關,才會死在那里。
不,妹妹沒有死,她怎麼會死,她只是睡著了,她一定是睡著了!
像是被按下了一個開關,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棺槨前,抓起少女冰涼的手貼在臉上:“沒有,沒有死,瑤瑤的手還是熱的,快叫御醫來,快叫御醫來!”
“殿下……”
有人想勸慰他,卻被他回身時那如同孤狼一般的眼神嚇住了,他狼狽地跌坐在塵土里,身上的華麗冕服皺作一團:“叫御醫來,叫御醫來……沒有聽到我的話嗎,快去!否則我叫你們都給我人頭落地!”
御醫被叫了過來,但無疑是徒勞,人已經死了五天,又怎麼可能還救的回來。
只是他不信,怎麼都不肯相信,他坐在那里,緊緊攥住妹妹的手:“不會的,瑤瑤……瑤瑤只是在跟哥哥開玩笑罷,對不起,我做錯了……哥哥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醒過來好不好,求求你醒過來好不好……”
只是那只小手被越攥越緊,透過已經呈死灰色的肌膚,那冰冷的感覺越加教他從心底深處感到絕望,他顫抖著,似乎下一刻那瀕死的呼吸就要斷掉,直到御醫悲痛地搖了搖頭,砰咚,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壞掉了。
他想要哭,想要和周圍那些人一樣把悲傷發泄出來,可出口的只是猶如野獸一般的嚎叫,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眼淚流不出來,連生機都在一寸寸被剝離。
他聽到周圍的人驚慌地叫了起來,似乎在喊著“殿下”、“殿下”朝他撲來。
他倒了下去,一口鮮血嘔出,倒在了棺槨前。
——————
京城里的百姓最近都在議論,原本定在初二日的禪讓大典卻突然不舉行了,朝中傳出的消息是說越王覺得這個日子不好,讓欽天監重新算一個,只是等欽天監算出十二日也是個吉日後,卻又一次被駁回。
就在市井議論紛紛的時候,越王的一眾心腹近侍卻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原來越王把妹妹的棺槨放在自己的屋內,整日就守著那具屍首不吃不喝,心腹們是跪求也好,甚至還有要死諫的,他絲毫也不為所動。
諸臣不得不請談家還剩下的兩個孩子去勸他,只是談季興和談五娘都還小,聽說姐姐不在了,兩個孩子跌跌撞撞的,抽噎著連話都說不囫圇,又如何能去勸慰大哥。
他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般,自從那晚過後,即便還活著,卻已經失去了生氣,有侍從忍不住驚慌地猜測:“殿下他,不會是要尋死罷……”
可這樣軟弱的舉動,又怎麼會是堅忍若斯的談伯禹能做出來的,“他不是要尋死,”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張寰走到門外,只是那個人不在了,他不知道該怎樣繼續下去,“你們都退下罷,”張寰淡淡道,“我去勸殿下。”
屋子里的光线晦暗又沉重,就在那幽微的一點燭火里,談伯禹坐在一旁,一襲黑衣,彷若石雕。
“大典不能再拖下去了,”張寰平靜地說,大概他的悲傷在她倒下去的那天已經用盡了,“如果你再不出面,恐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也會付之一炬。你為此不擇手段,幾乎付出了一切,就要這麼放棄了?”
“可以啊,”這麼多天以來,談伯禹第一次開口說話了,他淡淡的,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聲音由於許久不曾喝水而嘶啞不堪,刺耳得像是砂礫在摩擦,“如果能讓她醒過來,放棄什麼都可以。”
就在這話音方落的一瞬間,棺槨里忽然光芒大盛!
那是萬點星辰冉冉升起,他們從少女的身體里散逸而出,如同螢火一般將她籠罩起來。
漸漸的,星辰匯聚成一個碎片模樣的東西,落在少女胸口心髒的位置。
砰砰,砰砰……談伯禹似乎聽到有什麼東西重新跳動了起來,金光化作波瀾,在少女的身體上潺潺流淌,他們一寸一寸地浸潤著,又一寸一寸地褪下,而那些褪去後露出的肌膚,竟奇跡般的煥發出了鮮活的光澤。
“瑤瑤……”
此時的談伯禹看不到,一卷停留在少女神魂中的書冊緩緩打開,書冊翻到第十四頁,墨色的字跡如同有了生命般扭曲改變,從“新朝皇帝”四個字,變作了“新朝越王”。
而光芒中的少女睜開雙眼,朝談伯禹伸出了手:“哥哥。”
在那緊緊相擁的二人身後,男人半是嘆息,半是釋然:“原來……這就是命運。”
——————
永慶元年,在持續了十余年的戰亂之後,新的皇朝建立了。
雖然登位的新帝還是個十一歲的孩童,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天下黎庶的歡悅。
新帝登位後,首先便將先父追封為高祖,繼而又將禪位大典之前崩逝的長兄追封為太祖,次兄雖然戰功赫赫,因其功業不及長兄,追封為興獻王,剩下一眾薨逝的兄姐,也都依次追封,升祔太廟。
談氏一門四子五女,歷經世事後,也就只剩三人尚在人世。
民間議論起此事來,都道這一門俊傑,殊為可嘆,尤其是太祖皇帝,民間因其崩逝時尚未稱帝,都習慣呼之為越王,他原本該是順理成章的開國皇帝,只可惜天不假年,竟然在天下將定時去世了,這大概便是上天不夠偏愛罷,當年高祖皇帝還在世時,又有誰能預料到呢,最後繼承他家業的人,竟然是他最小的兒子。
而對當事的談伯禹來說,這些紛紛擾擾早已不是他所在意的了,他和瑤姬離開了京城,從此這世間再沒有了談氏兄妹,而是多了一對恩愛夫妻。
死而復生的瑤姬身體還有一些虛弱,兩人遂決定到溫暖宜人的江南定居。
轉世命冊悄然發生變化,瑤姬也已經知道了,她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會是這樣,這也許正是當年張寰曾經說過的,“結果來源於選擇,而選擇來源於心”。
她不知這變化是好是壞,而理應受限於大千世界法則的平妖令碎片忽然蘇醒,也讓這變化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
但這一切的一切,隱憂也好,懷疑也罷,因為世上有一個人肯為她放棄所有,也都顯得不再重要了。
他們終於廝守在了一起,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而這一天在幾十年後到來了,瑤姬躺在病榻上,身邊是滿堂兒孫,和那個即便容顏不在,依舊為她深愛的男人。
“哥哥,”她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頰,“再見。”
我們將會,在另一個輪回里相見。
“再見,瑤瑤。”
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右手軟軟垂下。靈魂脫出身體,飄向空茫的天地中。她離那個男人越來越遠,不舍地,但又期盼地投入到了新的輪回中。
不要哭,也不要寂寞,我們很快就能再一次相見了。
她這樣想著,朝那一點光亮投去,身體被來自引命盤的力量牽引著,就在她即將墜入光亮前的一刻,耳邊閃過一聲冷哼,繼而是劇烈的拉扯,在天旋地轉中,她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