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宵,直到天色蒙蒙亮時,才堪堪告停。
等轉眼公孫棠華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冉絕還在安眠,知道他昨夜宿醉,也不攪擾他,自顧自的起床梳洗,在客廳用過早餐完畢,便聽到門外有人稟報。
“小姐,將軍喚小姐過去。”
“知道了。”公孫棠華放下筷子,說道“回去稟報父親,就說我換過更衣之後便去。”
……
遼東的戰事消弭,被擄走的女兒也平安歸來,而且又嫁了一個自己滿意的女婿,一時壓在公孫昶心頭的擔子可謂全消,因此公孫昶甚至沒有如往常一般的早起就去軍營處理軍務,而是都交給了身邊的兩個兒子去打理,自己則身著便服,在府衙的後院花園中閒游,這在他幾十年的太守生涯中,是極少見的事情。
“父親。”
身後傳來女兒的聲音,公孫昶轉過身,看到女兒滿面神采,亭亭玉立的站在身後,面露欣喜之色,手臂虛扶道“並無外人,囫囫免禮。”
公孫棠華起身問道“父親喚女兒前來,所為何事?”
“無事就不能見見我自家女兒了?”公孫昶忽然打趣道“囫囫這還沒出門,就與父親不是一家人了?”
在公孫棠華的印象中,公孫昶總是嚴肅威嚴的,這種話在她的印象中還是頭一回說,因此羞澀的同時也顯得頗為驚愕“父親……”
“哈哈。”公孫昶笑道“一時玩笑耳,以往多為俗世所擾,從今以後,我便有暇在府中頤養,含飴弄孫,豈不美哉。”
公孫棠華聽了這話,一時驚訝道“父親還在春秋壯年,就要傳位麼?”
這遼東此番戰事雖平,但於地理上的劣勢卻已然無法扭轉,無論是接壤的草原胡虜還是周圍的幾個國家,都不會放棄侵吞遼東土地,往後依然會頻繁的陷入戰火當中。
而公孫棠華的兩位兄長,大哥公孫嗣文武能為,但因為庶出,威望難免有些不足,許多公孫家的老臣是不支持他繼承大位的。
至於二哥公孫紀,雖然已經能獨當一面,卻因為並非長子為人詬病,且此時無論是兩位兄長誰繼位,才能上也都難以企及公孫昶那般雄武軍略,更不用說幾十年統領遼東積攢下來的威望了。
“非也。”公孫昶擺擺手,說道“你兩位長兄雖然才略堪用,但要在此時繼承遼東基業,不免內外交困,倒是不過等死而已,為父想要歸附幽州,以後遼東就交由盟主管理,只留祖籍一縣以供奉祖宗,養育宗族。以後這遼東之事,就不管啦。”
聽到這個消息,公孫棠華更是驚訝。
公孫家盤踞遼東,至今已有幾百年有余,比幽州盟建立的時間還早得多,數百年來俱是一副割據之勢,為何如今父親忽然說要放棄遼東,投入幽州盟帳下?
更何況公孫棠華作為女兒,這種事公孫昶不找幾個兒子商談,和她一個待嫁的女兒說什麼?
於是問道“父親何出此言?”
二人走到一處角亭下,公孫昶坐下長出一口氣,悵然說道“當今天下,皇室暗弱,已有群雄並起之像,老夫雖小有軍略,卻並非成事之人,摻和到這場是非當中,遲早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此其一也。”
“其二。”他面上忽然露出悲傷之色,說道“囫囫,你可知,此一戰,我遼東上下損失多少?”
公孫棠華這段時日都被擄走,對這些一無所知,就算退一步來說她未被劫走,也並不負責這些軍務。
“女兒不知。”
公孫昶伸手手掌,說道“只此一戰,我公孫家子弟戰死四十七人,白馬義從損失過半,馬步兩軍萬余戰死,全郡上下被劫人口少則數萬,多則十萬。土地荒廢,壟郭殘破……遼東,再也無力單獨承受下一場戰爭啦。”
公孫棠華驚道“損失居然如此之大。”
“是啊。”公孫昶點頭道“那趙仲卿雖是謀逆出身的武夫,好在也算仁義之人,治國理政頗有章法,我就算瞧不上他的出身,也不得不稱贊其才略,頗有王者之像。遼東交到他的手里,我闔族上下自有富貴不說,郡中子民亦會太平。嗣兒與紀兒雖有才氣,卻並不能扛起此時重擔,日後入了盟中,憑借我家投獻之情,少不得要恩厚待遇一些,總好過獨據遼東,落得個兵敗身死的下場。”
公孫棠華聽著公孫昶滿是暮氣的話,心中更是驚愕,不由勸慰道“父親莫要太過傷感,世事無常,父親既然決定投獻幽州,那趙仲卿也會好意恩遇家里,日後專心修煉,以求早日大成,豈不更好?”
“唉……”公孫昶嘆一口氣,臉色一整,說道“這些煩事就不說了,囫囫你坐到我對面來。”
公孫棠華在公孫昶的對面坐下,便聽公孫昶說道“囫囫,你與我那愛婿雖是情投意合,我家也算州郡大族,配得上他丹師的身份,只是他終究是為你千里奔命,算起來還是我家有所虧欠了。論嫁之時,正妻之位是求不得了,平妻你覺得如何?”
這事公孫棠華已經想過了,以冉絕目前所展露出來的實力與天資,平妻的待遇已經是很好了,雖然還沒有說似她家這種大族嫡女給人做妾的過往,但丹師畢竟身份不同,又有前情在此,給一個側室的身份,也是說得過去的。
“此事但憑父親安排。”
“如此。”公孫昶撫須發道“一會我叫賢婿來與我商談,另,我欲叫韶華與你同嫁,以為騰室,你覺得如何?”
“韶妹與我同嫁?”公孫棠華瞪大了眼睛。
“怎麼?”公孫昶說道“韶華年紀比你小一些,與冉絕也算合適,進門之後,也能與你一同固寵夫君,這有何不妥?”
想起自己這個堂親族妹,公孫棠華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她倒是不怕自己進門失寵什麼的,對姐妹共侍一夫也沒什麼憂慮的,然而父親別人不選,偏偏選韶華。
“父親。”公孫棠華沉吟道“韶華她……”
公孫昶問道“難道你不願她與你一通出嫁?”
“這倒不是。”公孫棠華搖頭,為難道“只是韶華她……”
公孫昶並未等她說完,打斷道“你同意便好,就這麼定了。”
“啊?”公孫棠華措手不及,急忙說道“這事還未問過二叔與韶華妹妹吧?”
公孫昶說道“二弟那邊,我自會說,至於韶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她置喙?以為誰都像你一般,私下就把終身大事定了?”
此言一出,公孫棠華登時無言以對,坐在石墩上默然無語。
不過公孫昶這也並非嚴厲喝問,所以父女兩個氣氛還算正常,只是說完這句之後,公孫昶就不再說了,而是說道“囫囫,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對你說這些?”
“女兒不知。”
公孫昶站起身,走到公孫棠華身邊,輕輕拍了一下女兒的肩膀,說道“將來你雖出嫁,但無論如何也是我公孫家的血脈,若是日後家中出了變故,你還要照拂一番才是啊。”
今天這番談話,幾乎超過二十年來公孫昶在女兒面前表露情緒的總和,而聽到父親說下這話,心中只覺得一股別樣的情緒,趕忙追問道“父親今日這是怎麼了?總說這種暮氣沉沉的話。”
“沒事。”公孫昶搖頭,說道“我剛才說的話,你莫忘就好,回去吧,叫那小子來。我知他來歷神秘,又無父母長輩在身邊,我還要與他商量商量你的婚事才行。”
“是。”
女兒走後,公孫昶把手伸進衣袖,摸出一片竹簡,愣愣的呆坐看著,良久之後才說道“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
回到臥房,冉絕已經醒了,正在堂中洗漱,見到公孫棠華進來,卻是忽然的面上一紅,呐呐道“那啥……娘子。”
昨夜雖然爛醉,但托一身功法的福,冉絕昨夜的事情還記得清清楚楚,今日一醒,看見公孫棠華,想起自己昨夜的荒唐事,直覺面上訕訕。
“呀呀!”公孫棠華昨夜被他折騰的夠嗆,這會也顧不上的賢淑姿態了,牙尖齒利道“夫君想起來昨夜的糗事啦?一會奴家再叫人擺酒來,夫君再醉過一場可好?”
“別別!”冉絕滿臉通紅,告饒道“娘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夫君怎可如此?”公孫棠華不依不饒,說道“奴奴怎敢給夫君定規出禁,來人,做一桌上好的酒菜來,款待姑爺。”
“……”
好在公孫棠華說幾句也就罷了,上前貼心的為冉絕整理了儀表,服侍著束發穿衣之後,才說道“夫君,父親叫你去見他,你這便先去見見,奴家給你准備膳食,回來再吃可好?”
“泰山大人想要見我?”冉絕喜上眉梢,急忙答應道“既是岳丈有命,我身為女婿,怎可推辭,我這就去和岳丈商議彩禮,看看究竟要多少東西,才能把我的嬌娘子娶回家里。”
公孫棠華見他又開始不正經,不由無語。
整理好身上,公孫棠華說了府衙花園的位置之後,就一個人去找公孫昶了。
到了花園,見了公孫昶,冉絕離得遠遠,直接一口岳父叫出口。
“小婿拜見泰山大人。”
她和公孫棠華禮儀未定,雙方三書六禮一樣皆無,此時就開口叫岳父,多少是有些不合禮儀的,只是這事公孫昶既然已經在先前答應下來,自然也不會反悔,況且二人接親,說到底還是公孫昶占便宜呢,因此含笑的應下。
“哎。”公孫昶滿口答應,朝他揮手道“賢婿,這邊,這邊來。”
來到角亭當中,公孫昶叫他做下,邊上又有親兵奉上茶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後,公孫昶笑道“賢婿在府中,住的可還習慣?”
冉絕放下茶杯,答道“小婿一切都好,多謝岳丈大人掛懷。”
“無妨無妨。”公孫昶擺擺手,坐在對面親切問道“此前我在遼東,不曾與賢婿見過,關於你的消息也知道的不多,不過聽小女說過,你不是幽州人士?”
冉絕並不是泉州冉家的人,這事在幽州盟內部並不算什麼機密,公孫昶雖然和幽州盟的關系並不算親密,但也從女兒的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此時二人談婚論嫁在即,他自然要問問冉絕的出身,這也在情理之中。
“是。”冉絕也不隱瞞,說道“小婿並非泉州冉家之人,前番只因冉濤陰謀暗害我,這才占了他的家門,因緣際會,致使留在幽州。”
“哦?”公孫昶說道“那你家在何處?”
“這個……”冉絕沉吟起來,想了想,決定不對公孫昶隱瞞,說道“小婿頭部受傷,已經記不得以前的事情,只知道自己約莫是南人,至於故鄉到底在何處,卻想不起來了?”
“這……”既然失憶了,公孫昶也不再說什麼,於是再問道“那賢婿家中可還有父母在堂?”
“無有。”這個冉絕就果斷搖頭,即使失去記憶,他對家庭與父母這個詞依舊十分陌生,再加上夙瑤提供的一點信息,他可以很確定自己是個孤兒出身,並無父母。
“額……”公孫昶無語,只能再問道“那賢婿師從何門,可記得師門長輩嗎?”
問這個也並非探聽冉絕的底細,而是既然要結婚,必然要通知父母長輩的吧,不然昏禮當日,父母長輩一應不在,那成了什麼了?
這下輪到冉絕尷尬了,只能依舊搖頭答道“非是小婿推脫隱瞞,而是實在記不起來了。”
公孫昶撫須說道“如此……老夫冒昧一問,賢婿到底是出身何門,師承何人?若有一二线索,老夫也好派人探聽,通知過去,免得你昏禮之上無人堂拜。”
丹師的出身師門,一般來說都是隱秘之事,就連親近之人也是很少告知,不過這畢竟是婚姻大事,還是要雙方父母師長在的才好。
“原本倒是有一件師門的衣服的,只是去草原時,被那個的胡虜的巫師毀了,對了!”忽然想起什麼似得,冉絕從腰上把自己的法囊拿了出來,指著上面的一個符印說道“這個就應該是我的師門印記,大人請看。”
公孫昶低下頭,看向那個法囊上面的印記,直覺的滿是玄奧,並不想當下門派的符印,好奇之下,便伸手要去撫摸一下。
卻見那法印上忽然發出一縷寒光,把公孫昶閃的一驚,急忙縮手,再看那符印時,直覺寒光耀眼,銳氣驚人。
冉絕也是嚇了一跳,急忙收起法囊,關切地說道“岳丈可好?”
“無妨,無妨。”公孫昶定了定神,說道“這符印是愛婿的宗門印記?”
“想來是的。”冉絕點了點頭,說道“只是小婿失憶,已然記不得宗門的任何事情了,只有一應學識還存在腦中,所幸未忘。”
這天下失憶的人,哪有只記得功法所學,卻把事情忘的一干二淨的?
公孫昶心中生出疑惑,莫非自己這位愛婿的師門實在太過隱秘,這才故作失憶,不告知自己?
“也罷。”
公孫昶大方的一擺手道“想不出就不要想了,日後想起之時再尋回師門,補上禮數就是,只是我家也是一郡大宗,愛婿想娶我女,怎麼也要托媒人提親,補上三書六禮才是。”
冉絕對所謂三書六禮這套並不了解,只是既然岳丈大人要求了,那他也只能答應,說道“我與漁陽舵使慕容釗相熟,待小婿回去就請他做媒,可否?”
“然。”慕容釗一郡舵使,亦是幽州盟的封疆大吏,自然配得上這個身份,公孫昶滿意的點頭答應,隨後忽然面露笑容,說道“媒禮好說,只是這嫁妝,賢婿,我這邊可沒多少了。”
“啥?”冉絕瞪大了眼睛,滿臉不解。
見他疑惑,公孫昶哈哈一笑,說道“賢婿且坐,聽我與你說來。我遼東之地,行的是大周的禮節,三書六禮,暮日成婚……這些自不必說,倒是這婚禮嫁妝上,約定成俗,彩禮頗多,亦是要陪嫁大筆的嫁妝,某家雖然是一郡之望族,只是某一向勞心軍事,不治產業,這嫁妝上不能陪嫁太多,這點倒要賢婿見諒。”
這還沒結婚呢,未來岳父倒跟自己求著少給點嫁妝,在冉絕聽來還是頭一回,不由的目瞪口呆,坐在石墩上久久無語。
在他的印象當中,他自己那個模糊不清的故鄉里,不都是娶親的一方彩禮納吉麼?
他還是頭一回聽說嫁女的一方居然出不起陪嫁以至於到了岳丈要和女婿商量的程度,而且這位岳丈還是一郡大宗,這……
見他一副驚詫模樣,公孫昶也是失笑,說道“本來家中倒是有些財貨,老夫只有一女,來回湊湊,一份厚實的嫁妝也是湊的出來的,只是此戰軍中將士損傷甚多,郡中府庫的錢糧用來撫恤已是不足,只能拿老夫自家的財產來填,這一來二去,便剩不下多少余財,老夫厚顏,能否委屈賢婿一時,等過了這陣,再行補上?”
這一番話下來,把冉絕驚的一愣一愣的,根本說不出話來。
“啊,這!”
好容易反應過來,冉絕急忙擺手道“岳丈安心,小婿頗有家資,嫁妝有無皆可,岳丈不必為了此時掛懷。”
“哦?”這個倒也正常,丹師都是修士中的有錢人,公孫昶並不奇怪,只是他此時有意,便故意問道“賢婿頗有家資?”
“是啊。”冉絕倒也沒當回事,拿著法囊在手,說道“岳丈放心,我這法囊之內,滿是奇珍異寶,別說只養棠華一個,就是一郡一城,買下也不成問題。”
這倒不是他吹噓,他在神宵島時,那些精怪靈修送過來的寶石珍珠之類的此時還在他的法囊里面堆著呢,光以俗世物價來看,買下一座城還真是輕輕松松。
公孫昶面露喜色,說道“如此,老夫還有一請,不知可否。”
冉絕豪氣干雲“泰山大人但講無妨。”
公孫昶說道“能否拿出幾匣珍寶來?應付昏禮場面,好讓老夫也面上有光,賢婿放心,大婚之後,所借之物一應奉還,老夫絕不私藏。”
“啊!”
…………
到了午間飯時,冉絕才一臉低落的從府衙的花園回來,見到公孫棠華,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沉悶吃飯。
見冉絕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公孫棠華心生好奇,不由得問道“夫君這是怎麼了?”
去的時候還是蠻高興的,怎麼回來時就變成了這幅模樣了?難道父親不同意自己和他的婚事?
沒可能啊,與自己聊的時候還好好的。
“無事。”冉絕拿起飯碗,長出了一口氣。
他越是不說,公孫棠華越是好奇,於是追問道“可是父親說了什麼讓夫君為難之事了?”
“那道沒有。”冉絕咽下飯菜,說道“我只是覺得讓岳父大人忽悠了而已。”